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哲匠”一詞并非我們這個時代新造的詞語。從字面上看,“哲”指知也、智也,引申為愛智慧,“匠”的本義是木工,引申為手藝活。這兩個字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人,“哲人”是哲學家,“匠人”是指代工匠,而“巨匠”通常是指偉大的藝術家。而將“哲”與“匠”組合在一起又是什么意思呢?或言其指哪一類人呢?
關鍵詞:“哲匠”? ?精神? ?側面解讀
“哲匠”一詞自古有之。東晉·殷仲文即有“哲匠感蕭晨,肅此塵外軫。”唐·李周翰于《文選》中作注:“哲,智也;匠,謂善宰萬物者。”王維有詩:“謀猷歸哲匠,詞賦屬文宗。”顏真卿亦言:“夫然,信可謂人文之宗師,國風之哲匠者矣!”
所謂哲匠,從廟堂說,喻指“治大國如烹小鮮”這樣的治世能臣;從江湖說,則指技藝高超的宗匠,尤指畫家。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畫之興廢》:“圖畫之妙,爰自秦漢,可得而記;降於魏晉,代不乏賢,洎乎南北,哲匠間出。”無論是江湖之遠或廟堂之高,“哲匠”是在中國傳統文化視野中即已存在的一種類型。“哲匠”與“文宗”并提,其影響力或曰開一代風氣之先河。
《易經·系辭》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哲”指向形而上,為問道者;“匠”指向形而下,為制器者。但是中國文化的特質在于,它不是將“問道”與“制器”對立起來看,不同于將“精神”與“物質”對立起來的二元論,它提倡“技以載道”是要求物質承載著精神,精神附著于物質,以此達到“道”與“器”的統一。離開器,道無從顯;離開道,器無所宗。“制器”作為使用上手的“手藝活”原本即是一種“思”的方式,在創作境域的物我兩忘之中,因超越對象化的思維而切近問道之源。在這里,藝術家由“制器”而走向“問道”,進而將“問道者”與“制器者”的雙重身份統一于一身,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哲匠”。“像哲人一樣思考、像工匠一樣勞作”正是中國美術學院所提倡的“哲匠”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說,“哲匠”不是僅僅停留于理論層面思考,而是具有極強的行動與實踐能力的人;但是又不同于僅僅是停留于工匠技藝層面的人,技以載道,其實踐活動蘊藏思辨深度、思維廣度與思想高度的特質。
“哲匠”既是一種精神,其中更深層寄寓著一種方法。中國美術學院是培養藝術家的搖籃,“哲匠”之謂首先還是造就一位藝術家。“哲匠精神”則蘊含“知行合一”的方法系統,“哲匠”是成就“巨匠”的起步。藝術家安身立命之處在于其強大的行動力,他必定是一位踐行者。沒有藝術實踐活動,他不稱之為藝術家,而只會蛻變為理論家。但是這一實踐活動并不是盲目的行為,是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悟的行動。正是建立在“知行合一”的方法論基礎上,方有“行健”之訓。“行健”在這里可以作為“哲匠精神”的第一層面方法論釋義,《易經·乾卦》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行”建立在“立”之上,不“立穩”安能“行健”。故君子之自強,當如宋·張載之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唯“立”方能“行”,然則“立”于何處?“立”于大地之上。所以“天行健”還有其下句,《易經·坤卦》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天行健”意味著開啟與運行,“地勢坤”在這里是隱性的,她意味著庇護與保存。一開一合,一顯一隱。“天行健”并非孤句,中國文化一向講究陰陽和合,乾坤并舉。所以“地勢坤”是作為“天行健”的隱句,以天為引,腳踏實地才是“行健”的全意。人立于天地間,天地之心即生民之命,“道不孤運,弘之由人。”老子曰:“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這個“域中四大”的“王”其實就是指居于其中的“人”。老子又曰:“公乃王”,所以這個人是公正無私的人,為“生民立命”即為“公”。“王”亦是我們說的由“哲匠”而成為“巨匠”之人。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大地和蒼穹、諸神和凡人,這四者憑原始的一體性交融為一。”天、地、神、人的這四重性,海德格爾分別解釋為:“在天空下”、“在大地上”、“面向諸神的駐留”和“屬于人的彼此共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四重性“人、地、天、道”最終是在“自然”之域達到完整與統一。“行健”即為“弘道”,進一步明確說就是“為天地立心”,弘道者亦是“為生民立命”的無私者。“天地本無心,此心即中華文化之心。”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美術學院所倡導的“哲匠精神”不僅是囿于其一墻一院的精神,而是中國文化的精神。
“行健”立足于“天空之下”故具備“高遠”的志向,而因為立足于“大地之上”故彰顯“篤行”的品質。“哲匠精神”即是“遠思”與“踐行”的合一。“地勢坤”不僅是說“人”居于大地之上,同時還意味著在大地的懷抱中。“在大地之中”則決定了“居敬”的基本姿態。“居敬”之訓在這里可以理解為“哲匠精神”的方法論第二層面釋義。在大地之中既是在世界之中,在大地之中也是在自然之中。居敬首先是對自然的敬畏。自然是事物本來的樣子,尊重自然也可以理解為回到事物本身。“居敬”與“行健”一起,可以說是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態度。這種態度不是宰制世界,而是理解世界。理解世界在這里成為“人”行動的根本尺度。第二,居敬是對生命的敬畏。正是承認了生命在世界之中,為世界一體,生命才同樣獲得了敬意。在自然的交融之中,生命將身體借出給世界,世界因為生命的讓出而獲得永動不息的再生之源,這種以肉身的方式代入世界,二者互為生成、互為映照,由此也孕育出藝術創作中的“體象觀”。這種“體象觀”將“人性”與“自然性”統一在一起,既是一種人道主義,也是一種世界主義。它的有效性在于,它總是在提醒實踐者:避免將“人”異化為“物”。第三,居敬是對文化的敬畏。這既是一種虛懷的品質,又是一種批判的精神,在這種批判精神之中還包含著自我批判的意識。在這一層敬畏之中,包含著對歷史、傳統、過去所有記憶的保存與認同,正是因為這種連貫的敘事證明了“踐行者”不是一種割裂的存在,也恰恰只有將一個時代放到宏大的歷史敘述中,才能彰顯出這個時代的“人”屹立于世界的自尊與自信。任何踐踏自然、生命與文化的行為,都是居敬的反面。居敬并不是唯唯諾諾的恭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它從不向權力與財富低頭,它只向真理與智慧俯首。
“居敬”的姿態起步于“行健”之履,“居敬”的姿態也決定了“會通”之域。海納百川者,為其處之下也。“處之下”即是居敬的位置。百川匯聚,必為“低位”。所謂成就品學通、藝理通、古今通、中外通的“會通”人才,必定在經世治學上具備“居敬”的姿態,好學、善學、樂學,方有縱橫中西、捭闔古今,融百家于一爐的可能。“居敬”不僅是一位“學者”所應具備的基本學術涵養,也是作為“哲匠”的藝術家所具備的基本創作姿態。“會通”之訓在這里可以作為“哲匠精神”的方法論第三層面釋義。“行健”作為行為的鞭策,既要求領悟天命,君子以自強不息,亦要求立足于大地之上體悟大地的品質——厚德載物。“品學通”是君子自強不息與厚德載物的統一。“品”意指君子如大地一樣能夠承載事物,“學”即是銳意進取、自強不息的精神。從根本上說,這是“行健”的必然效應,是立德樹人的一道標尺。“藝理通”的具體方法就是“勞作上手、讀書養心”,這要求作為“哲匠”的藝術實踐者一方面要具備手的技藝,另一方面還需具備思維的能力。這是一門“做”的哲學,又是一門關于“思”的藝術。“思”在這里就體現為一種手藝活的勞作。“古今通”既是傳統于當代的活化,又是文脈向未來的延續,如何繼承傳統而不囿于傳統,如何立足當下而不追隨潮流,其中治學品質與技藝傳承都體現出“哲匠精神”在時間軸上所承擔的歷史性命題。“中外通”是建立在林風眠先生中西融合藝術道路上的一個坐標定位,全球境域與本土關懷是文化觀念發展要求圈定的視野,這一關系中糾結著他者與差異、全球與本土的諸多文化命題,也鐫刻著開放與重建、傳承與拓展的諸多學術尺度。國際視野與本土關懷猶如驅動學術發展的雙輪,其文化立場源于中國當代視覺文化的主體精神,強調全球境域中的開放視野和本土關懷。這種學術上的雙輪驅動往往相伴而生,如何悉知而又不受制于西方的價值標準,如何立足本土而又不囿于既定的格局,重建一個創生的本土世界。接納與包容,抵抗與堅守是作為“哲匠”之“思”必須用行動回答的空間性命題。
“會通”的涵養決定了履遠之界。“不積硅步,無以至千里。”會通的涵養是一點一滴匯聚而成的,非一蹴而就,非一日之功。“履遠”并非好高騖遠,沒有“行健”作為腳踏實地的出發點,沒有“居敬”作為方位指引,沒有“會通”作為儲備資糧,妄圖一步成功,則會落入“騖遠”之沼。履遠作為志向的寫照,“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種甘于淡泊、樂于寧靜的心態是對功利主義的擺脫,“履遠”所朝向的絕對不是急功近利的短期目標,其中所包含的定向與去遠,并不僅僅是一個空間方位的朝向,更是一個時間觀念的指涉。“遠”在這里既有學術脈絡的空間延伸,更有指向遙遠未來的歷史定位。“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履遠在這里既是一種關于歷史的望境,也是一種關于天道的望境。從第一層面意思上看,行健是起點,履遠是終點。然而更深一層看,行健作為起點,起點無始,起點總是落實在此在的當下立足,每一個腳步都可以成為下一段路途的出發點,“行健”演變為大地上跡近的路標。履遠作為終點,終點無終,而終點總是指向更遠的路標,“履遠”成為一個新的起點。“濯纓深湖水,振衣望境崗;煙雨湖嵐外,遠山復遠方。”“哲匠精神”也意味著永遠朝向遠方的返鄉之旅。于此,履遠與行健成為一種往復結構。在這一往復之中,當履遠成為新一輪的行健之始,則已經暗合天道,其中揭示的是一種關于藝術本源生生不息的創造之力。故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莊子在“達生篇”中討論制器的技藝要達到“疑神”的地步,必須要“以天合天”。“以天合天”的前提是必須從“靜心”開始。從忘記“慶賞爵祿”的念頭到排除“誹譽巧拙”的判斷,再從放棄“好壞高低”的標準到忘記“四肢形體”,身體忘卻之后即進入“空其所有”的純粹創作動機,莊子在“田子方”中贊嘆道:“可矣,是真畫者也!”這位真畫者,就是莊子所贊譽的“大宗師”。所謂“哲匠”之“思”,標示著一種東方藝術的智性方式。作為朝向宗師的努力,這種實踐活動包含了“問道”與“制器”的統一,它將一種“做”的哲學與“思”的藝術交融于一體。千里之行,行健為足;砥礪求索,居敬為儀;胸中千壑,會通為心;任重道遠,履遠為目。作為中國美術學院校訓的“行健、居敬、會通、履遠”八字,其中微言大義,行健作為行為的鞭策,居敬作為情懷的涵養,會通作為學術的標尺,履遠作為志向的寫照,它們共同構成國美莘莘學子的精神圭臬。在此僅僅作為一個側面的解讀,作為“哲匠精神”的一種詮釋。
(作者簡介:沈潔,中國美術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城鄉綜合營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