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方寸大亂的女學霸

曉林

杞人憂天是病嗎

小羽是上海市閔行區某重點中學的高三女生，因上課難以集中注意力，懷疑有心理問題，在其姐姐唐女士的陪同下找到我咨詢。

唐女士是一家進出口公司的行政秘書，比小羽大7歲。姐妹倆長得挺像，不像的是表情。與小羽的憔悴、呆滯、畏縮相比，唐女士神采奕奕，充滿活力。小羽始終貼著唐女士的肩膀，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而唐女士很自然地充當家長的角色。

唐女士告訴我，小羽從小性格內向，很少主動與人交流，只和姐姐關系親密。我要求小羽監護人的授權，唐女士不得已接通了父親的電話。電話中，唐先生顯得很不耐煩，只說唐女士可以代行監護人職責。煩躁的聲音之外，我好像聽到麻將牌的撞擊聲。

“我說了，妹妹從小性格內向。”唐女士接著說，“可她很聰明，學習成績很好，沒費什么力氣就考上了現在就讀的重點中學。現在離高考就剩兩個月了，卻出了這種狀況，必須馬上糾正，我們全家都不希望她復讀。”唐女士介紹情況的時候，小羽躲在姐姐的肩膀后面，很配合地點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與小羽的單獨溝通很不順利，因為她十分緊張。我打開輕音樂，保證這只是隨便聊天，她才略微放松了一些。她要求我對談話內容嚴格保密，不告訴老師、家長，包括與她關系最親密的姐姐。

我答應保密，然后問：“好了，現在告訴我，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力不集中的？”

“今年3月12日上午第二節課。”她極其準確地說出時間點，“那是一堂英語課，老師還沒進教室。”

“為什么記得如此清楚？”我禁不住問。

小羽說：“我有記日記的習慣。知道今天要來咨詢，昨晚翻看了一遍，所以記得清楚。”

“好吧，那節課發生了什么？”我言歸正傳。

小羽說：“可能是早餐吃得太急，那時我肚子呱呱叫了兩聲。”

我盯住她看了十秒，見她不往下說，就催促道：“呱呱叫了兩聲？”

“對，呱呱叫了兩聲。”

“然后呢？”

“然后我就開始分心了，總怕肚子再響，要是被人聽到，多難為情啊！”小羽緊張地看我一眼，用眼神祈求我的理解。

我用微笑安慰她，輕柔地問：“后來肚子又響了嗎？”

“沒有，一直沒響，謝天謝地！”

我問：“從那以后，只要一上課你就擔心肚子會響，提心吊膽地挨過一節課，是嗎？”

小羽驚訝地盯住我，幅度很小地點頭，問：“沒錯，別人也這樣嗎？這是什么病？”

我裝出恐懼的表情，緩緩湊近她，小聲說：“這叫杞人憂天。傻丫頭！”

小羽回過神來，知道我在逗她，于是綻開了輕松的笑容。

我告訴小羽，我上學的時候，有一天穿了兩只不同顏色的襪子去上學，上課時才發現，臊得不行，特別怕別人看出來，于是拼命往下拉裙子，老師講了什么，一句都沒記住。“比你更不幸的是，我下課都不敢上廁所！”我和小羽笑作一團。

笑過之后，氣氛融洽了許多。小羽說：“可能女孩子都這樣吧，臉皮薄，挺正常的。”

我收起笑容，說：“可是，為這點小事緊張一個月，就不那么正常了。”

小羽臉紅了，吞吞吐吐地告訴我，她和同班一名男生關系很好，而他的座位就在她的后排，有可能聽到那該死的呱呱叫聲。“阿姨，您可一定替我保密，不能讓姐姐他們知道！”小羽央求道。

“高考前早戀，害人害己！”我嗔怪道。

“不是早戀！我們只是互有好感。”小羽舉起三根手指發誓，又猶豫起來，“或者，確切地說，是我對他有好感。”

不想在喜歡的男生面前出丑，這樣的心態好理解，但提心吊膽到不能正常上課的程度，小羽無論如何是過于敏感了。或許，在這種敏感的背后，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小羽問：“阿姨，杞人憂天是病嗎？”

我回答：“照成語典故上說的樣子，那個杞人恐怕患有抑郁癥，或許還有點強迫癥和妄想狂。不過你沒有那么嚴重，因為你愿意接受治療。”

方寸大亂只為他

我問小羽：“你喜歡上學嗎？馬上要高考了，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

小羽說：“知道我為什么從小學習成績好嗎？因為我喜歡上學，特別特別喜歡那種！”

我好奇地大聲問：“為什么？快說說！”

“因為我學習在行。”小羽的語氣，平靜中帶著憂傷，“從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爸爸媽媽不喜歡我，認為我沒有姐姐漂亮，也沒有姐姐聰明。可是上學以后，我發現自己對學習挺在行的，門門一百分，而且學起來一點不費勁兒。當我把成績單拿給爸媽看時，他們笑著摸我的頭，夸我乖。我喜歡他們摸我的頭，夸我乖，所以盼著考試。我猜，全班就我一個人喜歡考試。當然，老師也喜歡我，讓我當學習委員，評我當‘三好學生，代表優秀學生上臺發言……阿姨，您不知道，我在學校可風光了！所以，我非常愿意上學。”

我微笑點頭，表示祝賀，又問：“你怎么知道爸媽不喜歡你？是不是你多心了？”

“才不是多心！”小羽臉上的得意瞬間消失，“記得那是我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跟姐姐去醫院探望患病的媽媽。離開以后，我發現忘了拿回保溫飯盒，于是上樓取。在病房門外，我聽到媽媽正跟病友評價我和姐姐，說我又丑又蠢，各方面都不及姐姐，將來可能嫁不出去。我不知道‘嫁不出去是什么意思，以為是要把我轟出家門，嚇得半死。從那以后，我經常做夢被趕出家，孤苦伶仃地流落街頭，天下著大雪，我被凍得瑟瑟發抖，找不到取暖的地方……”

“你那時一定讀過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打斷她的回憶，把她拉回現實。

“是的，我認定自己和賣火柴的小女孩是同樣的命運。”小羽趴在桌子上抽泣起來。

我安慰她：“姐姐不是對你很好嗎？至少你還有一個可以說知心話的親人。”

“我恨她！”小羽突然爆發了，“她漂亮、身材好、懂事、追求者多、薪水高……總之一切都比我好！我就像是左拉筆下的陪襯人，我把她陪襯得美麗動人，她把我陪襯得一無是處。就是這樣，這就是姐妹！”

“那你呢？怎么看待你自己？”我不忍心聽下去，再次打斷她。

小羽眼中涌出淚水，哽咽道：“連親爸親媽都鄙視我，阿姨您說說看，我憑什么不鄙視自己？”她告訴我，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她把心思都用到學習上，學習成績始終拔尖兒。中考前，她其實已獲得保送資格，但她執意參加中考，因為如果沒有中考分數，就不知道拿什么取悅爸媽。

我湊到她耳邊，小聲問：“前不久，那個你喜歡的男生給過你久違的溫暖，是嗎？”

小羽又臉紅了，不過顯得很興奮。她說：“是的，他說他欣賞我。對，他用到了‘欣賞這個詞！這個詞比‘喜歡更讓我心動！因為座位很近，我們經常討論數學題，有時聊電影，發現很談得來。有一天他悄悄告訴我，等高考結束，他有話對我說。然后他很快地跑開了。我再傻也知道，這相當于表白！而且他顧全高考大局，多有男人魄力啊！”

“不久你的肚子就呱呱叫了兩聲，對吧？”我的插話極為煞風景。

“沒錯！”小羽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然后吐出一句令人震驚的話，“那不爭氣的聲音讓我顯得很丑很蠢。”

溝通到這里，小羽的心理問題及其原因已完全清楚。肚子偶然的兩聲呱呱叫之所以讓她不安到焦慮的程度，是因為她不想在自己喜歡的男生面前丟丑，不愿意自己的形象遭到哪怕一點點的破壞；而之所以如此顧忌自我形象，是因為從小沒有從父母那里得到足夠的愛和贊賞。

為了平衡自己內心的焦慮，小羽建立起了很強的心理防御機制，比如內射（認為自己確實像大家所說的那樣又笨又丑），隔離（把消極的自我意識壓抑起來，表現出漠不關心，企圖控制局面，但事實上，這個想法始終在其腦海里如影隨形，形成一個不能控制又揮之不去的陰影，即強迫性想法），取代（對別人評論的不滿部分轉移到對姐姐的討厭上），等等。這樣的防御機制只能維持短暫的平衡，久而久之必將帶來更嚴重的心理困擾。

她的自信心和自尊心長期處于壓抑狀態，加上高考臨近，各種壓力一起襲來，把她逼到了崩潰的邊緣。這時，這個從小缺少愛和認可，缺少自信和自尊的女孩兒，突然被同班男生欣賞，怎能不方寸大亂？

偏差認知要不得

根據小羽的具體情況，我為她制訂了詳細的心理輔導方案，主要借鑒認知行為療法的策略，為她重建自信心。主要內容如下：

第一，正視自己的自卑心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明確告訴小羽：“就像感冒了會不舒服那樣，你的心理處于亞健康狀態。這個‘心理感冒就是自卑。因為自卑，你不愿與同學交往，擔心大家瞧不起你，更害怕你喜歡的男生討厭你；為了維護自尊，你表現出了無所謂和嚴肅的樣子，這樣的態度會讓別人認為你是一個古板、嚴肅、不易接近、難以捉摸的人，從而遠離你；而當周圍的人遠離了你，你才能不再體會到被人拋棄的危險，雖然一個人的日子很孤單寂寞，但總比受傷害來得好一些。但是，你沒有想到的是，人是群居動物，必須生活在人際關系之中才能有安全感，也就是說，人離不開關心、愛護和交往，因此，處在孤單寂寞中的你更加強烈渴望友情。這就是肚子的兩聲呱呱叫就讓你如此焦慮的原因。”

我告訴小羽，自卑是她目前的基礎心理，也是敏感癥狀的根本問題，所以心理輔導要以此為中心展開。

第二，宣泄不良情緒。小羽的心中壓抑著十多年的憤怒、怨恨、恐懼和焦慮，必須通過科學渠道予以宣泄，否則輔導工作一定事倍功半。我運用“空椅子”技術，讓小羽面對一把空椅子，想象爸爸、媽媽或姐姐坐在上面，然后向其傾訴不滿。該過程中，小羽哭得披頭散發，痛不欲生。同時，在隔壁房間通過可視玻璃觀摩該過程的唐女士也淚流滿面，表示以后一定對妹妹好一些，為自己的無心之過贖罪。

第三，認識真實的自己。我和助手悄悄進行了一次采訪活動，分別采訪了小羽的爸爸、媽媽、姐姐、小羽的班主任、小羽的兩名女同學、我的三位與小羽有過接觸的同事（兩男一女），還動用了錄像設備，請采訪對象分別對小羽進行評價，包括相貌、智商、品行、人際關系等。結果是，除了有人說她“有點冷漠”“有學霸的高冷”“不茍言笑，難以接近”以外，大家對她好評如潮。

我一邊給小羽播放采訪錄像，一邊啟發她：“你的小腦袋里堆放著幾個黑塑料袋，里面裝的都是垃圾，名曰‘偏差認知，如果你不趕緊扔掉它們，不僅自己不會快樂，還會冤枉家人和朋友。”

小羽盯著屏幕，一動不動，淚流滿面。

第四，嘗試交往，獲得友誼。在我的授意下，唐女士積極聯系小羽的班主任，共同創設有利環境，幫助小羽與同學交往，融入班集體。

我啟發小羽：“生活有美好也有陰暗，積極尋找生活中的美麗，逐漸打開心扉，走近你的同學，主動和他們溝通交流。別人伸出的手不一定是憐憫，更多的是關心和友愛，所以，也請你伸出手來回應同學的友情。”

得知班上兩名女生成了小羽的好朋友，我鼓勵小羽：“有快樂和朋友分享，快樂就會變成雙份；有痛苦和朋友分享，痛苦就會減半。如果你向好朋友敞開心扉，就會發現她們沒有嘲笑你、譏諷你，反而會感受到你的真誠和真實。更重要的是，讓內心不良的情緒及時恰當地宣泄出來，你就不會因情緒不穩定而造成有時煩躁有時抑郁的情況了。”

成功的深入交往讓小羽信心大增，極大地緩解了她的焦慮情緒，同時某種程度上沖淡了她對異性的渴望，對她沖刺高考起到了保駕護航作用。

第五，加強體育鍛煉，學會勞逸結合。不可否認，小羽之所以在高考前兩個月出現心理癥狀，與高考壓力密切相關。所以，我要求小羽制訂切實可行的體育鍛煉計劃，每天早晚各跑800米，在增強體質的同時，緩解精神壓力，促進優質睡眠。

當年高考，小羽以優異成績考入上海的同濟大學。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