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美的草地

李春華

雖然驚蟄已過，可是天空還是銀灰色，屋頂的白鴿盤旋在斑駁的老樓之上，使勁拽著絲縷的冷氣兒起舞。克城還沒有完全化凍，人們也沒有從冬閑里緩過懶來，即使公交車上暖氣還沒有關，大家還是把手塞進袖筒或者口袋，有的人干脆閉目不理視漸漸北移半遮面的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太陽已經趕在人出門前就出來了。

攜帶著一身冷氣兒從108公交車水澤大酒店站臺上來的，正是梨渦女。她被石油工人醒目的紅色棉大衣工服緊緊擁住，黃色刷卡機的立柱并沒有為這醒目的紅色和凸起的肚子讓路，冷冰冰地頂撞著她。她緊蹙眉頭，肚子小心翼翼地緊貼立柱，側身而過的那一瞬，露出孩子一樣單純滿足的笑容。上學的孩子，上班族，買菜的大爺大媽，都是準時從自己家出發，相約擁擠在這輛早班車上，打個照面，彼此不認識也微笑示意，表達著居住于此妥心的暖意。四十多歲的司機嗤以鼻息，鼻翼的略微煽動帶動了車門，狠狠摔在了梨渦女背后。看到她，沒有人為她打開通道，沒有人讓座，臉若窗外覆蓋著半化冰雪的黑泥，不耐煩充斥在每個人的眼睛里。她只好拉著手環，搖晃在擁擠的車上，肚子時不時頂到扶手立柱。梨渦女回頭看熟悉卻不熟知的面孔，大家紛紛側目搖頭，收回向她投去的鄙夷目光后，繼續呆在自己隨車搖晃恍恍惚惚的慵懶里。與眾人的不屑相反，她卻是滿臉不管不顧的笑意，仿佛梨渦里盛裝著一壇春酒，孕育著釅醉的春意。

乘客足底攜帶的黑泥發出小城孕育早春的味道，這個細節沒有人注意到。

水澤大酒店是108公交車的第三個站臺，克城的發車場都是位于郊區。所以，水澤大酒店是在城郊結合部，劉倩也正是住在比這個酒店還要西的小區。當初買婚房的時候，還是男朋友的趙林就開玩笑，你的心思不能再往西了吧。打趣她要把心思收回到這座小城時光里來，在這140平見方的地方和他好好把日子過下去。轉眼婚后五年已經過去，自己房子以西的地方又蓋起了樓房，慶幸樓房間的間隔并沒有遮住她一眼就看到戈壁夕陽的可能。到車站要步行十五六分鐘，如果步子被在草叢里樹枝間尋找春消息的思緒纏住，她常常要錯過一班車。立春以來，她一周的五天工作日總會有一兩天遲到。可是到了孕晚期，也沒人責怪姍姍來遲直接坐在會議室門口座位上參加晨會的她。整個孕期，單位的特殊照顧，她過得悠閑自在。公交車前窗偌大的玻璃，兩側的建筑紛紛甩在車后。劉倩感覺自己像是坐在兒時幻想過的魔法掃帚上，穿行在這座小城里。這也是拒絕丈夫開車送自己上班的原因，自家車哪里有公交車這般前景敞亮？

到區隊大院的時候，發往油區的班車剛剛啟動。尾氣原地不動，日復一日地熏黑了地面。她看了一眼尾氣，心里驀地安靜下來——時光還是老樣子在運轉，沒有什么變故。還好，沒有什么變故——劉倩長呼一口氣。樓道里的黑暈開了一樣，劉倩喜歡拖著身子不被注意地穿過。下班的時候也是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關電腦，收拾筆、報紙。她不喜歡同事將好奇的目光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對于公交車上熟悉的陌生人卻不一樣。在公交車上，胎盤后置不顯懷的她總是盡量往前挺著肚子，還好，整個孕期下來，并沒有因為這一冒險動作而出現什么差錯。打開辦公室的窗戶通風，欲化未化的冰凍讓冷有了點兒潮濕，劉倩用力呼吸，置換著肺里的陳舊空氣。她脫下紅棉衣，慢慢坐在辦公椅上。也是這個冬天，她才意識到紅棉衣的溫度是這世間最呵護人的溫度，比愛人的擁抱還要慰心。雖然不出野外天也漸漸暖和，她還是用這顯目的紅色呵護起安全區域。臨時分撥給她5平方米左右的小辦公室本來是個儲物間，就她一個人辦公，平時寫寫稿件，修改前線發來的稿件，上傳稿件，通訊員的工作簡單不累，很適合孕晚期的她。休息的時候，就到少有人走的樓道爬樓梯，據醫生說有利于順產。她從36周就開始催產了，不停地爬樓梯，周末就一個人圍著公園走上五六公里路。可是還差三天就到預產期了，并沒有任何生產的預兆。

“酒窩妹妹啥時候生呀？”

“快了，快了，也就這幾天了。可是誰知道她賴到什么時候呢？”

門外安全組組長張師傅的聲音讓劉倩打了一個激靈，臉立刻紅了下來。張師傅的辦公室在劉倩旁邊，每每看到劉倩辦公室的燈亮了，他還有五六步遠的時候就會喊上一聲。他來得比劉倩還要早，為了督促檢查車輛安全和司機精神狀態。十年如一日，把行駛安全永遠放在一日之晨的位置——劉倩在打開的空稿件文檔里規規矩矩地敲下這么一行字，這是領導愛看的文字。她更想寫張師傅作為老師傅，過去因為文憑錯過聘干，自己教出的徒弟卻一個個做了指揮自己的領導，那份內心從心酸到妥協再到欣然接受的心理歷程。雖然已經工作四年，當有人注意到她的酒窩依舊會臉紅。談戀愛的時候，趙林就曾開玩笑，你釀的酒，都讓我醉了。釀了這么多年，看到她開心孩子般的笑，趙林還是會做出打醉拳的動作來，劉倩幸福地緋紅了雙頰，笑得直不起腰來，這是一個實心實意愛自己的男人。

工作四年，結婚五年。眨眼間，從國外留學回來，已經第六個年頭。那時候一回來，劉倩就抓住24歲的小尾巴，和趙林結了婚。“算什么留學？！”想到這里，她狠狠踢了一腳辦公桌，肚子里突然被寶寶頂起來一個大包。她驚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看到早孕試紙漸漸顯現出測試線的時候，她無比堅信自己肚子里孕育的是一個春姑娘。那個時候，是她拯救了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孕育的挫敗、失望、無能感，無窮無盡地蔓延著，幾乎吞噬掉了她的所有生活。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用排卵試紙監測排卵，即使有人告訴她這個時刻的檢測不準。當測試線逐漸加深，她的心情越來越欣喜，那種欣喜感帶給她通體發麻的感覺，膝關節和肘關節的無力感瞬間襲來。那一天，她每隔一個小時就到廁所接一次尿，情緒越來越急躁。浸濡過的試紙壓在報紙下面，眼睛盯著試紙的變化，每個從門口路過的人都會讓她腿驀地一軟，警覺地抬起頭，快速壓下報紙翻起的一角。當測試線和對照線一樣深的時候，她打給趙林：“今天中午你必須回家。”

那天中午，對趙林而言，如同噩夢一樣的存在。接到電話后，開車著急回到家，身體的欲望并沒有妻子那么濃烈。在努力了半個小時的前奏下終于完成任務后，妻子立刻用枕頭墊起了自己的臀部，沒有一點兒性愛過后的享受，丈夫一眼都沒有看，就閉目祈禱了。

七天后，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早孕試紙測試。然而失望一天比一天加深，試紙毫無變化。近一個星期，每一天早晨，在廁所都傳來她失望的慟哭。而趙林依默默地出門買早餐，畢竟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半年，他已經木然了。單位體檢，她算來同房也已經十四天了，如果懷上了，驗血肯定驗出來了。開單子的時候還對醫生謊稱自己一個月沒有來例假了，才在司空見慣的醫生那里滿足了自己急切的愿望。下午一上班她就坐不住了，在辦公室走來走去。當檢查結果通知發到手機上的時候，她癱坐在地上泣不成聲。也是這個時候，和趙林吵了婚后的第一次架，她責怪他不夠努力，才會有這種結果，畢竟自己在醫院查的各項生育指標都合格甚至近乎完美。那天因為吵架，她回媽媽家住。一夜無眠。凌晨三點，不甘心的她終于有了尿意，用試紙一測，測試線漸漸顯現——如此善解人意的，也只有女兒了。她不顧時間，出門打車。凌晨的小城，路面像是一杯隔夜的茶灑在了地面上，路上沒有幾輛車。按電梯按鈕的時候，手都在打哆嗦。看到揉搓眼睛有點兒不耐煩開門的趙林，她淚流滿面，給了他戀愛以來最深情的一次擁抱。

那次爭吵，讓趙林耿耿于懷至今，臨睡前總要撫摸妻子的肚子，對著寶寶訴說自己被誤會的委屈：丫頭，你老爹還是很爭氣的，第二天你不就出現了？

想著想著肚子慢慢變軟，沒有生產的預兆，劉倩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又想到，馬上到預產期了，現在發作倒好了，自己受的苦就少一些，過來人都說孕后期是最長胎的了。高中同學就是超過預產期五天催產生不下來轉剖腹產的，遭了兩趟罪。病床上的她見到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輩子再也不生孩子了。回憶的浪潮，隨著她撫摸腹部，繼續滾滾而來，幸福、憂傷、急切還有隨時扎自己心一下的不安，短促地交替在她臉上。

五年前，她被迫從美國回來。被迫里到底含有多少自愿的成分？難道讓父母賣掉居住了十幾年的房子供她最后一年？難道讓大她八歲的趙林知道苦處，得以供養，從此在心理上就矮別人一截子？那天打完工回學校途中，樓上掉下來的花盆給她下了最后的決心，攝像頭的暗區找不到花盆的主人，造成的傷病花掉了劉倩所有積蓄而徹底結束了留學夢。在病床上，她盯著未開的紫外線燈心想，現在海歸一抓一大把，指不定自己回去又成什么樣，還不如趁早回去參加油田的招工考試。這時候，趙林思念她關切她的QQ信息也如期而至。她一狠心，第三天就出現在了趙林辦公室門外。

對于戀人的回來，趙林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已經30多歲，雖然父母在各自單位擔任著舉足輕重的職位，卻也是干實活的，官場上的話語權并不高，這不自己憑業績才評上副科。如果戀人在學成歸國不回這座小城該怎么辦？所以自己對劉倩家的家庭負擔心知肚明，卻不點破，只是不管什么時差，在劉倩的每個早晨和晚上表達著自己的思念。劉倩回來，也扯了慌，直說自己對法律不感興趣，學煩了學累了。他們相差八歲，卻有著很深的淵源。在一廠的平房居住的時候是鄰居，趙林父母在機關工作忙，就把暑假的趙林托付給產前休息的劉倩媽媽，也是他用細弱的力氣用拉煤的車子把劉倩媽媽推到路上讓路過的大人幫忙，才沒有將劉倩生在路上。第二年，趙家分得一套樓房就搬走了。可趙林卻對這個小妹妹念念不忘，她那出生就擁有的深陷酒窩一直出現在自己的夢里，仿佛訴說著自己和她的淵源之深。當漸漸明白結婚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他的內心就下了一個決心：這輩子非劉倩不娶。劉倩從小在父母的愛里無憂無慮地長大，并沒有注意到，一個小男孩從自己上幼兒園就去巴巴看著等待自己長大。自己高中時代，那個俊朗一米八，已經參加工作的男孩更是威脅追求自己的同學，不許靠近自己。

直到趙林有一次到劉倩讀大學的城市出差，他找到從劉倩爸媽口里得來的地址。劉倩看著眼前這個拿著一沓照片的大哥哥，并沒有被窺視的羞怒，而是淚流滿面，說自己一直感覺有個人在保護自己長大，夏天在強烈的紫外線下奔跑，心情的活脫的，頭頂仿佛有一把傘為自己遮涼，原來就是媽媽經常說起救了自己一命的趙林。一切那么順其自然，仿佛劉倩一出生就是給自己當媳婦的——趙林經常給同事炫耀自己的婚史。

何嘗不知道彼此的心底，都不道破，誰也不想切斷對方的愛罷了。當年，他們就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在斷斷續續的回憶里，劉倩寫完了一篇春季上產稿件，一上午的工作也就結束了。忽然覺得房子里有十足的涼意，起身把窗戶關了一半，才發現放在窗口的吊蘭葉尖有點兒發軟發黑。心里猛地一發緊，立刻把花放在暖氣旁，她對任何不詳的預兆都充滿了警惕。克城的春天雖然來得晚，可是去得也快。按目前氣溫回升速度來算，夏天也快來了。劉倩想去三百公里外的草原去看看，她只見過草原秋天轉場的浩蕩和被大雪覆蓋的冬季，就是春天被雪水咕咚灌溉的草原沒有見過。那一定像孩子吮吸母親的乳汁，整個草原豐美極了！她低頭看自己的乳房，已經做好了哺乳的準備，足足大了兩號。激素的刺激下，乳暈由原來的粉紅色已經變成略深的紫黑色。在洗大澡堂子的大學時期，她看到這種乳暈的同學，覺得那是世間最不堪的顏色。而現在，她覺得這顏色出奇地好看，每次洗澡的時候都要端詳一陣子。

門外，工程組劉師傅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請大家吃西瓜，這西瓜足足花了五十多塊現大洋。”隨著他聲音響起的，還有撲哧一聲，西瓜掉到了劉倩的腳下，黑色的籽鑲嵌在紅色的瓤上，這種極端的美卻帶給劉倩不妙的聯想，一腳重重踢了過去。劉師傅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子？我是拿給你讓你切給大家吃的，誰知道不小心脫手了。”說完，他眼里的憤怒轉為憐惜。“算啦，算啦，倩倩你好好休息吧，別動了胎氣。”劉倩連連對劉師傅說對不起，是自己沒有注意到，心里深深為同事們對自己的包容而羞愧。這時候，婆婆的電話響起，把兩個人從尷尬里拉了回來。問她中午吃什么？劉倩說想喝羊肉湯，婆婆便吩咐她下班去小區旁邊的市場把馕買上，并且強調不要一孕傻三年，不要再把皮牙子馕買成了芝麻馕。劉倩掛掉電話抿嘴笑了起來，那白芝麻肉嘟嘟的，似嬰兒的臉。她硬生生一遍遍問這是芝麻馕對不對？心里卻想著是皮牙子馕。成了一家人好幾個星期的笑料。

被婆婆一提醒，她才知道菜市場外場終于開放了，春天是越來越近了，中午菜放在外面都不會被凍壞。躍躍欲試，下班后她挎著一提兜去菜市場采購，看到被胖大娘丟到爛菜堆里的一根黃瓜，頂部像兩只腳趾頭一樣分開，她瘋了似的奔向爛菜堆。“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把它丟掉，丟到這污穢里去。”她近乎嚎叫，早晨精致梳起的頭發，散在兩側臉頰。“姑娘，這根黃瓜長殘了，誰會買回去？不吉利。”胖大娘半開玩笑半解釋地說。平時劉倩都是在她這里買菜，所以她說起話來帶著一股熱乎勁，也會隨手塞給劉倩一把香菜或香蔥。劉倩輕輕捧起這根黃瓜，把它呵護地放進紅工服里。中午的土地已經開始化凍，她用手很輕易扒開了一層，手卻被深層未化凍的凍土刺破。看著鮮血，她哭了，不管不顧，嚎啕聲引來路過的人頻頻側目。邊哭邊挖，把黃瓜埋了進去。帶著哭紅的眼睛走進小區，一位園林師傅正在修剪枝條。看著鮮嫩的枝茬，她感到心痛，怪罪他們下手太狠。師傅說，只有把不亂發的枝杈砍掉，這個夏天才能好好長。她感慨地說，樹比人好多了，樹長歪了可以往歪里長，人為了美觀就修剪一下，一點兒不傷筋動骨，反而長得更加茂盛。兩人的聊天聲在白晃晃溫暖的陽光里跳躍著，讓劉倩有了點兒困意。她用手捧住陽光，對胎寶寶說：“丫頭，你快出來曬太陽啊！”

四維彩超大排畸檢查以來，每一天都是這樣過得悠然漫長，時而欣喜，時而憂傷，也會淚流滿面。

第二天，劉倩如約而至水澤大酒店站臺。車上依舊擁擠不堪，新來的年輕司機看到她停穩車后才開門，對著車內好心地大聲喊：“大家讓個座位給這位準媽媽姐姐。”他帶著調皮的笑容看著劉倩，車內安靜得和她往常出現的時候一樣冰冷，大家仿佛沒聽到一樣，氣氛十分尷尬。“快，咱們這可是全國文明城市。”年輕師傅拉高了嗓門，并沒有看清劉倩使出的眼色。隨著年輕司機話落，一個老太太用喊聲給自己開道，終于走到了劉倩跟前，指著她說：“你看，你都懷孕兩三年了，我盯了你兩三年了，你還沒有生下來？你懷的是個哪吒嗎？天天挺著個大肚子，你的臉還要不要啊？”劉倩立刻護住自己的腹部，警惕地看著車上的人，大家直直地盯著她，你一言我一語提醒年輕司機不要被欺騙了。“是呀，我看新聞，有個女人頂著一個假肚皮博同情，讓別人給她讓座。現在的年輕人哦，心思一點兒不擺正。”另外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在車尾應和說，我之前給她讓了半年的座，孩子還沒生下來，騙誰呢？“現在的年輕人哦，從小不愁吃穿，已經占據了不少的資源。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個中年男人也不放過。

“我看看她到底懷了一個什么。”老太太掀起劉倩的紅棉衣，毛衣也不放過。肚皮赫然而立，粗重的妊娠線讓所有人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劉倩緊緊抓住扶手，看著一車人的七嘴八舌，眼前暈白一片。“羊水破了，快打120。不不，小師傅直接開到醫院，到最近的醫院都要半小時。羊水破了，孩子不等人，快快。”她的手緊緊握住劉倩的手：“姑娘呀，不要怕，不要怕，有奶奶在，剛剛對不住啊。”

劉倩低頭看著自己濡濕的肉色襪褲笑了。“駝鈴啊，駝鈴，你終于要來了。”在無數的夜里，她一直這樣呢喃著，夢駝鈴，悠揚的聲音帶她穿過豐美的草地，微風習習拂動她兩鬢秀發。這是她給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公交車繼續急速行駛著，前景越來越敞亮。她是笑著上輪椅，笑著進產房的，笑著看催產針緩緩流進自己的身體的。

“名字。”醫生在三米以外的工作臺大聲問著，填寫資料。

“劉倩。”

“工作單位。”

“采油三公司。”

“這是個主力單位呢！你這是第幾次生產了？”醫生拉長了語氣緩解她的緊張。

“我……第三次。”

“現在你們公司計劃生育不是管得很嚴？怎么允許你生三孩？”

“前面兩次……是引產。”劉倩一個字比一個字說得悲傷。

“啊……公婆很在乎男女嗎？按理說，現在的人沒那么封建了吧！你們家還真的有皇位繼承啊？”醫生邊開玩笑，邊檢查孕期檢查的化驗單，為了緩解孕婦的緊張，不斷找著話題。

劉倩把頭往外一側，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和此刻一樣，兩次引產手術，歷歷在目。

單純無憂善良的她，成績不好，踏線考上一個二本院校；沒有考上研究生，申請出國順利通過；留學夢中止，回家卻也趕上了最后一次招工考試，自己錄用以來再也沒有招人了；丈夫非官非富二代，卻也會說：“我知道你心里不僅僅有十里桃花，還有百里，可是我要給你千里萬里桃花。”可就是在孕育這件事情上栽了跟頭。第一胎，丈夫是騎著自行車帶自己做四維大排畸彩超的，穿行過小城的綠蔭，小兩口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夫妻。醫生報錄著各種數值，不斷說這這那那發育挺好的，一不小心說漏了嘴，這還是個長腿小伙子呢。劉倩越聽越興奮，肚子一陣痛喊了出來，醫生B超探頭一轉，立刻說：“這子宮頸有點兒短，趕快轉產科，宮口開了。”和身邊的產婦一樣，劉倩經歷了欲輕生的開宮口之痛，在最后的一用力，羊水噴薄而出，刺到了對面的墻，助產士直嚷嚷，今天工程量大了，還得刷墻。順水而出的孩子劉倩卻沒有來得及看一眼，醫生趕緊轉新生兒科搶救。劉倩事后責怪自己，怪自己在關鍵時刻太激動了，才導致宮縮發生。死去的孩子如何處置的，家里沒人告訴她，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自己的肚子也沒有鼓起過。這種內疚一直持續到第二次懷孕，一發現兩條杠立刻跑到醫院把子宮頸給扎住了。可是，可是，又是出現在了四維彩超大排畸檢查上。醫生先是問有沒有家族遺傳史，又問孕前三個月有沒有感冒，有沒有吃藥，工作環境之類的。冷冰冰的語氣讓劉倩的心里一陣陣發緊，克制著內心的恐懼，逐一回答著醫生的話。當醫生把最后診斷唇腭裂并可能伴其他畸形的結果告訴她的時候，她在B超室號啕大哭。她永遠無法忘記，當臨產床的人娩下健康的嬰兒，發出的啼哭讓她誤認為是自己的孩子，露出了笑容。她經歷同樣的劇痛，雙腿下早已經服藥打針被扼殺在肚腔里的生命仿佛不是自己的。護士用布像折信封一樣把自己的孩子包起來，她居然一句都哭不出來。護士一遍遍勸慰，你還年輕，這個孩子不要是對的，太嚴重，影響吞咽和說話，看著其他地方也不太健全。劉倩什么也沒有聽進去，仿佛說的不是自己。

引產后的那個夜晚，丈夫均勻的鼾聲充斥在自己的耳前。劉倩在似淺似深的睡眠中，自己的子宮漸漸空蕩成深谷，任由冷風吹來吹去。她太冷了，太冷了，即使是夏天，她依舊感到寒冬臘月的刺冷。就是這樣，多少個夜晚，她想讓丈夫再將一個生命植入自己的子宮。她無法承受癟下去的肚子，每天綁縛在腰上一個從網上淘來的硅膠孕肚。當大腹便便，她才能重獲自信，別人善意的讓座，已深深陷入的劉倩也欣然接受了。這一綁就綁了一年，自己的肚子再起，不用繼續假飾。

克城的春天突然在這一天來了。成堆的雪融化后沖刷著地面，混成黑色泥流，浩浩蕩蕩地流向戈壁深處。深夜，身邊的駝鈴軟綿的唇濡昫著自己的乳房，劉倩仿佛看到了深夜草原的兩支細流漸漸愈合在一起，梨渦之內，盛出一汪清泉。

草地豐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