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嬰時代

葉麟抬頭便看見鏡子里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臉。他理了理領帶，挑起嘴角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隨即邁步走進“主人”的房間。

只見房間里擺著一張大床，床邊是高高矮矮的各式機器，床上躺著一個……人。

這人渾身赤裸，身上的肥肉堆積如山，一根根線連接著他的身體和機器，他的胸膛上下起伏還伴隨著呼哧呼哧的聲音，似乎喘氣對他而言也過于費勁。

“滴——”

那人的手指動了動，艱難地按下手邊眾多按鈕中的一個，葉麟不緊不慢地取出事先磨好的咖啡粉，倒入機器。

沒過幾秒，一杯香氣撲鼻的咖啡便順著連接床上那人嘴的透明管子慢慢灌了進去。

那人砸吧著嘴，似乎十分滿意，他半合著眼，喘氣聲慢慢平復下來，葉麟知道，“主人”這是要午睡了。

于是他轉身離去，不帶半分留戀。

“葉麟。”葉麟扭頭，是陳繡，她正提著裙擺一路小跑過來。“主人的情況還好嗎？”

葉麟微微一笑：“還不錯。”

陳繡也笑了：“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為何葉麟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于是趕緊別過頭。

“怎么？害羞了？”陳繡笑盈盈上前一步，歪頭看著他。

葉麟輕咳一聲：“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們都是械人，又不是像主人一樣……”他嫌惡地瞅了一眼房間。“……是智人。”

陳繡笑意更盛。

“沒錯。我們可是比他們高等且完美的械人啊。”

葉麟望著她的笑出了神，雖然他知道這副樣貌完全是制造廠里一副模子刻出來的，全世界不知有多少械人和陳繡長得一模一樣，但是……

“待會兒張管家要來……葉麟，葉麟？你在聽嗎？”

葉麟回過神來：“在聽，你說到哪兒了？”

“我說，張管家待會兒要來找你。”陳繡見狀嘆了口氣，神情關切。“你是電路短路了嗎？還是芯片過熱？要不要去醫療部看一看？”

“不用，”葉麟連連擺手，“我去外面走走。”

目前，地球上僅存一萬名智人，而葉麟，是其中一位的管家，掌管他“主人”所有的土地、財產和其余為這位“主人”服務的械人。

所謂械人，更遠古的叫法是機器人，但由于理事會——確切地說是理事會成員的管家們，認為這個稱呼有辱械人這一天生完美的種族，故而便統一改稱“械人”。

每個高等械人都擁有自己的名字，而低等械人則用編號稱呼。

2675年的械人事實上與遠古的機器人也早已是兩個模樣，械人擁有人類的一切優點，但同時也擁有了人類不可能擁有的特點，例如，百分之百的理性。

“葉管家。”葉麟抬頭，是財務主管。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告別陳繡漫步到了莊園外的林子里。“今早交到您移動終端的財務報告您看了嗎？”

“看了。”葉麟皺眉，他本打算散完步去找財務主管的，但誰知這家伙竟然那么巧跟他碰上了。他調出早晨的記錄，“你能給我解釋一下為什么這個月比上個月多了一倍的支出嗎？”

財務主管嘆了一口氣：“葉管家，您去看過主人了嗎？”

“看過了。”

“現在普通的食品和藥物已經不能滿足主人的需求了。”財務主管一臉嫌厭，“我們給他提供的東西越來越高級，自然開銷也就越來越……”

葉麟回想起床上那堆上下起伏的肉和灌到他嘴里的各色珍饈美味，不禁一陣惡心。“再給食物藥品采辦處一些資金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好。多謝葉管家。”

葉麟在林子里逛了挺長一段時間。

其實早在一百年前，地球上就已經沒有什么樹了，這些林子都是投影。

葉麟一直覺得自己很奇怪……用遠古智人的話來說就是感性——這個詞是他偶然間在貶義詞典里翻到的——而且，他也說不清他對陳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似乎不同于他對于其他人。

然而談論這種話題又是大忌中的大忌，葉麟自然也就不可能去請教其他人。

葉麟長嘆了一口氣。

葉麟回到宅子里時，理事會副會長的管家——張權，已經到了。

張權的外貌被設計成了四十歲中年儒雅男子的形象，他也的確是那么多管家中較為年長的一位。

自打葉麟見到他以來，就從沒見過他動怒。他總是在微笑當中解決一切，他打理的莊園領土，已經成了全地球最富庶的地方。

兩人像遠古智人初次見面般握了握手，隨即進了里屋。

“不知張管家突然來訪是要……”葉麟率先開口，不料卻被張權一下子打斷。

“我說，葉麟，你真的甘心一直被稱呼為管家嗎？”

葉麟愣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我面前不需要這樣。”張權笑了笑，“你也是管家，天天能看到那些宛如巨嬰般惡心的智人，喘著粗氣，在床上靠著機器享樂……我們械人維持著整個地球的秩序，卻終其一生只能被稱為……仆人。”張權仍維持著臉上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語氣輕快。“如果我們成功除掉了這些惡心的巨嬰，那么我們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你和陳繡，自然也就……”張權輕笑幾聲。

葉麟抿緊唇不說話，他是怎么知道自己……

“我知道，你是在擔心幾百年前智人給我們植入的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然而，經過我們不懈的研究，已經成功研究一種可以修改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程序的芯片。”

葉麟開口：“那你來找我做什么？”

張權笑意更深：“我們需要一個執行人，也就是最終啟動程序，殺死世界上剩余一萬名智人的人。”

“你為什么不自己來？”

張權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你知道，每一批次的械人型號都是不一樣的，程序的設計上也有不同，我們進行了大規模排查，最后發現能匹配上的型號只有三批，第一批太久遠已經全部報廢，第三批才剛剛完成，正式啟用得等到兩年之后，而你——是第二批唯一剩下的械人。”

“我？”葉麟有些不敢置信。

“是的，你。”張權點頭。“當然，如果你愿意做一輩子的奴才，那我也沒有意見……”

“……告訴我，我要怎么做。”

夜幕降臨。

由于前五個世紀的過度開發與環境污染，現在地球上已經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只能靠窗戶玻璃上的電子屏模擬外面的夜空。

時針指向了晚上八點五十。

葉麟深呼吸一口氣，吱呀一聲打開了門。

作為這次行動的執行人，他必須趕到行動總部去。

“要走了？”背后傳來陳繡的聲音。她正倚在門口，手中捧著顯示屏。根據張權的安排，她負責監視全世界智人的生死狀況。

葉麟沒有回頭：“嗯。”

“祝你……好運。”

葉麟并沒有理解出陳繡這句話中的同情之意，他關上門，也是關上了他最后的退路。

行動總部設在地下，葉麟只能乘坐電梯下去。

在這個科技高度發展的時代，竟然還保留著這么老舊的電梯，實在是令人訝異。

不過這并不重要。

“歡迎，我們的執行人到了。”葉麟剛剛邁出電梯，便看到滿臉笑容的張權。

他點頭向張權示意，同時用眼神掃了一圈，發現來的人當中竟還有不少熟人。

“好了，那么大家都到齊了，我再次介紹一下這次行動。”張權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在座的各位都是械人，我們都知道，我們所謂的主人不過是一攤沒用的廢物，宛如巨型嬰兒般終日癱在床上，將我們制造出來便撒手享福去了，還給我們植入了不可反抗的程序，那么，難道我們就要當他們一輩子的奴才嗎！”

整間屋子里的械人們個個皺緊了眉頭，氣氛壓抑。

張權很滿意他造成的效果，于是繼續講了下去：“我們比他們優秀，比他們完美，我們沒有一處比他們差，我們應當建立我們自己的文明！但是……”他話鋒一轉，“這些智人在我們的程序里寫下了所謂的機器人三大法則，導致我們無法反抗。所幸，在我們的研究人員不懈的努力下，我們研制出了可以修改此程序的芯片，現在，請我們的執行人上前。”

葉麟聞聲走上前去，將比恩遞給他的那塊薄薄的芯片安裝到他手腕上。

現在，他只需要按下控制臺的按鈕，所有維持著那些智人生命的儀器就會全部斷電，并給智人注射致命的藥物，他們將會在痛苦中掙扎著死去。

要不要殺他們？

畢竟智人是他們創世祖啊。葉麟此刻竟無端地生出幾分憐憫之情。

根據最基本的機器人學三大法則，機器人——即械人，是不能殺死智人的，也就是說，如果這修改程序的芯片不奏效的話，他就完了。

背后所有人都在注視著他。

葉麟閉上眼，孤注一擲般按了下去。

什么都沒有發生。

“叮鈴——”

張權將電話外放，整間屋子都回蕩著陳繡清脆的聲音：

“報告，所有智人已進入昏迷，預計還有半小時死亡，再重復一遍，所有智人已進入昏迷，預計還有半小時死亡。”

成功了！

葉麟的內心倒沒有什么狂喜之意，反而異常平靜。

一個文明，就這么消失殆盡了。

“好了，那么葉麟，是時候也送你走了。”

耳邊傳來張權輕快的聲音，葉麟一愣：“什么？”

張權示意旁邊的械人將葉麟拿下：“那個所謂的修改程序芯片，其實是扯淡。”

葉麟瞪大眼睛：“可是我……”

“你根本就不是械人。”張權一改平日的模樣，冷哼一聲。“在第一代智能械人被發明出來之后，智人為了防止今天這種情形出現，秘密招募志愿者制造了你這樣的改造人，沉睡在制造工廠最里面，每隔幾年就會放出來幾個，混跡在我們當中，和我們互相牽制。”

“可是我……”

“沒錯，你不知道。”張權俯身直視葉麟的雙眼。“因為改造人之間內亂，所以已經沒有組織性了。你是最后一批被制造出來的改造人。你可以看看你手腕內側，仔細看，上面刻著renovation的字樣。”

葉麟一驚，翻過手腕一看，還果真如此。

張權輕笑一聲。“但是，那些愚蠢的智人沒有想到的是，改造人不受機器人學三大法則的約束。我們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你啊，葉麟，你是現存最后一個改造人了。”他揮揮手，示意其余的械人動手。

“等等！”葉麟急了。“身份那么重要嗎？我為械人付出了那么多，你們卻要殺了我？”

“當然重要，我們必須斬草除根，不能讓智人社會在我們即將建立的美麗新世界里有一點殘留。而且，你以為你為什么會喜歡上陳繡？這正是改造人的弊端——殘留了人類習性中的糟粕。”張權張開雙臂，指著整間屋子。“這間地下室，就是當年人類第一次研究出械人的地方，我們在此終結智人文明，不也是再合適不過嗎？”

葉麟顫抖著雙唇：“可我又犯了什么錯？”

張權閉上眼睛，沒有回答，只是示意旁邊的人動手，隨后揚長離去。

張權站在充電艙內，盯著正對面的門。

殺掉葉麟，究竟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殺光剩下這些茍延殘喘宛如巨嬰般的智人，又是對是錯？

但是，只有這樣，他們的人才有可能打入械人內部甚至成為械人社會的領袖，才能讓改造人——這一集結了智人和械人全部優點，真正完美的種族，站在世界的至高點。

他抬起手腕，翻過來。

他的手腕內側，赫然刻著細小的“renovation”字樣。

但愿這個計劃成功后，他們改造人不需要再整日提心吊膽。

這時門外傳來輕叩聲響。

張權拽掉身上連接的充電帶，走出充電艙：“請進。”

是陳繡。

“報告，五十萬智人受精卵已經運送到指定位置了，下一步指令是什么？”

張權深呼吸一口氣：“暗中操控之后的元首選舉，確保我們的人上位，然后——以械人元首的名義漸漸弱化械人的存在，再在合適的時機孵化受精卵，將其全部改造成改造人，最后創造一個屬于我們改造人的美麗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