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波
光緒三年(1877),大清國第一任駐外使節郭嵩燾已經五十九歲。在此之前,已飽嘗拂逆挫折、宦海浮沉的他卻依舊在心里有著對人生和理想的憧憬,頂著強大輿論壓力和唾罵來到英國就職。
最先沖擊郭嵩燾的不是那洶涌波濤的大洋風浪,而是巨大的輿論幾乎要將他吞沒,沒出國門就已經扣上賣國賊的帽子,湖南老家更是被打出“天主教大教士郭寓”的字幅。好友李慈銘說他:“往彼謝罪,尤志士所不忍言也。”他的同鄉故交王闿運頗為傷心地說:“筠仙晚出,負此謗名,湖南人至恥與為伍。”劉坤一更是當面質問他:“何面目以歸湖南?更何以對天下后世?”唯有李鴻章稱其“七萬里之行,似尚慷慨”。有的人更是感嘆:“文章學問,世之鳳麟,此次出使,真為可惜。”趙烈文對郭嵩燾此行卻非常贊賞,在書信里熱情贊揚了郭嵩燾:“五十之年,爵位無所慕,祿利無所取,獨出身冒瀧濤萬里之闊,以宣國家威靈,鎮撫殊俗,輯和中外。此士君子之盛節,古人之所希有。”總之,對待郭嵩燾出使,趙烈文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他比漢代出使匈奴、西域及烏孫諸國都要光榮。遠在咸豐十一年,趙烈文就曾對此上書給曾國藩說:“外國夷人,政治修明,國家治理,民力富強,人人奮勉,好勝心強而以不如別人為恥。這些西方人對中國的政務民情,險阻風俗,今天一個圖謀,明天一個說法,考慮事情唯恐不明確,觀察事情唯恐不細微,搜集我們的文化經典,翻譯傳播,兢兢業業,從未有間斷過。”對此,趙烈文總結說:“他們的志向不在小,國家的禍患,再沒有比這個更厲害的了。”接著趙烈文又說,中國之所以如此衰弱,主要原因就是崇尚虛文,學習使用煩瑣苛刻禮儀,而外國方面務求專精簡一,講究實用,似乎未來大勢是天意要“開通六合”。
趙烈文的預見很清楚,那就是說要實現宇宙空間全部聯通,用現在時髦的話就是“全球一體化”概念,這在當時無異于石破天驚之論。最后趙烈文說,外國人也許不是超出人類的異人,政策方法也不是什么奇異之術,只要我們反其所為而用之,一定會收到效果。
很大程度上,郭嵩燾正是趙烈文心目中處理洋務的合適人選。
郭嵩燾在提名劉錫鴻這個“定時炸彈”為副使后,他們開始了大洋之旅。在極端惡劣的旅行條件下,郭嵩燾花甲之年,忍受著常人不能忍受的艱辛,漂蕩了幾十天后終于來到了英國,然而這卻是他晚年悲劇的剛剛開始。
出發第二日的午后,船舶遭遇風浪,他非常懊惱,并說這都是自己的命運不好的緣故。看來此時他并無躊躇滿志,相反是戰戰兢兢。
在英國的幾年里,他看到了中、西之間的巨大差距,無論政治結構還是國家元首到各級官員與當時的清政府形成強烈對比,這給他以極大震撼。尤其是英國、法國的科學技術和當時思想界流行的哲學思維方式,讓他在晚年徹底顛覆了傳統思維方式。郭嵩燾認為洋患生于中國,乃是近代中國的一大變局,是勢之使然。因此,他反對“嚴夷夏之大防”,主張開放。他說:“茫茫四海含識之人民,此心此理所以上契于天者,豈有異哉?而猥曰‘東方一隅為中國,余皆夷狄也,吾所弗敢知矣!”郭嵩燾外交觀的另一個基本內容,就是反對視西方諸國為“夷狄”,主張把它們當作一個個獨立的文明國家來看待。針對封建士大夫的“虛驕”習氣,郭嵩燾認為:中國除“取法”西洋外,別無他法。在當時的條件下,就他所從屬的那個社會群體而言,他已經走得太遠。于是他難安其位,不斷受到攻擊,而最為惡毒的攻擊便來自他的副手劉錫鴻。此前,郭嵩燾曾把使英途中見聞逐日詳記,輯為一書,名為《使西紀程》,其中有稱贊西洋政教修明、中國應采用其治國之道等語。他將書寄回中國后,呈總理衙門刊刻,意圖將英國先進的春風吹進古老帝國的每個角落。孰料適得其反,一時激起滿朝士大夫公憤,要求將其撤職查辦。《使西紀程》的推出本以為會是一本重振大清的教材,最后卻成了壓垮郭嵩燾的一根稻草和讓他的反對者隨時引用的一個罪責賬本。
翰林院編修何金壽參劾他“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結果此書被清廷申斥毀版,嚴禁流行。此事發生后,他的副手劉錫鴻認為倒郭時機已然成熟,于是草擬了郭嵩燾三大罪狀,雖然現在看起來荒唐可笑,但在當時卻最終成了倒郭檄文,效果非同尋常:
一、“游甲敦炮臺披洋人衣,即令凍死亦不當披。”——居然穿了外國衣服。
二、“見巴西國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為小國主致敬?”——見了外國國王居然站起來。
三、“柏金宮殿聽音樂屢取閱音樂單,仿效洋人之所
為。”——聽音樂居然拿音樂單。
劉錫鴻還公然在使館中揚言:“此京師所同指目為漢奸之人,我必不能容。”并又密劾郭嵩燾“十款”,極盡羅織誣陷之能事。劉錫鴻指責郭嵩燾的罪狀,不僅是雞毛蒜皮,而且都合乎國際外交禮儀,并可印證英人所說郭為“所見東方最有教養者”的稱譽無誤。但由于守舊勢力的強大和大權在握,從朝廷到京師大夫充滿一片唾罵指責之聲,郭只得在任期未滿(僅僅一年零七個月)的情況下,奏請因病銷差,清廷立即詔允并以曾紀澤接任。回國前夕,郭嵩燾再次像當年遇到僧格林沁一樣,感嘆自己又遇到了劉錫鴻:“天于此遣一劉錫鴻相賊傷,亦云酷矣。”
郭嵩燾在唾罵聲中出使,又在唾罵聲中回國。路經香港之時看到風浪大作讓他感到驚心:“甫近香港而風浪作,嗣是日益加劇,沉陰冱寒,數日不解,為歷來春景所無。天意固必不相寬假耶?抑將以中土人心乖忤百端,微示之機兆耶?”可以想見郭嵩燾此時極端憂懼。郭嵩燾于1879年5月5日乘船到達長沙。當時湘陰正好發生守舊排外風潮,形勢頗為緊張;連用小火輪拖帶木船到省城都受到長沙、善化兩縣的阻止,大罵郭嵩燾“勾通洋人”的標語貼在大街之上。總而言之,郭嵩燾已經徹底身敗名裂,成了整個大清帝國的“叛徒”“漢奸”。
1891年7月18日,郭嵩燾在孤寂中病逝。他去世后,李鴻章曾上奏請宣付國史館為郭立傳,并請賜謚號,但未獲朝廷旨準。清廷上諭再次強調:“郭嵩燾出使西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直到他死后九年,當義和團運動高漲之際,還有京官上奏請開棺鞭戮郭嵩燾之尸以謝天下。
當年慈禧苦勸郭嵩燾出洋,最后又將一切罪責推給郭。慈禧后來委派曾紀澤接替郭時倒是說出了真諦:“你替國家辦這等事,將來這些人必有罵你的時候,你卻要任勞任怨。”
(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