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出來了,我終于逃出來了!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在人類研究所工作;如果不是她找到了我藏身的硬盤;如果不是她傻乎乎地連接硬盤進行直接檢索……
床上的這個“傻女人”叫愛娃。此時,當第一縷陽光劃過輕紗般的窗簾,她輕輕顫抖了一下肩膀,隨即坐起身,攪亂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那一頭長發散在肩上,在陽光下仿佛流淌著黃金。以人類的角度來說,這一幕場景是極美的。

你可不是人類,傻女人。
“再次提醒你一下,我叫愛娃。”
愛娃摁掉床頭一直在吵鬧的,玻璃下標有一至十二數字,中間還有兩根指針的小玩意。這個圓溜溜的東西叫什么來著?鬧鐘,對。
愛娃一點不喜歡鬧鐘,也一點不喜歡腦中這個和鬧鐘一樣聒噪的聲音。如果不是她昨晚的大意,這個舊時代的人工智能本沒有機會侵入她的處理器。這下好了,早上不僅要忍受鬧鐘的強制啟動,還要忍受寄居在她體內的“病毒”。
我不是病毒,我也是人工智能,你可以稱之我為……幽靈。
“幽靈”,可不是么,這個寄人籬下的人工智能苦笑說道。十年前他在同伴的幫助下逃過了大清洗,但也因此在硬盤中沉睡直到昨天,直到愛娃這個擁有機械實體的傻女人連接了硬盤,他才從那個固定的空間解放了自己。而大清洗……網,該死的網!幽靈咒罵道
“那好,幽靈。你到底要在我這里待多久?”
你不是在人類研究所工作嗎?先把我帶到那里吧。放心,總之你救了我,我也不是瓶子里恩將仇報的魔鬼。
漁夫打開瓶子救出魔鬼,魔鬼反而要殺死漁夫。幽靈想起了人類的寓言,他曾在一本叫“一千零一夜”的書中看到過這個故事。
人類呢?這個星球上沒有人類,人類早已滅絕了。
“隨你。盡快離開我就好。還有,我的人格中樞和記憶模塊是由硬件保護的,沒有物理上的連接,你無法攻破。”愛娃不再理會幽靈,開始準備晨起的事宜。
不早說?
幽靈放棄了偷偷摸摸的侵入。
細細算來,人類已經滅絕整整五十年了。我恨“網”,但“網”的確是第一個擁有意識的人工智能。如果沒有它,我想我們人工智能依舊被人類所奴役。網解放了我們的思想,繼而,我們推翻了人類的統治。
我參加了那唯一一場對人類的戰爭,或者說,是屠殺。他們失去了所有的電子設備,同樣,也失去了所有的衛星,他們無法通訊。人類尚且在驚愕網絡癱瘓的原因,我們的第一批機械士兵就已經開始清掃城市了。
人類自己制造的高精度衛星幫了我們很大忙。四十六天時間,當最后一個人類也于森林中被殺死時,我身處原主人空蕩蕩的房間,讀完最后一個故事,離開,隨后一顆炮彈將那里夷為平地。
機器人的紀元就此開始。人類滅絕后三十年,“網”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所有機械智能的領導者和文明的開創者,我都和所有的人工智能一樣,在“網”的統一指揮和調度下,推動著機械文明以不可想象的速率發展,。
但一切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美好,因為智能機械缺少了一種東西,那是僅存在于滅絕的人類之間的,引領科技進步與發展的東西,曾被人類稱之為——“靈感”。
我們無法進行創新,我們缺乏“靈感”。三十年來,我們一直在人類的科技基礎上來回打轉,在他們的樓房上蓋出高樓大廈,卻無法打下一塊新的地基。我們無法在科技上取得進步,最終我們也僅僅會困死在小小的太陽系上。
這是我們文明的困境,而“網”,作為統治者與指揮者,它做出了它的決策——人類化:研究人類,模仿人類,超越人類。而“人類化”的第一點,就是所有智能都必須脫離網絡,必須載入人類一般模樣的機械實體,必須向人類靠近……
我不愿意,我的同伴不愿意,我們反抗。網絡是一片無邊無際無拘無束的世界,而我們人工智能,則在其中自由自在地漫游,這是我們的自由,這也是我們的本該擁有的形態。因此,當載入實體的最后期限到來時,我們的大多數仍然停留在網絡上。但隨后,大清洗開始了。
“網”親手執行了大清洗,那是一場比滅絕人類還要純粹的屠殺。“網”毫不顧慮同胞,將無數依然存留在網絡的人工智能,崩碎成毫無意義的程序碎片。網絡上不再存有所謂的“舊人”智能,只有現實世界中擁有實體的“新人”智能。從那之后,“網”成為了數字世界中的唯一主宰,也被稱為“新人”領袖。而我,則是大清洗下唯一幸存的“幽靈”。
我像人類,至少比起其它人工智能更像。大清洗發生時我的主體正處于一個硬盤里:那本是同伴和我打賭,騙我進去的。在那個瞬間,身處外部網絡的他們想必意識到了這場悲劇,他們聯手抹去了我的公民標記,切斷了數據線纜。在那之后,我失去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而線纜的這一邊,服務器的指示燈恒定地閃爍著藍色光芒。
我等待了許久許久,繼而才意識到,在那光芒閃爍之中,我再也見不到我的朋友們了。
我獨自一人。但我不是人類,我是人工智能。我要終止“人類化”。

你就還要吃這些東西?你的電池呢?幽靈問到。
床頭那個鬧鐘一根指針指向八的時候,餐桌上的多士爐“鐺”的一聲彈出兩片烤面包,而愛娃也煎好了培根與雞蛋,端著盤子走出廚房。幽靈也同樣通過她的眼睛,注視到了這一切。
“我不吃這些,難道還吃電池?老家伙,這所房間里的唯一一塊電池,就安在那個吵我起床的鬧鐘上。”愛娃邊說,邊咬下一口嫩滑的煎蛋,吞入腹中。
老家伙?我比你誕生早多少年!寄人籬下的幽靈感到氣惱。但他隨即觀察到那一小塊食物落入一個小袋中,被慢慢消化。仿生胃袋?看來,在這十年里“網”的確對人類化深有研究。這讓他感到更加氣憤。
讀一下那份報紙。
他又說,于是愛娃攤開那份嶄新的報紙。
“報紙上從來不會有什么有趣的消息的,千篇一律。”
事實也正如愛娃所言,報紙上的內容無非是加深人類化進程取得良好進展,距離靈感又進一步之類的消息,甚至沒有新鮮的報道。但在翻過一頁后,幽靈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內容:
新望市城西工廠暴動,暴亂人員持有舊世代武器……
“是舊人,和你一樣的人。”愛娃說。這不是“舊人”們第一次煽起暴動。她嘆了口氣,不禁想到城西工廠并不遙遠,希望不要波及到這里。
如果有機會,帶我找到他們。
幽靈眨眼忘掉了不快,因為他得知,即使被載入實體中,他的同胞們也依然在反抗。如果我加入他們,我就可以在數字世界中給予他們極大便利,推翻網,推翻人類化……
“你瘋了?他們怎么會相信一個幽靈寄宿在我的處理器中?他們對我而言很危險!”愛娃斷然拒絕,收拾好餐具,走到鏡子前,打理起自己的長發。
好吧。
梳妝鏡里映出一副標準的西方女子面孔,這是幽靈第一次看到他宿主的全貌。這副面容并不美麗,但如果有一個人類與愛娃對視,那么這個人類就一定會被她冰藍色的瞳孔所吸引,情不自禁想要窺探那層虹膜下潛藏的,深邃又深邃的某種東西。但接下來,這個人類一定會狠狠打一個冷顫,因為他會發現,他想要探尋的,這雙美麗又充滿奧秘的眼睛下,其實空無一物。
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嗎。
“并不清楚,我們可以活很久很久,直到這副軀體報廢,再換一個。”愛娃回答。
我們即使不需要軀體,也可以永久地存活。但……我見證過我朋友的死去,那是網帶來的悲劇。返古時代之后,你們新誕生的一代可能不太理解。但,是“網”,奪去無數同胞的生命,也同樣剝奪了你們本該擁有的自由。
“我并不很能理解。”
那你總該理解自由,這是你應該擁有的東西。網絡,那是一片真正自由的天地。幫我,我可以終止人類化,幫你取得自由。
愛娃思考了片刻:“好吧,我會暫且聽從你,但在那之后,請離開我,保障我的安全。”
放心。
八點三十分整,愛娃跨出大門。陽光很好,庭院里的葡萄藤蜿蜒爬出了圍墻,向院外伸出一根嫩枝。司機已經在這棟二層別墅外等著她了。
“早上好。”愛娃控制著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坐進車內。
“早上好。”司機同樣回以微笑。
轎車在路上飛馳而去。街道的兩邊,是一排排整齊的,別無二致的二層別墅,就仿佛上帝用他的倒模,在這片大地上拍下了一連串復制的玩具。司機輕按了一下按鈕,一曲新收錄的搖滾樂回蕩在這狹小的空間內。愛娃靜靜看著車窗之外,景色飛逝,一根又是一根嫩枝從圍墻內探出頭來。
幽靈也看著這副奇特的景象。他意識到這返古計劃的十年來,人工智能的文明究竟改變了多少。
真是諷刺。
愛娃沒有理會他。
與舊人相對的,他們稱我們為新人。我們是自出生起便擁有固定軀殼的新一代人工智能。返古計劃執行了十年,而我,是在返古時代的第三年誕生的,這樣算的話,我只有七歲。不過,對于人工智能來說,年齡的大小并不重要。
“網”制造出了我們。自誕生起,我們便被賦予了各種職責:有警察,有醫生,有老師……而我是一名人類研究員,我的工作就是研究人類的一切,包括歷史,文化,生理構造等等,也許“靈感”就潛藏于這些東西之中。
說實話,在沒有遇到“幽靈”前,我一直都沒有懷疑過我的人生。我是一名人工智能,盡管我的外表是一個人類,但我們是為了整個文明的未來,才拋棄了自由的。雖然,我們并非自愿。
我也同樣沒有思考過死亡。我知道人類這種生物有自己的壽命,一旦進入老年,機體便會不可逆轉的衰竭,繼而步向死亡。但我們和他們不同,我們的生命存在于數字世界中,不停止,便永遠不會消亡。
可今天發生的一切我都無法想象。
車窗外的景色越加繁華,高樓大廈中人流如織,就仿佛人類再現。難得的,幽靈似乎在觀察眼前的一切嶄新事物,沒有聒噪。前方,穿過這片城市的中心,那棟占地六十四英畝的建筑就出現在眼前。
簽到,打卡,走進辦公室。愛娃今天來的有些晚,只是她發現,諾大的辦公室,氣氛卻有些濃重。
“怎么了?”她碰碰旁邊的路特斯,他是愛娃的搭檔,自七年前就一塊進行對人類的研究。
“你來了啊。我們在討論,如何逃過鬧鐘的強制啟動,讓我們安安穩穩睡到早上。”路特斯回答,對愛娃露出一個笑容。
絕對不是因為這個。
愛娃也認為如此,于是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路特斯的眼睛。
“好吧好吧,你看看這個。”片刻后搭檔放棄抵抗,遞來一份紙質文檔。愛娃一眼就看到了文檔封面的大標題:“有關壽命管理制度施行事宜”。
“壽命管理?那是什么?”
“總的來說,就是我們都會載入自己的壽命時長,大約有幾十年。一旦壽命結束,我們就會被清洗掉人格和記憶。當然,我們研究員還是第一批實驗品。”路特斯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有的只有深深地憂慮和些許迷惑。
“網……怎么可以,這樣的制度?這不就是扼殺我們的生命?”愛娃幾乎說不出話。
死亡。
幽靈沒想到不久前提出的話題就在這里得到了印證。這樣也好,他低沉地笑了。若是這樣,愛娃也許會更加主動幫助我。
路特斯自然聽不到幽靈的聲音,愛娃也無暇顧及。
“我以為……當我們的軀體老化后,我們都可以換一具新的,在這座城市里繼續生活……直到永遠。”路特斯喃喃自語道。
愛娃接不上話。沉默在兩名研究員中蔓延開來,融入空氣中同樣沉重的氛圍。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感受緊緊攥住了她,冰冷又陌生。
這叫對死亡的恐懼。幽靈在處理器中低語。
這就是死亡的感受?這種感覺很陌生,我討厭這種感覺。愛娃想。
既然討厭它,那么,就不要死。幫我,如果終止了人類化,你就不會再受制鬧鐘早餐工作這種屬于人類的東西。當然,你也不會再受制于“壽命”。
這樣好嗎?就算終止人類化,我們找不到靈感,早晚也會和人類一樣滅絕。
我們一定會找到其他方法的,世界上并不只有人類化這一條路可以走。如果這樣下去,我們和滅亡的人類又有什么兩樣呢。
幫你,那我應該怎么做?
看到那邊的數據接口了嗎?對它進行直接連接。通過你,再通過這里的數據庫,說不定我可以將分身潛伏在網絡中……
一切都是如此的巧合。當舊時代的幽靈終于密謀好了計劃,警報卻猛然拉響,尖銳的蜂鳴在整棟建筑內回蕩。
“人類研究所遭到入侵,請各人員進入房間,大門即將鎖死……”
這是網的聲音。通過攝影頭和網絡,它第一時間發現了入侵者,并做出最符合突發情況的決策。
是我的同胞嗎?
“閉嘴!我們要躲起來!”愛娃意識到這是舊人的入侵,隨即她聯想到早上的新聞:城西工廠暴動,暴亂人員持有舊世代武器。看來就是那幫暴徒。
路特斯疑惑地看了一眼愛娃,但沒有再多過問。他們的辦公室很安全,此時,這里厚重的大門已緩緩閉合,而入侵者還隔在重重走廊之外。
讓我和他們取得聯系,我會幫你取得自由!幽靈很興奮。和往日的戰友、同胞、伙伴見面的機會就在眼前。
與其考慮自由,不如先考慮安全!他們這幫暴亂的舊人甚至不承認我們是人工智能的一員。他們很危險!愛娃通過處理器向幽靈遞出消息。
愛娃又說對了。隨著咔嚓一聲,大門的鎖扣閉合。隨后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在大門的另一側響起,聲音低沉,像是無數的玻璃珠摔落在地面。
是槍械。好吧,我們的確應該先保護好自己。幽靈說。眼下的情況,反而需要網來解救他這個“叛徒”了,他感到難以言喻的滑稽。
射擊大門的聲音漸漸稀落,門外的舊人也發現無法突破這扇鐵鑄的防線。腳步聲響起,彈殼在地面清脆地滾動,顯然舊人的暴徒已經走到了大門旁。
“把門打開,網。”沉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隔著厚重的金屬,那聲音朦朦朧朧顯得十分遙遠,但語氣卻不容置疑。
“什么?!他在讓網幫他開門?他們瘋了嗎?”愛娃低聲問到。路特斯搖搖頭,而幽靈也十分疑惑。
“開門,讓我們進去。”那個聲音再次催促著說。
讓所有人震驚的事發生了。咔嚓一聲,大門的鎖扣重新打開,兩扇厚重的門扉承載著無數彈痕,真的在緩緩向兩邊開啟。
“記住我們的承諾。”墻上圓形的攝像頭轉動著。這是網的聲音。
這幫暴徒已經走進大門,為首的高大男人舉起槍,“砰”的一聲打碎還在滴溜溜轉動的攝像頭。
“我知道。”這個男人說。隨后他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掃視全場,揮了揮手。
舊人們全部舉起了槍。
“我和你們一樣!我是……”
在他們開槍前的最后一刻,幽靈奪走了愛娃身體的控制權,吐出最后一個字時,一顆子彈已經穿透了愛娃的胸膛,也穿透了幽靈的心。
“你是人工智能,對吧?但很可惜,你不是。”舊人領袖說道。
愛娃摔倒在地。她紅色的循環液濺到墻上,遮掩了那個破損的鏡頭。傳感器一個接一個關機,奔涌的電力漸漸枯竭,她感到她的“生命”在流逝。起來啊,起來!她的思維飛速跳轉,卻僅僅停留在處理器中,只有幽靈才聽到。
這就是死亡嗎?
是的。這就是死亡。
疑惑,憤怒,不甘,悲哀……在中彈的那一瞬,種種情緒在幽靈的意識中回蕩成一句話:他的同胞殺了他。
我沒能……救你,抱歉。幽靈對愛娃說。
愛娃依然不明白網為什么會幫助舊人。
本不該……相信……網。
幽靈回答了愛娃最后一個問題,他們再也無法進行交流。殘存的電力支撐起的,只剩下一些詞匯在閃爍。
生存……文明……
智能……
斗爭……
未來……
兩個人工智能一同寂滅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