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很懷疑許多日本少女漫畫家抽屜里,都藏著一本阿爾豐斯·穆夏的畫冊:海報史上開天辟地的人物,史上最卓越的美少女畫者,新藝術的領導人之一——雖然他很討厭這個詞,“藝術哪有新與舊?藝術就是藝術。”
1901年,穆夏在他的工作室,背后是《吉斯蒙達》的海報,穆夏憑借這幅為莎拉·伯恩哈特設計的爆款海報一舉成名。
27歲的1887年,他到巴黎學畫時,已經做了6年裝飾畫與人物畫家。他在巴黎進修,也給雜志提供插圖。1894年12月26日,他在出版商莫里斯·德·布倫霍夫那兒,親眼看布倫霍夫接了個電話,話筒那頭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女演員”“神選的莎拉·伯恩哈特”:
“我要1月1日之前,給我的《吉斯蒙達》來個大海報!”
“不可能啊,現在圣誕假期,我手頭沒一個畫家有空——而且時間那么短!”
生死之際,穆夏搭茬了:“我畫過莎拉——還畫過不少呢。”
1895年新年到來時,巴黎街頭出現了這幅傳奇海報。穆夏用寥寥幾天時間,制造了比真人還大的海報:莎拉在畫中自然高貴美麗,而畫面中的拜占庭風花紋與植物花束,從此成為穆夏的招牌典型。莎拉很是滿意,訂購了4000張海報,又給了穆夏6年的合同。
從此穆夏一舉成名,1896年,傳奇的《四季》四聯畫出來了。再兩年后,1900年巴黎世博會,穆夏的作品大放異彩,成為奧地利的驕傲。
按20世紀初巴黎人的觀點,穆夏的藝術特色是優雅華美。但穆夏的故鄉布拉格,以收藏穆夏其他設計作品為主的館藏,卻留了一句美國演員萊斯利·卡特的話:“他簡化了許多東西。”
為什么呢?回到1895年莎拉那幅傳奇的海報。這幅畫固然美麗,但那年莎拉·伯恩哈特年過五十。根據流傳下來的照片,51歲的她已有了許多這個年歲女演員無法避免的東西:黑眼圈、皺紋、為了保持身材而出現的面頰陰影,諸如此類。但穆夏巧妙地將莎拉的形象理想化了,仿佛給人的照片加了美圖濾鏡;與此同時,加上各色花束與花紋,使之美麗。即同時做了減法與加法,將莎拉的形象抽象化、簡化之后,又加上了自己的新構思。
非常有趣的一點:眾所周知,在穆夏之前,歐洲最擅長描述理想人體美的畫者,是米開朗琪羅和安格爾。比起色彩、情感、光影與寫實,他們更在意和諧理想的美。而文藝復興——古典——新古典這條線最后延伸的方向,正是抽象主義。
穆夏畫里的繽紛色彩,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筆下對人物的簡化與理想化。他一直在追求一種跨藝術的美:一種在平面設計、珠寶雕琢、繪畫、照片、海報與插圖里都能通用的美。因此,他提煉出的美學公式,當然是相對抽象的、復古的、通用于一切時代的。這種審美的極端,是他在71歲那年在布拉格描繪的教堂彩窗:這幅畫如此的中世紀風格,卻又如此穆夏。在簡化抽象的同時做到極致絢爛。
所以后來日本少女漫畫家們的通例——簡化少女們的面部陰影,只畫大眼睛長睫毛櫻桃小口——多少也是學習了穆夏:將人類的五官抽象化到絕美,再加上其他美麗的因素。事實證明,無論是20世紀之后的普通人民,還是莎拉·伯恩哈特這樣不朽的女演員,都喜歡這種簡化又美化之后的,理想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