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娟

《平民之宴》(日文:『下流の宴』)是日本當代著名女作家林真理子于2009年3月1日至12月31日期間在《每日新聞》上發表的連載小說。2011年該小說經由日本NHK電視臺改編成電視劇,被搬上電視銀屏。作品講述了一個典型的日本中產階級家庭,以兒子翔高中輟學為導火索,經過兒女們的戀愛、婚姻等一系列變故,逐步墜入“下層階級”的現代悲喜劇。小說的中文版于2017年6月由東方出版社出版發行。
林真理子是日本當代文壇最負盛名的女作家之一。 1954年出生于日本的山梨縣,畢業于日本大學藝術系。1982年憑借雜文集《買個好心情回家》一舉成名,獲得“暢銷女王”的封號。之后,又以《只要趕上末班飛機》《到京都》《戀戀白蓮》《大家的秘密》等作品先后斬獲日本的直木獎、柴田煉三郎獎和吉川英治文學獎等等。林真理子擅長以細膩的手法描寫現代人的心理狀態,在她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日本社會各個階層的女性風貌。
《平民之宴》中就塑造了這樣一組鮮活的女性形象。其中包括早年喪偶獨自一人撫養兩個女兒長大的外婆滿津枝,始終堅持人有貴賤之分的母親由美子,費盡心機嫁得精英階層的女兒可奈,發奮圖強考取國立大學醫學部的沖繩女孩兒珠緒,人到中年才得峰回路轉的由美子的妹妹妙子,一輩子秉持灑脫自然生活方式的珠緒的母親洋子。她們以各自的價值觀看待世界,書寫人生,通過不同的方式實現著自身的價值。透過這些女性形象,我們會發現置身現代社會,作為女性的自我價值本身已經悄然裂變。女性的自我價值,究竟該如何判定?歸根結底,其又源于何處呢?
《易經》中提到過“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日本自古以來也同樣有“男主外,女主內”的說法,男女兩性的社會角色長期以來有著明確的劃分。父權家長制度下的日本社會,女性逐漸喪失其作為自身追求人生價值的意識。一個女人的價值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家庭內部,依靠所處家庭里的男性來維系。具體來講就是一種源于父、源于夫、源于子的價值判定。《平民之宴》中的主人公由美子堪稱傳統價值觀念的典型。由美子的父親是一名兒科醫生,盡管在由美子10歲時父親就病逝了,但源于父親醫生身份的自豪感和優越感根深蒂固,直至她年近半百也沒有絲毫改變。這一點也成為她面對兒子帶來的結婚對象——一個窮鄉僻壤來的普通女孩珠緒時,堅信“我們不一樣”,“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的根本原因。由美子在女性很少接受高等教育的年代應屆考取了地方國立大學,畢業后來到東京就職,通過自由戀愛與職場同仁健治結合,擁有了“一姫二太郎”(老大女孩兒,老二男孩兒)的理想家庭。健治畢業于早稻田大學理工科,性格文雅。由美子的戀愛和婚姻在妹妹妙子看來簡直是完美人生,“姐姐倒好,早早地就去了東京,跟自己喜歡的男人戀愛結婚。我算什么,跟那么一個丑男結婚,一輩子束縛在這鄉下了。”由美子在孩子們年紀還小的時候也曾勾勒將來孩子們結婚時的情景,描繪這個中產階級家庭的美好未來。倘若一切按照正常的軌跡運行,實現由美子的暢想并不困難。源于父、源于夫、源于子的自我價值判定都給予由美子足夠的自信。但現實并非如此。“我們由美子本來是醫生的女兒……”成了母親滿津枝的口頭禪。“父親要是還活著,就能當醫生家的大小姐,不用吃半點苦頭了。”顯然源于父的價值判定從物質的層面上講隨著父親的去世遭遇毀滅。源于夫的優越感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失。“由美子的丈夫健治也開始脫發,體重也增加了10公斤。從外表看上去,跟妙子的丈夫已沒什么兩樣。甚至當上了產科部長、成為地方名士的妹夫反倒更有風度了”。由美子早年從未羨慕過妹妹的生活,她覺得在大城市跟一個身份相仿的公司職員結婚,生活更新鮮,也更有樂趣。可現在由美子卻非常羨慕妹妹。“一方面妙子中年之后變得更加漂亮了,另一方面就是孩子們都培養得很好,這讓由美子羨慕不已。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一種強烈的嫉妒。”當由美子判定自身價值的接力棒由丈夫傳遞給了兒子時,卻遭遇兒子的強烈反抗。兒子拒絕為父母的期望買單,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翔明確地表示,“我不想上什么大學,而且我覺得打工也挺好的。”翔高中輟學,計劃打一輩子零工;通過網絡游戲結識了長自己兩歲的打工妹沖繩女孩兒珠緒;剛剛滿20歲的年紀就要和對方結婚,這一切都與由美子對兒子的人生規劃相左,甚至讓由美子感到崩潰。由美子源于子的自我價值判定遭遇窮途末路。

由美子的價值取向被女兒可奈百分百地繼承,甚至表現得更加明確、直接。可奈從初中階段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天生麗質,明白自己可以利用這一資源去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報考大學時,可奈執意選擇貴族女子大學,目的是給自己的出身貼上標簽。一度想通過努力成為電視臺播音員也是為了實現尋找精英男士的夢想。大學畢業后的可奈放棄郊區工廠發來的錄用通知,選擇了通過人事派遣的形式來到一家位于東京六本木的網站服務公司。“我要在我最美的年華,好好打扮自己,把頭發、指甲修剪得非常閃亮。必須要在這段時間之內找到一個出色的男人。”可奈的訴求非常簡單直接。這種潛意識中的想法從某種程度上得到由美子的認同。當看到畢業于早稻田大學的女同事吉川疲于奔命、疏于打理自己的狼狽狀態時,可奈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觀點:“女人再怎么使出全力也是有限度的。與其自己努力,還不如嫁一個收入好,有前景的男人更有效率。”可奈最終的確通過聯誼會結識了畢業于京都大學的外企精英北澤,很快便奉子成婚,如愿以償地實現自己住進富人區的夢想。白金大道上巧克力商店的櫥窗前,被復習考試弄得焦頭爛額的珠緒、推著嬰兒車裝扮細致的可奈,兩個年齡相仿的女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此刻何謂“成功”?女性的自我價值該如何判定呢?但是時間無法定格,可奈的人生宛如巧克力一般迅速融化了。北澤由于各方面壓力過大患上了抑郁癥。北澤本就出身于單親家庭,與母親的親昵關系不容外人介入,可奈的家庭陷入危機。最終丈夫北澤獨自回到三重縣老家由婆婆照顧養病,可奈帶著1歲半的兒子回到娘家。所有的一切夢幻般地破碎了。“再過10年,健治退休后就是一個普通的老人,我們家就真成了社會底層的家庭了。”源于父、源于夫、源于子的價值判定在由美子的人生中逐一破滅,標準的中產階級家庭女主人的自我建構一步步塌陷,“徹底淪為下層人”的宿命感開始蔓延。故事的結尾,由美子激動地抱住自己的外孫,從那幼小的身軀上感受溫暖,同時也嗅到了“希望的甜美氣息”。傳統的女性價值觀念已經深入骨髓,當“父親”、“丈夫”、“兒子”都不再能夠依靠時,外孫航一又成了由美子新的精神寄托,這一點不禁讓人感到可悲。

與由美子相反,珠緒的母親洋子出身貧寒,年紀輕輕便結了婚生下珠緒,而后離婚改嫁現在的丈夫,又生下3個孩子。兒子亮太高中畢業之后在沖繩當地就職不順,來到東京投奔姐姐珠緒。可以說洋子無法從父、從夫、從子任何一個方面得到自我價值判定,但她卻活得灑脫,年輕時曾經組織過摩托騎行車隊,曾經為了幫助受傷的隊友拼命打工賺錢,最后回到家鄉經營起自己的小酒館。也許正因為洋子自身沒有受到父輩的恩澤,也不曾接受丈夫的惠及,自然在對待自己的孩子珠緒、亮太時也不會有過多的期待。提到沖繩,普遍的印象是陽光、沙灘、美麗的海島、淳樸熱情的島民。事實上在美麗的面紗背后隱藏著慘痛的歷史和殘酷的現實。如今更是面臨著日本最低的人均GDP和最高的生育率、離婚率、失業率。早婚、離異、多子在沖繩司空見慣。這樣一個世界在由美子看來是無法想象的。但作為同齡女性而言,從人格意義上講洋子自然比由美子活得更自由、更灑脫,作為自身的價值得到更加充分的體驗。在母親洋子的影響下,珠緒對自己的人生本沒有過多的規劃和憧憬,典型的隨遇而安。這一點也是一直生活在父母重壓之下的翔所向往的。這樣的珠緒自然不能為由美子所接受。由美子的羞辱和輕蔑無意中點燃了原本無欲無求的珠緒按照對方的模式實現自我價值的欲望。小說中最“成功”的一位女性應該屬由美子的母親滿津枝。醫生丈夫病逝之后,滿津枝獨自一人撫養兩個女兒。起初也曾接受夫家的接濟,到夫家兄弟開的醫院打工。由于性格好強,無法忍受寄人籬下的窘迫,于是決心變賣房產,一度帶著孩子暫居集體公寓。勤勞的滿津枝通過銷售塑形衣大獲成功,重新蓋起了自己的大房子、積攢了大筆存款以備養老。事業成功之后的滿津枝不再像以前一樣一味地敦促由美子,對二女兒妙子自然也就更沒有什么過分的寄托。丈夫的去世、好強的性格、對孩子們的承諾等等迫使年輕的滿津枝選擇去實現作為自我的價值。從這一點來看,珠緒和滿津枝之間似乎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這也是之所以滿津枝會同意外孫的請求,將用來規勸外孫回歸正軌的大筆錢財用來資助這個被自己的女兒厭惡至極的女孩兒。事實也證明當女性作為自身的價值一定程度實現之后,寄托于他人的想法自然趨于淡化。

縱觀歷史,日本平安時代女流文學繁榮發展,紫式部(《源氏物語》)、清少納言(《枕草子》)、藤原道綱母(《蜻蛉日記》)、菅原孝標女(《更級日記》)等等,才女層出不窮。盡管從他們的名字來看“式部”、“少納言”是官職稱謂,藤原道綱母、菅原孝標女都是以其子、其父命名,正所謂“胸藏文墨懷若谷,腹有詩書氣自華”,什么也阻擋不了她們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當然,不可否認日本古代的絕世美女小野小町縱然才華橫溢,面對容顏易老的事實也免不了發出感慨,“憂思望苦雨 朱顏辭鏡花辭樹 蹉跎人生路(筆者譯)”(日文:花の色は うつりにけりないたづらにわが身世にふる ながめせし間に)。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有“源于己,發于內”,才能夠使女性自我價值的判定穩定、切實,并得以與身邊世界和平相處。“源于外,發于外”、“源于內,發于外”的,均需要借助外界條件平衡內心,不但存在著極大的不可靠性,還會給身邊的人造成壓力,加速失衡的發生。自然,伴隨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作為男性該如何面對同樣是一個難題。《平民之宴》的結尾部分,翔經歷了珠緒從無欲無求到拼命地去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面對這樣的改變他感到不安,至于未來,他更是沒有一起面對的意愿。就在珠緒考取醫學院的通知下達之時,他選擇了離開。翔這樣的“草食系男子”在現代日本并不少見,這也為女性在追求自我價值時提出了現實問題。有評論說,“林真理子的小說里,女性是真實的,不是尤物式的想象。這大概是她與男性作家書寫戀愛小說最大的區別。”林真理子本人也曾表示,“我的作品所描繪的女性形象經常遭到男性讀者的反感,我本人也會經常遭到一些男性評論家的批評。在我的作品中所描寫的女性,他們往往非常具有野心,欲望強烈,被現代的男性所不能認同。”因此,在女性的自我價值意識不斷覺醒的過程中,男性又該如何調整自己的心態和角色也是無法回避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