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強制矯正同性戀傾向對人格尊嚴的侵犯

(湘潭大學 湖南 湘潭 411100)

一、強制矯正同性戀行為之定性

同性戀傾向目前在世界各國均已被排除在精神障礙范疇之外，視為一種同異性戀、雙性戀等正常的多元的性選擇的取向。為同性戀矯正治療的行為主要表現為將同性戀者視為精神障礙患者，對其采取藥物甚至傷害性的物理治療。這種行為的違法性表現在將非病理性的同性戀傾向定性為疾病，并對其強制性違反自愿的治療。其行為不僅違反醫療機構的職責更構成對同性戀者人格權益的侵害。強制矯正同性戀的行為所造成的損害包括：一、同性戀者因人格尊嚴遭受貶損所造成的精神損害；二、對同性戀者健康利益以及人身自由的侵犯，強制性的矯正治療通常伴隨著傷害性的物理治療如電擊服用藥物等。然則，此類否定人之天性的違法性是否因同性戀之身份特點而獨具？非也，首先其強制性違背了被害人的自由意志。其次人格權主體固有的，為維護主體的獨立人格所必備的權利，是一項保護每個人自由發展自我認知的權利。①任何一種強制改變人的合法的自然屬性的行為都是對于自然人人格權的侵犯。但是在我國同性戀矯正之侵權又因其主體之敏感性與傳統家庭觀念之沖擊使之具有一些特殊的方面。

二、強制矯正同性戀之侵權內容

(一)同性戀矯正侵犯身體、健康權益與人格尊嚴

同性戀矯正之人格侵權不僅包含了列舉在具體人格權中的身體權、健康權，還包括涵蓋于一般人格權中的人格尊嚴侵權。②隨著人們對于自身的認同以及權利的覺醒，平權運動以及爭取人格尊嚴、人格自由的理念亦不斷興起。在當前科學及醫學界均承認同性戀傾向的正常性的環境下，對于一個人自然且正常的性取向強行矯正并侮辱虐待構成了對受害人人格尊嚴之極其嚴重的侵害。而在目前我國《民法總則》中列舉的具體人格權并未涵蓋對此種人格侵權的描述，因此公民只能救濟于具有概括性、框架性的一般人格權。德國民法對于一般人格權理論認為一般人格權是關于人之存在價值以及尊嚴的權利，是概括了人格尊嚴、人格自由和人格平等的完整內容的一般人格利益，是一種概括性、兜底性的權利。③而我國學界對于《民法總則》中規定的人格尊嚴、人格自由不受侵犯的描述被認為是我國一般人格權的基礎。

(二)同性戀矯正侵權應當屬于醫療倫理責任

基于人格權方面，我國《侵權責任法》也在第二條第二款直接列舉了18項基本權利其中就包括生命權、健康權、名譽權、肖像權等具有人格利益的權利，并以“等人身、財產權益”之后綴作為補充。但是此種列舉雖然直觀具體卻也有疵漏，比如對于“身體權”列舉的缺失以及缺乏對人格權等動態性、開放性權利的考慮，對于將來新型權利的發展增添了困難。針對強制矯正同性戀案件，我國《侵權責任法》規定的主要責任承擔方式為人身損害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在2015年駐馬店精神病院強制矯正男同性戀者余某一案中，余某在被強行收治期間受到侮辱與打罵構成了對于其身體與健康之侵權，此項可以訴諸于侵權責任法。身體與健康是人格完整、人格尊嚴、人格自由的基本物質載體和前提。我國《侵權責任法》在列舉權利種類之時遺漏了身體權，屬于立法瑕疵可以基于解釋論加以補充。之于健康權來說，對于身體的毆打與折磨可以構成對身體健康的侵犯，其舉證也更為直接。而對于心理健康之侵犯，情況則稍顯復雜。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二十二條條規定侵犯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由此可見，并非任何精神健康損害都可以構成侵權責任，只有達到一定的損害程度才能主張侵權損害賠償。④而嚴重的精神損害賠償則需要專業醫療機構進行鑒定，這著實給受害人舉證帶來一定的難度以及成本。認定同性戀矯正行為為侵權行為應當適用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五十四條關于“患者在診療活動中受到損害，醫療機構及其醫務人員有過錯的，由醫療機構承擔賠償責任”的規定。此規定為醫療損害責任的一般條款，它包括醫療倫理損害責任(第五十五條)、醫療技術損害責任(第五十七條)、醫療產品損害責任(第五十四條)。而為同性戀強制矯正的行為不能涵蓋于其中任何一種，性質上同性戀矯正行為應屬于醫療倫理責任。但是我國《侵權責任法》中規定的醫療倫理責任的內容卻與之不同，因此無法涵蓋。如此來看，我國《侵權責任法》對于同性戀強制矯正之問題保護范圍與力度都十分模糊。

(三)強制矯正同性戀對人格尊嚴的侵犯

人格尊嚴是人生而為人的尊嚴具有不可磨滅、不可拋棄的性質，與自然人人身密切相關。表現在一般人格利益中即以人格尊嚴此一概念為基礎的高度概括的人格利益體系。換言之，若某一行為對人格尊嚴進行侵犯之時，便侵犯了以人格尊嚴為核心的人格利益，進而侵犯了人的一般人格權。強制矯正同性戀這一行為所侵害的客體，是以人格尊嚴、人格自由為基礎的一般人格利益。我國民法總則對一般人格權益的保護規定在民事權利一章為“自然人人格自由、人格尊嚴不受侵犯”。人格權是一項發展著呈擴張趨勢的權利，面對隨著時代發展而層出不窮的新型權利，將人格尊嚴作為一項權利內容明確列為保護的對象，可以對民法總則以及侵權責任法所無法涵蓋的權利予以兜底式地救濟。⑤同性戀矯正治療認定是對同性戀者的人格尊嚴的侵害，就是對其一般人格利益的保護，確保了每一個人平等合法的人格權利受到法律的完整保障。一般人格權作為對具體人格權的補充，起到一個抽象包容的作用。在面對類似于同性戀矯正案件等新型侵權糾紛時，作為兜底性權利，可以為司法實踐中保護各種新的人格利益提供司法審判的法律依據。而人格尊嚴作為一般人格權中最基礎最根本的內容，對其侵害就必然構成對一般人格權的侵害，可以直接按照侵權行為的法律適用規則處理，解決對一般人格權侵權糾紛的法律適用問題。

三、對強制矯正同性戀案件侵權保護之修正

(一)人格尊嚴必須朝著可訴之路發展

人擁有與生俱來的包括人格尊嚴在內的各項人格權益，同性戀者與社會上其他一切人一樣具有完整的人格，具有平等的民事權利。然而基于我國保守的文化環境，同性戀之類社會問題一直束之高閣避而不談。盡管同性戀已經被剔除于精神障礙范疇，但因其與傳統婚姻道德觀之沖突仍備受歧視甚至視為非正常人，由此才在社會上出現一系列矯正機構或者心理輔導機構。這就直接導致了因同性戀強制矯正而發生的侵權糾紛都轉化為身體、生命、健康受損的普通民事侵權，忽略了同性戀者也具有平等的人格尊嚴。當每一個平等的人之尊嚴受到妨害而無法獨立的基于此尋求救濟時，以人為本的法治社會淪為空談。《民法總則》在民事權利第一款規定：自然人的人格尊嚴、人身自由受法律保護。這一款的規定統領了民事權利一章的基調，同時也反映出我國法律對于每一個公民——不論性別、不論民族、不論宗教、不論取向的尊重與保護。而從侵權的角度來看亦說明，當人格尊嚴受到侵犯時具有提起賠償的意義。

(二)醫療倫理損害責任應作擴張解釋包含同性戀矯正侵權

《侵權責任法》第五十五條、五十六條和第六十二條規定的是醫療倫理損害責任。醫療倫理責任是醫療損害責任的基本類型之一，是指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違背醫療良知和醫療倫理的要求，違背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的告知或者保密義務。具有醫療倫理過失，造成患者人身損害以及其他合法權益受損的醫療損害責任。⑥其前提是醫療人員存在醫療倫理過失即違反醫療良知和醫療倫理。而其類型在我國《侵權責任法》中僅包含五種：一、違反資訊告知損害責任；二、違反知情同意損害責任；三、違反保密義務損害責任；四、違反管理規范損害責任；五、組織過失損害責任。醫學倫理之一為“尊重與自主”即患者的個人權利應當得到尊重，患者在治療方式上有自主權。顯而易見強制矯正同性戀的行為違背了醫務人員之倫理要求，理應涵蓋于醫療倫理責任之中，但是《侵權責任法》卻沒有作出這樣的選擇。這樣的后果就使得強制矯正同性戀的行為只能依其醫療手段或侵害程度而類比適用其他侵權損害責任，使得受害人無法適用醫療倫理損害責任的過錯推定原則，徒增受害人舉證之難，此種立法選擇實為不妥。而這種立法過程中的疏忽在司法實踐上會使受害人應得正義受到減損。筆者認為，在法律規定之文義過于狹隘，不足以表達立法之真義時，可以在法律框架之內為擴張解釋以期正確適用。⑦即將違背醫學倫理對無疾無病之對象進行強制非自愿的醫療行為納入醫療倫理損害責任中，不僅可以對同性戀矯正行為進行約束對于今后同性質型侵權糾紛亦能有據可尋。

(三)法官應排除偏見公正適用法律

有學者指出：關于同性戀矯正之侵權糾紛我國侵權責任法與民法總則中都有完善的規定，其性質與普通侵權無異無贅述必要。而此言非矣，針對強制矯正同性戀糾紛在立法層面的規定確實可以做到比較全面的保護。但是法律在用于評判具體案件時，由于一些條款的抽象性，因此法官擁有自由裁量的空間。例如；《侵權責任法》第五十四條對于醫療機構侵權的規定為：患者在診療活動中受到損害，醫療機構及其醫療人員有過錯的，由醫療機構承擔賠償責任。⑧至于何種侵權如何承擔責任則沒有進行詳細規定，此即需要法官進行自由裁量。而此時如果由于法官個人之主觀價值判斷必定會影響到對賠償責任之定性以及數額的確定。

在司法實踐中，此種傾向其實已現端倪。法官在針對強制矯正同性戀案件中通常將其歸納為普通的身體以及健康侵權或者對醫療機構限制人身自由的行為進行處罰。此種評判確實可以為被矯正人之損害獲得部分賠償，但是其忽略了同性戀矯正案件侵犯的根本法益——同性戀者平等的人格尊嚴。在多起同類型案件中法官的選擇傾向上來看，實難視為無心之失。此種選擇上的偏向實則構成對同性戀者身份之不認同，對矯正行為降低同性戀人格尊嚴的事實熟視無睹。當法律的適用帶上了有色眼鏡，其得出的結果很難謂之公正。

現有立法體系下對于公民人格權益的保護是可以涵蓋至各個方面的。通過列舉的若干具體人格權以及關于人格利益的一般性條款足以完整的保護公民的人格尊嚴、人格自由、人格平等不受侵犯。重點在于法律在適用與實施的過程中應當維持公平公正的態度，平等的對待每一位公民不因其信仰、地位、性向而有所區分。實務中由于我國對于同性戀者的保守態度使得法律面對同性戀糾紛也趨于沉默不贅多言，甚至牽扯到社會安定與公序良俗的問題上。

【注釋】

①楊立新.人格權法.法律出版社,2011:63.

②楊立新,吳燁.為同性戀者治療的人格尊嚴侵權責任.江漢論壇,2015,1.

③張紅.人格權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36.

④朱巖.侵權責任法通論.法律出版社,2011:133.

⑤王利明.人格權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61.

⑥楊立新.侵權責任法(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12:421.

⑦楊仁壽.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146.

⑧高文.人身侵權法律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