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璜
或愛或恨都必須要承認,在自新世紀以來的近二十年里,李國慶和當當網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存在,深刻地改變了中國圖書出版業。
終于,李國慶還是離開了當當。
春節前五天,這位當當網的創始人、十九年的掌門人騰清了自己在當當的辦公室,把車位也移交了,只帶走一輛“開了八年的破車”。對于當當而言,他的離開并非突如其來,早在三年之前,當當董事長也就是李國慶的妻子俞渝就已經全面接手了當當的經營管理,而李國慶則調整分管當當的新業務開拓。一年之前,海航旗下A股上市公司天海投資對當當的收購則為今日埋下伏筆,盡管最終收購案以失敗告終,但李國慶已然萌生去意,短短半年間先后五次請辭CEO。俞渝和他夫妻二人達成了協議,對他淡出管理層秘而不宣,保留辦公室和司機秘書。
轉折點發生在2018年12月,李國慶因宣揚“婚外情無害論”被當當官方微博抨擊,在當當的聲明中,第一次透露了李國慶離開當當網管理層和決策層已有一段時間,這條微博被李國慶認為違背了自己與俞渝的協議,因此自己應該向公眾、媒體宣告自己的離開,這才有了今年2月20日這場稍顯正式的發布會,盡管看上去更像是李國慶對自己新創業項目的一次廣而告之。
在一封公開信中,李國慶說,如今結束了夫妻店治理結構,俞渝會帶領公司灑脫地開創未來,而自己將再度創業,創辦書友會,并力爭“用3到5年達到年用戶4000萬,再造一個互聯網文化生態”。
不論起因如何,李國慶的離開也意味著這位北大才子燃情的十九年圖書電商生涯落下了帷幕。在他離開之際,有人贊頌祝福,也有人痛恨詛咒。但或愛或恨都必須要承認,在自新世紀以來的近二十年里,李國慶和當當網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存在,深刻地改變了中國圖書出版業。
二十年圖書電商往事
在創立當當網之前,李國慶就已經從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辭職下海創業多年。開過出租車公司,做過鋼材生意、煤炭生意,但是最成功的還是圖書出版。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李國慶就已經開始為出版社編書,他曾驕傲地說:“如今北大的一些博導、教授,當年都給我爬過格子。”1996年,李國慶創辦的圖書公司科文書業獲得了美國盧森堡劍橋控股公司的投資,這家專做出版和傳媒投資的公司不僅給李國慶提供了擴張的資金,并且為科文書業引進了海外出版業的職業經理人,制定了從人文社科轉型到科技專業類書籍的戰略,科文書業也迅速地把醫學類、管理類書籍做到了行業前五。
如果照著這條路發展下去,李國慶或許會成為中國最成功的民營書商之一。就在這時,李國慶遇到了影響他一生的愛人俞渝。在當時,華爾街投行出身的俞渝,不論是見識與資本人脈都遠非李國慶能比,在與李國慶結婚之后,俞渝回到中國加入了李國慶的公司,并且把貝塔斯曼在線和亞馬遜的模式介紹給了李國慶。在出版業已經摸爬滾打多年的李國慶很快意識到了網上書店能夠讓出版社與讀者建立直接聯系,這種商業模式顯然蘊含著巨大的商業價值。
1999年10月,當當網正式創立。
放到時代背景下去看,1999年無疑是中國互聯網的第一個黃金年代,瀛海威已經把Internet概念在國內炒作得火熱,一批創業者和投資人都拼盡全力想趕上這趟快車。阿里巴巴、攜程、盛大等一批日后深刻影響中國互聯網的企業先后宣告成立。伴隨著互聯網經濟的高速發展,1999年后來也被稱為中國的“電商元年”。
盡管與阿里巴巴、盛大等日后千億市值的巨頭相比有些相形見絀,但以圖書業務起家的當當也趕上了中國互聯網產業高速發展的前十年。隨著讀者逐漸養成網上購書的習慣,當時也涌現出了一批圖書電商,如博庫網、全國購書網和旌旗網等,最多時候達到了300多家,競爭不可謂不激烈。
不過,李國慶和俞渝這對夫妻搭檔一個熟悉出版業,一個善于財技與管理,當當網迅速從一眾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很快成為中國最大的網上書店。在公司成立的第十年,當當的年圖書銷售碼洋已經突破100億元,在當時被業界視作圖書發行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十年里,圖書電商大浪淘沙,競爭對手們或被收購、或自行轉型,甚至破產倒閉的也不在少數。期間,美國亞馬遜曾對當當提出1.5億美元收購70%?90%股份的方案,但是李國慶和俞渝拒絕了,亞馬遜則轉頭收購了同是主打圖書銷售的卓越網。
如今回頭看,李國慶堅持認為拒絕亞馬遜的收購方案是正確的決策,“當當獨立發展才有今天,你看卓越被亞馬遜買了,不就成那樣了嗎?”李國慶說。
2010年是當當的轉折點。這一年里,當當到達了頂峰,以“中國的亞馬遜”概念登陸美國資本市場,市值一度超過23億美元。上市當天在紐交所敲鐘時,李國慶突發奇想,“我敲兩下行不行,寓意當當?”紐交所主席同意了。不過在紐交所,敲鐘第一下寓意是上市,第二下則寓意退市。
這仿佛是一則隱喻。
上市之后,當當即遭遇了來自競爭對手兇狠的價格戰。從2011年京東發起的圖書價格戰起,馬云、貝索斯、劉強東輪番砍殺當當網的圖書市場,讓當當疲于應對。俞渝也承認,在上市之后的幾年里,當當走得很艱難。“其他電商沒上市,燒錢擴大市場份額,當當引領、跟隨還是還擊?每一步都有很多資本市場的負擔、自我約束的累贅。”
電商的戰火自然波及到了當當的股價,又遭逢中概股遭受渾水等專業做空機構的瘋狂打壓,“財務造假”、“停牌”、“退市”等危機愈演愈烈。遭遇這等池魚之殃,性格強硬如李國慶也不得不面對股價常年在10美元以下徘徊的窘境。在2011年中概股最為低迷的時候,當當的股價一度跌至4.8美金。
保守與謹慎讓當當也錯過了移動互聯網的船票。2014年,試圖發力電商對抗阿里巴巴的騰訊提出要入股當當,但是不想失去控制權的夫妻二人最終還是拒絕了站隊。騰訊轉頭入股了京東,并給京東開放了微信的流量入口。這一次的錯過讓李國慶感到了后悔,“當時不知道會有微信,也不知道微信能有這么大的流量”。
壓力之下,當當朝著綜合電商和時尚電商轉型的步子也明顯滯緩,遭遇了唯品會和一號店等細分領域電商的猛烈狙擊,股價一直萎靡不振,讓李國慶頗為不滿。2016年9月,當當決定從紐交所退市,變成一家私人控股企業。
當當退市之后,不少基金和企業都洽詢過并購當當的可能性,最終俞渝選擇了海航,而李國慶對此是反對的,但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這才有了他朋友圈那句被廣泛傳播的自嘲,“所謂的婚姻就是有時候很愛他,有時候想一槍崩了他,大多時候是在買槍的路上遇到了他愛吃的菜,買了菜卻忘記了買槍,回家過幾天想想還得買槍”。
頗具戲劇性的是,這樁收購案最終因海航遭遇資金困局而告吹。或許已經有些疲憊的李國慶覺得是時候出去做一些新的事情了,畢竟“改造比塑造更困難”。
反思管理模式和錯失機遇
如果從頭再來,李國慶與俞渝還會選擇一起創業嗎?李國慶的答案是否定的。
“或許一開始夫妻店模式是好的,能夠抵擋各種算計。”但是,李國慶和俞渝都是性格強勢剛烈的人,經常因為意見不合而導致決策和執行效率被拖慢。在共同創業的這十余年里,當當面臨過不少機遇,不論是資本運營、產業拓展還是模式轉型,在確立圖書電商領先地位之后的十余年里,互聯網發展所帶來的風口,當當一個都沒有抓住。
這和當當夫妻店的管理模式不無關系。接受《出版人》采訪時,李國慶坦言,當當或許應該早一點結束夫妻店的管理模式,“我應該在當當上市兩年后就離開。”隨即他又改口,“不行,那時候還在和京東大戰,當當離不開我,我應該在五年前,當當還遙遙領先的時候離開”。
三年前,俞渝與李國慶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俞渝全面接手經營管理之后,給了李國慶一千萬美金去探索新業務,為當當的擴張尋找新路徑。在當當關于李國慶離職的人事公告中也證明了這一點,“過去3年多,國慶分管當當新業務集團,以巨大的熱情和精力在電子書、自出版、網絡文學、文創、百貨自有品牌(當當優品)、實體書店等新業務領域,做出大量探索”。
但李國慶做得并不舒服也不順利。三年多的探索經歷,讓他明白在成熟大平臺內部創新是極其困難的,對于他在當當的角色而言,從一言而決的董事長,變成“要1%的流量都困難”,這讓他很受折磨。
從正面意義而言,遠離當當管理核心的這三年,讓李國慶對投資和創新有了全新的思考。伴隨著年歲漸長,李國慶身上一些保守、執拗的特征也逐漸被消解,他反思了自己在當當十九年創業生涯中的保守。事實上,2010年前后決定電商格局的大戰中,為了不稀釋股權喪失對公司的控制權,在其他競爭對手大力融資的過程中,當當在融資上一直特別保守。“我們本應該更有魄力、更有活力,也更激進一些,融更多錢。”他反思說。
2018年初,當當內部業務調整,原先負責數字閱讀業務的李國慶被調整,只負責公共關系事業,之后,李國慶出任了STEAM 教育品牌“和日天創”的董事長,2018年下半年又投資了區塊鏈公司Crysto。
離開當當之后,李國慶加入了Crysto出任CEO,主要負責創業項目書友會的運作,“我希望過去當當沒有做成的事情,能夠在新的平臺上實現”。當記者追問什么是當當沒有做成的事情,李國慶先是強調了當當無疑是一家優秀的文化企業,然后列舉了數字閱讀、網絡文學、聽書以及知識付費,“直到現在,當當其實還有機會。”不過,李國慶覺得,當當要打造出新的知識付費平臺很困難,與其在當當內部爭流量,不如干脆重新打造。
李國慶離開當當的時候,有人問他,新的公司會與當當合作嗎?李國慶的回應是,絕不讓當當投資,也不會跟當當有什么戰略合作。“實話說我也不需要,我的知名度比當當還大。”在那之后的一次微信社群采訪中,李國慶在開場的自我介紹里提到,“我還是當當創始人,這是誰也拿不掉的”。
有一個細節是,告別當當再次把李國慶推向風口浪尖,在之后一次媒體邀請的圖書推薦中,李國慶推薦了石一楓的《借命而生》。這本書的推薦語寫到:男人戰斗,然后失敗,但他們所為之戰斗過的東西,卻會在時間之河的某個角落里恍然再現。
投身區塊鏈江湖
“我永遠屬于值得更巨大創新的文化產業。”離開當當后,李國慶宣告了自己新的創業項目——區塊鏈。在研究了兩年之后,李國慶將區塊鏈視為一個巨大的機會,“這是一種偉大的經濟制度。”區塊鏈對他的啟發是,“我們應該少點對資本的依賴,少點對創始人的依賴,讓內容的創建者、篩選者、分發者和使用者都有掙錢的機會,都有權利參與這個討論。”在他投資的區塊鏈公司Crysto介紹中寫道,這是一家為全球無形資產提供垂直公鏈,為無形資產提供版權確權、版權保護、分發定價、權益證券化、商業化等多項服務的公司。
在李國慶入局之前,以區塊鏈為底層技術的比特幣在短短兩年里經歷了狂熱到散場的過山車,也從造富神話變成了“龐氏騙局”。實際上,在那波炒幣的浪潮里,少有人能夠對比特幣和區塊鏈從技術到金融等各環節都有清晰的理解。
在投資者逐步離場后,如今的比特幣市場被玩家們視為熊市。在李國慶書友會的社群里,有個成員一加進來就迫不及待地問,Crysto發幣了嗎,在哪里能買到?Crysto的運營人員并沒有直接回答,在李國慶的規劃里,考慮到國內的法律法規,書友會會給用戶積分,積分能夠與境外的數字貨幣兌換。事實上,很多人也把李國慶視作一個幣圈的“新玩家”。
不過在李國慶自己心中,55歲的他不會換賽道,還是會繼續深耕在圖書和閱讀行業,“我知道做娛樂可能有更大的市場,但那不是我熟悉的事兒,所以我就愿意做細分領域,再做出一個到兩個獨角獸。”李國慶說。為此,李國慶將于丹、侯小強、戴軍等多位文化名人好友以及多位曾在當當擔任過高管的老熟人都拉進了項目論證會里。
盡管豪言“要再做出一到兩個獨角獸”,但是不少人都對李國慶所要做的事充滿疑惑。
李國慶很認真地解釋了他的構想:書友會的切入點是講書,但并不是簡單的音頻服務,而是要讓各路專家來分享。知識分享,依托于書。書的好處是已經被編輯過濾了一遍,形成的內容將更加優質。李國慶認為,圖書其實具有百貨屬性和社群屬性,圖書分類能夠輕松地定位細分人群。在他的規劃里,在未來三到五年里要打造10個細分領域的樣板書友會,每個書友會每年請幾十位專家講 52 本書,不同領域的專家分享自己擅長的知識,每個書友會要能達到30萬人,也不打算搞補貼,計劃通過收年費來盈利。“書友會第一年會員費總得收到一個億,第二年三個億,第三年十個億。”李國慶滿懷豪情地盤算著。
除了區塊鏈作為底層技術之外,這看上去似乎與當前流行的知識付費并無太大區別,但李國慶不太喜歡知識付費這個詞。“知識一直以來都是付費的,要么廣告收費,要么直接向用戶收費。”他更愿意把稱之為這是音頻服務的機會,而這原本應該是音像出版社的生意。
向來耿直的李國慶堅持認為,如今的上游內容生態是有問題的,全世界的出版業都一樣不思進取。他進一步解釋道,二十年了,出版物品種依然龐雜,質量良莠不齊,如何篩選有價值圖書?能用3萬字說清楚的非要湊20萬字,如何提煉知識點以應對知識爆炸?
在他看來,這些問題導致了目前的圖書不是用戶獲取知識的主要方式。“要解決這些問題,不能走傳統電商的老路。我們要做講書,把書的內容提要梗概知識點講出來。”他設想把這種商業模式建立在非精英用戶之上,希望通過區塊鏈下沉到四、五線城市,讓這些讀者以加入書友會為榮,短則三年長則五年,達到年付費用戶4000萬。
在剛剛建立的書友會社群里,李國慶親自上陣,作為第一期的文化大咖給社群成員分享,而在他之后第二期,分享嘉賓是“星座小王子”,簡介上寫著:中國香港明星占卜師,在同類讀本暢銷榜上連續十年保持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