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2018年,我應友人之邀,搭乘公務機去歐洲旅行,其中,最特別的收獲,當數參觀查爾斯王子農場的那一天。
查爾斯王子農場,位于蘭彼德小鎮附近。平原起伏,綠草如茵,田野散發著谷物和青草的氣味。王子農場的主任,是個身材高大的紅臉漢子,迎接時說我們是第一批抵達這里參觀的中國人。
我問主任,王子常常來干農活嗎?主任回答我說經常來。他指著農田旁邊的籬笆墻說,這是王子親自修剪的。
說是籬笆墻,其實是厚達一米以上的樹墻。農場有幾十公里長的樹墻,很壯觀。我驚訝道,為了攔人嗎,有人敢來偷王子家的莊稼嗎?
主任朗聲笑起來,說,沒有人來偷莊稼。種植灌木組成植物墻,是為了給鳥類和害蟲一個棲息的地方。綠籬的組成中,有能開花的植物,這會引來蜜蜂蝴蝶,它們停留在這道籬笆上,捎帶著就給農莊的莊稼授粉了。再有,我們選種的綠籬植物,有些是害蟲們最喜愛吃的品種。它們吃了綠籬,就不會去啃莊稼了。
我把心中的疑惑端出,綠籬豈不是要被害蟲吃光?
主任道,害蟲也不完全都是有害的。它們是莊稼的敵人,但對綠籬并不會致命。大自然就是這樣一個循環往復的整體,也要給那些害蟲一條生路啊。
有趣的觀點。
我問他,能具體講講王子干活的故事嗎?
他說,有一次,王子穿著工作服整修綠籬。因為農忙,他們新雇了一個技術水平很高的老工人,指揮大家干活。王子正干著活,老工人走過來,端詳了一番王子的勞動成果,不客氣地說:“你這活干得不好,這兒……這兒……都不對,你應該這樣修剪。”一邊批評王子,一邊拿過園藝工具親自做指導。
英國人民還有不認識王子的嗎?
主任說,王子一身泥土,老工人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沒認出王子。王子按照老工人的指點,重新修剪綠籬。
我沉默了一小會兒,給自己一點時間消化這故事:禮服在身,他貴為儲君,換上耕衣,他就是一個揮汗如雨的農夫。
我又問,王子家的其他人也來干活嗎?主任說,都來過,王子來得最多。下個星期二,他還會來此地干活。
到了王子的遼闊牧場,幾十頭乳牛正在安閑吃草。乳牛身架很大,呈前略窄后渾圓的近橢圓形輪廓,渾身無贅肉但并不單薄。它兀自吃著草,散發寧靜安詳的光輝。皮毛褐白相間,通體閃著緞子樣光澤,高貴而干凈。
我說,不都是黑白花嗎,您這兒為什么是褐白花?主任說,褐白花的奶牛更稀缺,王子喜歡它們,怕它們越來越少。
這些奶牛真幸福。
主任說,尊重奶牛的生活習性,保證奶牛的營養攝入,把奶牛當作真正家人,關心奶牛的身心健康,奶牛的乳汁才會幫助到我們。生活幸福的奶牛,才能產出令人有幸福感的牛奶。尊重自然,才能真正獲取到來自自然的力量。
王子的麥子地到了。天哪!真高,麥稈足足超過兩米!我驚嘆,這得施多少肥才長成這么高?主任道,王子農場的土地都是不施肥的,它們之所以這么高,是因為品種即如此。
我好奇,農場打下來的糧食,都直送王宮廚房嗎?主任笑說,有一些他們自己吃掉了,也有送王宮的。不過他們只有6位工人,吃不了那么多。很多麥子就在蘭彼德鎮磨成面,賣給居民。
我說,如果不施肥,地力會不會逐漸衰減?
主任讓我用手捏一下他們農場的土壤。
我蹲下來,捏起了一把土。土地略有黏性,能松散地膠結成一團。不過隨著手指的張開,它們就興高采烈地抱著小團墜落下去。我拼命抑制住失聲驚叫的本能:土壤中,一條蠕動著的小蚯蚓,兩頭尖尖,蛔蟲般蜷曲著身體。
主任沒有發現我的異樣,接著道,一般來說,不必施肥,四葉草和虞美人花,都可化身為肥料。不過,如果天氣太過干旱,會給植物加一些下午茶。
下午茶?
主任領我們走到菜地邊上,一個透明罐里儲存著黑乎乎的液體,色澤真有點像濃茶。主任說,這是配制好的植物生長液,用水稀釋后,澆到植物根部。用它來增強植物的抵抗力,幫助它們抵抗干旱。
我一直對6個人耕種如此廣闊的農場感覺不可思議。主任說,土地不耕,用自然生態方法種植農作物。也不澆水、施肥、打農藥,遵循自然之道,不刻意人為干涉植物的生長,因此并不特別忙。土壤健康,農作物就健康,病蟲害也少。就像人,抵抗力強了,病毒也拿你沒辦法。土地生態系統良好,會出現大量的青蛙、蛤蟆、昆蟲、鳥類等益蟲,消滅害蟲。農忙時,會雇短工。
告別農場,久久沉思。我們的“現在時”,一切都越來越快。唯有腳下的土壤,遵照億萬年的節奏,古樸遲滯。
從前的車、馬、郵件、說話、穿衣……都慢,連報時的播音,都告知大家“剛才最后一響”。后來,人們嫌這句啰唆,省略了。
可你不覺得,正因為很多溫暖而緩慢的片段,我們才過得詩情畫意有條不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