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實
唐憲宗元和四年,是公元809年。唐憲宗即位以來,“以法制臨下”,希望改變此前政治低迷狀況。這一年的七月,楊憑案件爆發,史書評價說“當時翕然,謂紀綱復振”。
楊憑官為京兆尹,是首都的最高長官。此前,他擔任地方長官,是江西觀察使。楊憑在地方上胡作非為,如今成了京兆尹,也顯得氣勢不凡。長安永寧里有他的住宅,而他不僅建造了富麗堂皇的高級房舍,還廣蓄“妓妾”,一個永寧里,出出進進都是他的美人。這雖然不犯法,但不管是朝廷還是社會,實在有礙觀瞻。
不知道是否與皇帝通過氣,御史臺的主管御史中丞李夷簡決定拿楊憑祭旗,“乘眾議,舉劾前事”,正式彈劾楊憑。案件調查很徹底,楊憑當觀察使時的屬官都被抓來作證,楊憑的罪行都被一一查證出來,他終于大難臨頭了。據說李夷簡希望置楊憑于死地,但因為皇帝及時出手,認為楊憑在京兆尹崗位上多有貢獻,最后把楊憑貶官為賀州(今廣西賀縣東南)臨賀縣的縣尉。而李夷簡因為辦案有功,受到了皇帝的嘉獎。
楊憑案件是個標志性事件,唐憲宗重振朝綱的決心鼓舞了久已萎靡的唐朝。
然而,本文不想講反腐的故事。
官場上從來都不缺少此伏彼起的故事,楊憑從此一蹶不振,而他的這種經歷,此前此后都有人在前仆后繼。
楊憑要離開長安,趕赴遙遠的南國。最讓他心痛的卻不是貶官,誰都承認因果之間的必然聯系。最失敗的是友情,楊憑畢竟也幫過很多人,那些整天自稱摯友的人,如今都在哪里?難道,這天底下竟然一個朋友都沒有嗎?沒有一個人肯在自己最悲慘的時刻表達一下少許的安慰嗎?楊憑內心的痛苦,如今只有他一人知道。
楊憑從長安出發,開始他漫長的貶官之路。出長安城,沒有人送行。過秦川驛,沒有人送行。過五松驛,還是沒有人迎送。楊憑在想什么?是否想到了自己的“三觀”?下面是故驛,楊憑放棄了一切幻想。再下一站,是藍田驛,這里已經離開長安有很長一段距離了。然而,到了藍田關下,誰也沒有想到的一幕出現了:有人在關口擺下了酒席,專程為楊憑餞行。來人是徐晦,當初他考進士,正是楊憑推薦的。如今楊憑受難,徐晦不管別人如何,特意為楊憑餞行,專程前來話別,為的是對曾經的恩人有所報答。
于是,徐晦一人為楊憑送行的消息,立刻成了長安的重大新聞。徐晦如同一面高懸的明鏡,照透了官場的唯利是圖,讓很多人內心的猥瑣無處躲藏。置一系列的官場風險于不顧,徐晦獨自去為一個朝廷的罪人送行,除了真正的勇士誰能如此?
朝廷的一個重大案件,如今卻成就了一個小人物的英雄本色。
人心,畢竟還有一定分量,在政治利益與人格良心的天平之間,并不總是前者壓倒一切。
在這樣的背景下,大人物權德輿決定去見徐晦。權德輿此時的身份,有兩種說法,一是前宰相,一是宰相,仔細閱讀權德輿傳,他當宰相應該是兩年之后。沒有問題的是,權德輿是位重要人物。權德輿本來與楊憑關系密切,但是當楊憑貶官離開的時候,他應該就是內心天人作戰、但最終不敢行動的人。權德輿對徐晦說:你為楊憑送行,確實值得稱道,但你沒有擔心受到連累嗎?看來,權德輿在復述自己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徐晦回答得很平實:當初楊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所以要去送行。假如他日相公也落難,怎么可能不相送呢?史書記述道,聽了徐晦的話,權德輿“大慚”,即大感慚愧。為什么他會慚愧?自然是因為權德輿明白了自己的懦弱。也許,正是因為權德輿懷有這樣的心理,作為補償,他充分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所到之處,無不竭力夸贊徐晦。
或許正是因為權德輿這樣的言辭太多,一時之間,朝廷內外都飄揚著對徐晦的贊美之聲。而最戲劇性的一幕也終于上演。時間過了沒幾天,楊憑案件的發動者,御史中丞李夷簡忽然上奏給皇帝,推薦徐晦當監察御史,而皇帝也沒有猶豫就批準了。到御史臺報到的那天,徐晦去見李夷簡,問道:沒有經過正式的官方渠道,您卻在千萬人中選拔了我,這是為什么啊?李夷簡回答很直接:你沒有辜負楊憑,怎么會辜負國家呢?
徐晦后來當過中書舍人,退休的時候是禮部尚書,仕途還是不錯的,而一貫的作風就是耿直。
官場是實用主義的天下,楊憑官場失敗,孤獨地走向貶地,沒人敢送,這是官場常態。這時徐晦出現了,他是一個官場異數,一句同情朝廷罪犯的說法,就可以讓徐晦永無出頭之日。對此,徐晦不會沒有設想,只不過在內心的斗爭中,良心一面最終占據上風,在仕途凄涼和內心安寧之間,他決定選擇后者。于是,他如同一位勇士,因為滿懷道德感,他擁有了“雖千萬人我往矣”的氣概。
很多人判斷,徐晦的悲劇會如約而至。
擁有道德感的徐晦遭遇悲劇,就是道德的悲劇,而道德的悲劇,是悲慘世界的日常劇目。
可喜的是,這樣的悲劇最終并未發生。權德輿、李夷簡還有憲宗皇帝,他們共同努力,避免了悲劇的發生。他們,這些有權有勢的人,是迫于壓力嗎?還是他們的內心道德感原本就沒有熄滅?
如果,在徐晦面前,權德輿并沒有慚愧之感;如果,李夷簡固執地認為徐晦在跟自己做對?如果,憲宗皇帝認為徐晦不支持自己的重振朝綱?那么,徐晦的故事必然會以悲劇結束,因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能決定小人物徐晦的命運。
徐晦的故事發生之時距唐朝的滅亡(公元907年)還有整整的一百年。唐朝的政治家,他們的道德感還在政治行為中發揮作用,他們依然明白,鼓勵符合道德的行為有利于政治利益,尤其從長遠的角度看。所以,他們沒有意氣用事,沒有大搞唯我獨尊、權力至上,他們十分瀟灑地向道德讓步。
到了很久以后我們才明白,正是他們這類行為,為唐朝的存在又爭取了百年時光。
(摘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