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我一生之中最頻繁照鏡的一段時光,是在25歲至27歲之間。那幾年斷斷續續地在學弗拉明戈舞。
我看到我的手在空中舉著未曾落下,裙子被另一只手提高還來不及揚起,左腳踏后,右腳向前。靜止的這一刻,臉上似笑非哭。
那時候,舞蹈老師經常說,看鏡子。向十點鐘方向,甩裙子,頭再迅速回正。
我和所有其他同伴照做。
下巴要驕傲,眼神要堅定,肩背要筆挺。要相信自己最美!她厲聲道。
反復強調:看鏡子。
于是我繼續看鏡。努力追隨著鏡中人的影像。
不用笑。不是照相,你不需要假笑。老師說。
我喜歡這句話。我喜歡不必取悅任何人,只是坦然地平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目不轉睛地,等那張好端端的臉孔隨著鏡子流淌成云,盛開成花,波光瀲滟為水,或者只化作一陣大風。
學過或看過學舞的人必定知道,舞蹈練習室最基礎的設施就是那四面墻上頂天立地的鏡子。你站在中央,轉頭向任何方向,都看到自己的身影如火光憧憧般無處不在。那一刻,甚至比在舞臺上更像在世界的中心,因為不但別人可以從四面八方看到你,你也在凝視自身如凝視深淵。
練舞鏡子主要用于調整姿態。然而就算這時候舞者仍忍不住時刻要注意自己的臉。天生左右不夠對稱的面龐,竭力微笑或者宣告放棄的鬼臉——總是一樣的愚蠢,總是一樣沒有自信。
童年時代我無從判斷自己的美丑,因為沒人肯提。家里關于長相的話題始終是個禁忌。10歲坐爸爸摩托車出去兜風,路遇熟人恭維,爸爸回來學說,媽媽便說:“好看什么?一只丑小鴨!”
就這樣默默丑小鴨了許多年。又因近視,戴一副遮住半張臉的黑框眼鏡,做眼保健操時才取下。
遲來的自我覺醒和一面青蛙王子小鏡子一起,陪我度過整個黯淡無光的青春期。高中有一次和父母去珠海玩,卻把鏡子丟在了大巴上。下車后遍尋不得,失魂落魄很久,直到終于在座椅縫隙里找到熟悉的一抹綠才安心。我愛它,如同愛尚未完成的自我,認定只有它才不至于失真變形。那才是唯一的、真正的自己。
我當時并沒有比它對于我來說更重要的朋友。
“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告訴我。告訴我。”
青蛙王子最終也會離開。來北京讀研后,這面陪伴我超過十年的舊鏡子終于有一天不小心摔碎。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用了很長時間,默默消化掉這樁不足為外人道的慘劇。長久不再照鏡。又過了更久,開始覺得照什么都一樣。
而碎掉的青蛙鏡我則一直帶在身邊,時至今日,偶然拉開抽屜還會看到。它的外面看上去仍然完整,沒人知道它已從里面四分五裂,再也無法修復。
開始接受全身鏡中的自己,是在學弗拉明戈之后。
和六七個學舞的同學一起,排成一列,一模一樣地甩頭,擊掌,提起裙子并拋至另一側。從鏡子中看到自己在集體隊列之中,會有一種異樣的平靜。
跳舞老師一直說:看鏡子。又說,要相信自己最美。
我其實從來并不真的相信,但早明白美丑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美也好。不美也好。總有些東西是鏡子無從了解,而只有自己知道的。我學會坦然面對任何一面鏡子,接受任何形態的鏡中人,也學會面對這個遍地幻象的世界。鏡子不過是鏡子,而自己永遠都可以從鏡前走開。或許青蛙鏡決定碎掉,也不過是為了最終放開我。
然而我畢生懷念與它共處的時光。它認識我的本質,遠比我自己為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