落單的燕子遲到經年

程則爾

1

十六歲那年，在某一堂讓人不知所云的數學課上，我決定輟學。

那時，我對上學的厭倦感與日俱增，學習成績一塌糊涂，紛至沓來的試卷，劃就青春一段黯淡無光的半徑。宿舍凌晨的臥談會，一群涉世未深的毛頭小子，望著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憧憬著應試教育之外的各種可能性，仿佛遍地都是黃金。

尚未成形的價值觀，很容易誤導我們產生沒緣由的批判與懷疑，并焚燒全身每一個細胞，讓人越來越具備想要遠走高飛的勇氣。我自認為是一只才氣逼人的燕子，理當以扛鼎之姿飛入王謝堂前，只是被錯誤的成長捆住了翅膀。當我把輟學的想法告知母親時，或許是對我失望至極，她居然同意了，這更給我增添了離開的底氣。

退學自然是面對了重重阻力，父親氣得青筋暴起，但在那個匆匆而逝的秋季，我仍執意將輟學手續辦完，把書本同青春一道打包封存，爾后束之高閣。

離開學校時的場景，至今依舊清晰，千篇一律的朗誦聲仿佛還隱隱約約響在耳畔，車窗外的河山卻已換了人間。對著車窗外，我滿心歡悅，豪邁地做出了一個飛翔的姿勢，仿佛自由自在的生活已經到來。

2

輟學后的第一步，便是迅速謀求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然后憑借努力登上云顛。北上廣雖美，但美得昂貴，不是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都能享有的，因此我決定暫留家鄉。我一開始想去雜志社當編輯，只是填著高中肄業學歷的簡歷投遞出去，全部石沉大海。持續幾天的等待后，我終于改變策略，站在勞動市場貼滿了招工啟事的骯臟墻壁前，我用一通潦草的面試電話，把自己變成了一名咖啡店服務員。

天真的想法告訴我，身在底層不可怕，腳踏實地之后，歲月會給予我對等的獎勵。我甚至規劃好了職業路線，要在圈子里嶄露頭角，成為一名優秀的咖啡店店長。

咖啡店在寸土寸金的濱江路，坐擁一江繁華，但工作沒什么技術含量，每個工作人員都是慵懶的狀態，像一張曬干后失去水分的陳皮。而我的工作就是要將咖啡廳里里外外打掃干凈，然后候在悶熱的廚房里，把一份份牛排送往裝潢豪華的廳堂，在機械地重復著“謝謝惠顧”中迎來又一天的落幕。

工作不及想象中光鮮亮麗，長時間的站立，讓我的雙腳腫痛難忍。老板偶爾出現一次，用一條條苛刻的店規證明自己的存在感。客人的素質參差不齊，服務稍有差錯，常常會被他們指著鼻子罵。

然而，境況再艱難，在終于能夠追尋夢想的道路上，我的心境敞亮而愜意——像是網中的魚兒突然掙脫，我終于不用在睡不醒的清晨步伐沉重地邁向鬧哄哄的教室，不用在激烈的競爭中徒添傷感，更不用帶著抵觸的情緒任由人生被別人左右。

3

一晃眼就是三個月，老板準備選拔一位員工擔任領班。得知這個消息，我激動得一夜未眠，并對這個能證明自己的機會志在必得。在其他同事得過且過的日子里，我研讀了大量餐飲服務的書籍，堅持制訂工作計劃，細心關注每一杯咖啡的溫度，那蓬勃的姿態摁也摁不住。

我相信一切努力都會被看見，自己的身體里沉睡著與眾不同的微光。

我耗費大量精力籌備競選，不斷打磨競職演講稿，整理了十幾條針對咖啡店的改進意見，正式演講也超水平發揮，收獲的掌聲不比想象中少，然而落選的消息將我一把拽回冰冷的現實。

心懷不甘，我試圖與老板談話。面對我的少年豪情，對方只是冷淡地擺擺手，訓斥我要好好安心于工作。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當選者早已內定，從一開始，我就是每個人眼中秘而不宣的笑話。

在初涉社會就遭遇猝不及防的打擊中，我第一次直視自己的弱小，第一次對這場出走產生動搖，也第一次對渴望的大千世界感到懷疑。

4

冬季的寒潮來得氣勢洶洶，我因為感冒請了兩天事假，返回上班時，感覺整個店里籠罩著一層黯淡的陰云。

細問才知，鋼琴上擺放的花瓶出現了裂紋，瓶中的水滲進鋼琴，需要一筆不菲的修復費用。這筆損失，老板算在了所有員工的頭上，把大家本就微薄的薪水扣得所剩無幾。更讓我憤怒的是，即便我當日沒有上班，也必須共擔損失。

其實，在老板苛刻的性格里，在整日空蕩蕩的大廳中，在一撥撥來店里考察的人之中，我們能隱隱接收到咖啡店風雨飄搖的信號。只是如同生命消逝之前的回光返照，或一個王朝崩塌之前的虛浮盛世，我們依舊日出而作，不愿直面大家熱愛的棲身之所即將消失于無形的事實。

那一天還是來了，緩慢深情的咖啡文化在快餐大潮中轟然倒去，廣告牌被粗暴地掀掉，咖啡店卷簾門徐徐關閉。我懷揣微薄遣散費徘徊在大街上，不敢踏進家門半步。

家里翻了天，迷茫的母親四處打電話為我尋找出路。廚師、理發師、開挖掘機……一個個想法被不斷否決，好像每一條路都是死路。捉襟見肘的未來，是因為學歷的局限。

我疲憊地靠向沙發，當初的豪言壯語早已煙消云散，許下的諾言也全都沒有實現，自己仿佛正乘坐扁舟飄蕩在沒有月亮的深海上。

某個黃昏，我曾偷偷溜回過學校，站在后門打量沉浸在書本中的同學，看他們在日光燈映照下，涉世未深但飽含希望的臉龐。我忽然陷入強烈的渴望之中，渴望青蔥歲月，樟樹染香白襯衫的舊夏天，渴望那充裕美滿，以及不失控人生下的精致與體面。

經年之后，我決定折返。

5

帶著一腔沸騰熱血走，沾著滿身塵埃風絮回，細心清洗質地柔軟的校服，讓那些塵封泛黃的書本重見天日，我坐回日光泛濫的教室，復原出年華本該有的底色。

喋喋不休的班主任，兇神惡煞的老保安，校門口的燒烤攤仍舊煙熏火燎，一切都是舊模樣，我卻覺得經歷了一種裂變式的重生。整整一年，我沒有睡過一次懶覺，也沒有看過一場電影，只在學習累了的時候，會把頭輕輕埋進臂彎，眼前閃現狼狽的從前。

高三，風驟蹄疾的生活，賦予人沉默如謎的極限。高考后平靜的暑假，一封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靜靜地躺在了信箱中，人生向春暖花開處轉彎。

往后余生，我沒有活成持劍屠龍的少年，也不斷在填信息、過生日等場合，被提醒自己比同齡人延遲畢業一年的慘痛事實，卻未曾覺得遺憾，反而多了一份珍視與慶幸。少年曾經誤入藕花深處，沒什么不好，不出差錯的人生難得一見，生命中必得有一段在人群中消失的時刻。在那段時光里，你仿佛陷進怪圈，集失敗和叛逆于一身，但恰恰也是在這段沉潛歲月，讓你褪去陳舊的死皮看清真實，爾后雛翅新展，榮歸燕群。

斷裂的一年成為印記與榮光，哪怕落單的燕子遲到了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