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雜雜說（十三）

文/韓天衡

漢四葉紋蓋按印硯

漢代硯的功能純屬實用品，偶有出土過極個別嵌寶石、鎏金的奢華硯，也無非是要體現高貴的身價，遠未進入賞硯玩石充作書齋文房的階段，而這一新階段的出現，當發軔于北宋。但漢代除了狹長的平板石硯，也有了花樣翻新，起塘蓄墨量加大的硯品。這應該是跟紙張的發明，乃至書碑、書丹等用墨量擴大的需求有關。如此硯即是東漢時期別致的一款。外圈及三足為青銅質，澆鑄而成，內硯及蓋為陶質，蓋上按有四葉幾何圖案，圖案按壓而非以手工刻劃，也說明了是出于批量的生產。而硯底按有私印，印文“侯宗之印”，說明此硯是此人使用之物。

我們今天泛稱為文房四寶的筆墨紙硯里，硯的出現最早，筆、墨稍晩，而紙的出現當晚于硯至少三千年。筆墨紙三寶，都是易耗之物，故傳世也罕，這硯可是四寶中的老壽星，也是華夏文明里延綿超過五千年，老而彌新值得珍視的一種文化。如今的人們可以不使用硯，而對硯在我國文化傳播、傳承上任研任磨不可或缺的功勞，以至對硯文化的前生今世，可是不可不知的。此也可謂是“數典不忘祖”噢。

明綠端抄手硯

硯對于今天的知識階層來說，不僅是可有可無之物，而且是有相當隔膜之物。也許，現在書法進課堂，從娃娃抓起，會有所改觀。然而，圖便利，即使用硯，大都只為貯墨汁器，而非作研磨用。但是，瞻望古今，試想文人無硯，何以著書立說，何以書畫傳藝，哪來我們艷稱的五千年燦爛文化？硯作為一種不可或缺的中華文具和文化，實用與否，自有鐘愛它的理由，也有鐘愛他的群體。遠去的東西，往往更多莫明的愛戀。

像我這等粗通文筆者，對硯就有不可割舍的情結。自幼至今，癡心不改，硯是我心上的寵物。至今收硯當不下五百。此為1980年初，友人自蘇州東山為我覓來，明代綠端大抄手硯，價僅四元，但一二十斤的分量，在那手提肩扛的年代，卻是重體力勞動。友情可感。

這等的佳硯且保存狀態良好，原必配有天地蓋，應是“文革”里失散，故重配。記得是半年后，木盒送到我畫院的工作室，也許是天意，程十發先生來串門聊天，筆墨在案，逮個正著，請其繪蓋，程公不假思索，即揮毫寫此老子像，并撰書道家語一則，傾刻而成，嘆為神技。后請碩識老弟刻出，硯佳、畫佳、辭文佳、鐫藝佳，四佳合美，天地間又多一妙物。好生喜歡。

明文徵明千字文冊

文徵明是明代吳門畫壇的盟主，與沈周、唐寅、仇十洲合稱“吳門四大家”。與祝枝山、唐寅、沈禎卿合稱“吳中四才子”，雙料人物，足見聲名顯赫。文氏壽九十，一生中取了許多的齋館名號，總以為玉蘭堂里屋宇無數，自謂其室是多造于印石上，并無其實。也是文人的一種擺闊的嬉戲。

文氏長壽且創作勤奮，又有學生的代筆，對背后的作偽也不在意，故存世量也是“吳門四家”中最多者。然而己作、代作、偽作，蛛絲馬跡，也還是可以辨識的。此千字文冊，絹本，保存狀態尚好，是他八十一歲時的墨跡。1999年得于上海友誼商店。價兩萬，也許是人多疑其不真故也。兒子無極值留學日本，專攻書道鑒古，遂貽之作范本瀏覽。

李可染書法

李可染先生謬許拙印，自1978年就成了忘年交。先生待人真誠厚道，像鄰家大伯。記得1987年，大熱天去拜望他，敲門，女傭拉了條門縫，說李先生不在家，我說請你把我的名片遞上。二分鐘后李先生居然自己來開門，徑直拉到他的小畫室，先生一直握著我的手，至少二三分鐘，捏得手上盡是汗，先生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大聲呼喚：“鄒佩珠（師母名），天衡來啦，天衡來啦，快開西瓜呀！”至今，一想起這場景，這話語，就感動、就溫馨。宅心仁厚的師長啊！

記得一次去看先生，他取出三方印石，說，就在這里刻了吧，十分鐘里，我刻了二方“可染”一方“李”，師母說，這么快呀？我說您看刻得快，這刀是迎著阻力挺進的噢。年輕時話多，來勁了，又舉例說：“一根纜繩放在地上是不具張力的，一旦拔河隊伍反方向拉扯，那中間的那段線條，頓時會產生勃發而拗執的張力，這就是我刀下所要追求和表現的張力。”此時，李老興奮地說：“天衡啊，說得好，我倆是英雄略同啊！”李老平時說話不多，可他和我見面會談古說今，也每每談到他尊敬的齊老師，一次他問我對齊老師的看法，我高度評價了他超群的理念，繪畫、書法、題記，也批評了他篆刻創新背后的“三不足”。一番信口雌黃之后，李先生說，唉，齊老師還是了不起啊！

清羅漢石雕

小件的釋道及吉祥題材的石雕，也是如今藝術市場上追逐的文物，尤其是楊玉璇、周尚均、魏汝奮等康乾時的雕刻名家，價格也屢創高位，記得前二年楊玉璇的一件一把抓的小件，在拍場上就創造了超千萬元的紀錄。可是，在人們的記憶里，高價位的石雕件，皆為閩人雕閩石。即使未署名的佳作也是取材于壽山石種。

而這件瘦骨羅漢的石雕，則是采用了少見的青田石，其理念與雕藝也迥異于閩派的圓渾莊嚴，而是表現為極具個性，閉目冥想，思接八荒，造型勁峻，方棱出角，饒有不尋常的詭譎意趣。斷其當出自清中期江南名手，未署款，無以考索，可惜了。記得清初的周亮工，對僅僅會刻兩刀的蹩腳印人的輯出印譜，很有微詞。如今的石雕界，無論優劣精粗，也無論是老手初習，每每在雕件上堂而皇之地署以名款。名以藝立，其實，解人自能辨其高下，佳者揚美譽，差者留笑柄。連想到我自己早歲的習作，如今偶爾碰上（偽作除外）猶如針芒在背，冷汗冒額。前賢有“悔其少作”之慨，古人不欺我輩，可戒。

清粉彩四方筆筒

瓷器是中國人的發明，英文都以此來稱謂我大中華，奇怪的是，從小就知道中國的“四大發明”里卻從不論及瓷器，也許是普遍平凡到代代傳，家家有，人人用，故而不以為然，見怪不怪了。當然這只是我無知的猜度。

粉彩是清康熙朝景德鎮瓷工的發明，也是好瓷者的新寵。它那凸聳于瓷面的圖畫有浮雕般的質感，又饒有絢爛的七色流光的色澤。此袖珍粉彩四方筆筒，高似香煙盒，內壁和外壁的乾隆朝特有的綠釉，又在外四壁開光，作精致的人物故事，曼妙可人。時1986年得于廣州集雅齋，價僅八百元。這等筆筒算不得珍希，但我還是睹物憑生感慨：四十年前，我們可輕易地從玻璃堆里揀出鉆石，而今天被稱之為鉆石的寶貝里，不難窺出不少的玻璃。嗚呼！

齊白石工筆小品

前兩年，于拍上場見到一件齊白石的工筆小品，菩提葉兩片，蜻蜓、螳螂各一，精微至于毫巔，尤其是畫在粗礪的麻布上，尤顯功力。請學生代拍，價高且相爭者為其友人，遂放棄。不久在杭城小聚，此友知爭者乃區區，隔日居然以是圖相贈，真誠之極，推諉不得，付款遭拒，誠情可感。我思忖良久，曰：我將刻印以報，君笑稱，印于我用處不多，可否作一五彩荷花以張居室。其實，我心地里明白，這分明是用鉆石換玻璃的交易，君之厚我，不可忘懷，不可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