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向野
“你見過大海嗎?”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閃爍,仿佛又開啟了某段回憶,仿佛期待著某個回答。
我透過她身體不連續的半透明投影望見了那片海,獨屬于她的海,海面平靜地映出城的另一邊的虛影。在海的那一邊,仍是這里尋常的灰白墻屏。
我被手環上的細小電流擊醒的時候,時間已經晚了五分鐘。這五分鐘我只能盡力在起床整理的過程去彌補,在手忙腳亂一番后,總算是趕上了手環上數字的不息跳動。很快,這間居所將被另一個人占據。而我要去一座空城,開始公司新派的工作。

?標題
從居所到那座城所花的時間顯然得多于平常,空城幾乎和所有的空域隔絕。因為曾經去探查過基本情況,我心里有這種預期。只是這次似乎更為漫長:其一,我的新工作就將開始;其二,那個少女,我又將見到她。少女的面容又浮現在我眼前,不知為何,我心中一陣悸動。
眼前耳邊仍一如既往地充斥著嘈雜的廣告音畫,我只能大概聽到幾個字眼。快要到站時,墻屏上播放的一切漸漸隱去,城的全景已經出現在我眼前,外觀是相當普通的兩個規則幾何體組合,大概一座小型城市的規模。
在連接艙的大門打開前,我深吸一口氣:總算要開始了。
我此行是為了考察這空城的建筑布局和空間利用情況,以便為即將到來的房產開發服務——雖然我本人并沒有任何房產。這座被遺棄已久的空城,將成為新的娛樂城,結束它孤獨運行的命運。
“是你!你又來到這里了!”少女在我踏入城的那一刻就在過道的角落出現了,她以我所見過最溫柔的微笑迎接了我。我盡力回報以真摯的笑容,雖然有點兒勉強,但是少女并沒有介意什么。這座城和外面的世界隔絕得太久,在外面,我們不常以笑示人。
她飄忽的身形圍繞我旋轉了一圈,“我知道你今天要來,我會給你講故事,還要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呢。”她的聲音正如她的容貌一般美麗,只是可能由于久未保養,多了一絲雜音。不過,這不是外面的世界會欣賞的類型。
我點點頭,“雖然今天我有事需要做,也需要你的幫助,但是故事,那可是我很期待的。”
她像是受到了鼓勵,笑聲如鈴,又旋轉了一圈,神情和動態就像真實的人類一般。
我們便一直走到居住區,在這里開始工作。一路上我觀察這空曠的廢墟,這里墻屏的保存情況很好,只是處于灰白的停運狀態,過道上也是空無一物,沒有任何多余的特征,毫無性格的樣子。只有我自己細微的腳步聲,連模擬的重力也是不足值的。
到了中心地帶,少女試著調出這里的資料,又像之前那樣失敗了。“哎呀,實在是不好意思,我的頭腦里真的什么也沒有了,應該是全部被帶走了吧。”說著,她之前高興的神態消失了。飄浮著的她蜷縮起身體,抱住了自己的膝蓋,陷入某種沉郁之中。
“要是什么都有了,那我不就沒事可做了嗎?”我試著用她一貫的口氣說話去討她開心,不過好像沒有什么作用,她似乎已經進入回憶模式,不會多理睬我了。
看到她的這副樣子,我只能離開去工作了。居住區相當罕見地是古代地球建筑群的模樣,這里的重力也是足值的,設計者似乎有意去模仿過去的生活。我調出手環上的識別軟件,開始對這里進行掃描繪圖。
建筑群根據設計依照的不同古代風格分區,我一邊走著,手環一邊調出所經過的建筑的分析。“哥特、巴洛克、中國園林、現代主義、新古典主義……”我念出這些十分陌生的名詞。仿建這些多樣而迥異的古代建筑要花費的錢財和知識顯然是普通開發商不具備的,而設計者們最后卻棄之而去,以至于什么也沒有留下——除了她。她本身不能被帶走,她的主機和感官與空城是一體的。
我走得很慢,這些建筑像過去的幽靈一般拉扯著我,它們給我的感受和少女是如此相似,那是過去的、已被遺棄的美麗。有些窗子是打開的,里面放著一個固定好的小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打開了一棟房屋仿木質的門,走了進去。門里是簡潔得體的陳設,有種令人懷念的古代有產者生活的味道,只是與生活有關的東西都已消失,也許是在那時被帶走了。來到窗前才發現,小盆里甚至有一小顆真正的植物種子。我忽然明白了,這是消失已久的植物盆栽。
這里的人們的確在努力過著某種古代生活,要花費巨資,才能做到開辟這么一小方時間倒流的天地。不過盡管如此,現代的痕跡仍然處處可見,墻屏都沒有被替代,無線接口也能在隱蔽處找到。
建筑群至少能容納兩百個人的生活,而現在過道上冷清得仿佛從未有過生命。空城這部分的艙體呈圓柱形,我沿著環形的過道,又回到了來處。少女剛剛從回憶模式里醒來。
“我向你保證,這里從前不是這樣的。”她傷感地伸出手去,好像要撫摸那些仿古的建筑,“這里曾經有不少人住呢,都是很好、很有知識的人。每個人都對彼此抱有愛意。他們培育植物和小動物,把它們也當作朋友。人們自由而無慮地生活著。他們把房子建成這樣,就是為了過古老的生活,不讓自己沉迷于欲望,這樣才能毫無顧忌地規劃下去。”
“他們規劃著些什么?”
“是文化那一方面的東西呢,我的記憶體曾經完整地記錄下了那些智慧的人所做的一切計劃,只是最后也都被帶走了。”
“文化?這也是能夠規劃的東西嗎?”
“他們也曾為這個爭論過,但是現實讓他們太失望了,做總比不做要好吧。而且他們相信,這座城市的存在將成為計劃成功的象征,它會成為一座燈塔,引導所有對現實不滿、想要改變的人們,他們相信這是能夠抓住的希望。”
我沉默地思考著這些人的想法和所謂規劃。不管當時情況如何,現實是這一切也只是空想了,空城已經無言地見證了一切。
從我著手的開發工作來看,居住區的布局應該很適合大型娛樂設施,比如“環形追逐大戰”。我已經開始想象開發應該如何一步步進行。這看上去是個大項目,做得好的話,或許我能獲得足夠的錢來換取自己的房產。
“……他們就這樣分手了,那明明曾是城里最幸福的情侶。”少女講著準備好的故事,而我一面聽著,一面繼續我的工作。
“你知道這座城的創建者是誰嗎?”她的語氣忽然嚴肅了起來。
“我只知道有一位哈代先生,這座城市是他的家族資產,也是另一位哈代先生授權給我的公司對這里進行改造的。他本人現在已經過世了。”
少女垂下眼簾,“哈代先生走了啊……他們都走了,徹底離開了。”
“雖然是哈代先生提供的資助,但是真正的領導者另有其人。你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名字,當人們來到這里時,都會給自己一個新的名字。最重要的兩個人,一位叫自己烈焰,一位叫自己玫瑰。他們首先提供了文化規劃與復興的理論,極力論證了封閉自給的城市可以有全新可塑造的文化模式,借助于這一個點,可以對整個社會造成影響。他們說服了哈代先生,這座城市的建設就這樣開始了。”
“我是在城里誕生的,從來不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樣子,可城里的生活是這么美好,他們對外界又這么失望,我想,也許改變是必要的。”少女望向我,“你覺得過去的這里好過外界嗎?”
我又沉默了。看起來,這里的人們為自己選擇了一種樸素而昂貴的生活,他們的精神也許比我們強健許多。在這瓶中世界一般的城市是美的,而在外面,已經變成異類了。
“他們最喜歡的,還是古代的生活,那樣雖然不像現代這么方便,但是更加鍛煉人的精神世界,所以這里許多地方,都是仿古的設計,都是設計者根據殘缺的資料加上自己的理解復原而成的。他們在這里建立了自己的理想國。
“這里最推崇的,也是古代的哲學與文學。人們在廣場上徹夜朗讀海涅,徹夜辯論。古老的一切成了新的時尚。新的思想和作品不斷產生,人們以為這座城市一定會成功地改變我們生活的世界。
“然而,浪漫漸漸泛濫成災,兩位曾經的創始人圍繞著一位美人的愛情展開爭斗,尊嚴與愛情無法兩全,以至于他們最終選擇了古代的決斗來結束一切。槍聲響起后,一個人永遠地倒下了。另一個人深深地陷入悔恨,甚至無法再領導城市繼續前進。
“那些原本害怕著這里的新事物的外界政府、公司看到了機會,他們乘虛而入,用花言巧語誘惑人們放棄自己在城里的生活。他們想要毀掉城。
“人心亂了,這場大型的社會實驗也宣告終結。哈代先生呼吁所有離開的人保持最后的體面,不要為外界剩下任何這里生活的證據和遺跡,帶走所有能帶走的,讓批評家們什么話也說不出。
“我的主機也被抽離了絕大部分存儲,那些記憶和知識全都想不起來了。”
“這就是城的過去,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少女再次蜷縮起來,呈現某種自我保護的姿態。
這些建造了城市的空想者一定不曾想過自己的作品現今處于這樣的境地。他們太過自信、無知而沒有抵御力,最終一事無成,只有空想被虛幻的少女一再重復著。
但是那想象卻是如此曼妙,如果成功了,這座城市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城里的工業區和普通太空城沒有太大區別,只是有的生產工廠被搬到了公眾場合,以其繁雜的管道設計和工業品的外觀裝飾著廣場,據說那也是一種古代風格。
在來廣場的路上,少女顯而易見得變得有些興奮,她開始小步跑著,哼起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曲。
……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o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auld lang syne?①
她在廣場凹陷的中央舞臺上翩翩起舞,陽光從艙體側面被有意加大的門型玻璃窗處射入,照亮了整個舞臺。沐浴著新生的光華,她的聲音變得顫抖,身體幾乎在光明里隱去了。歌曲的旋律悠揚,叩動人心。我肅立著,注視著少女,仿佛注視著一個遺落已久的夢境。
少女的歌唱完了,她回到我的身邊,“過去,他們常常這樣興致一來,就會唱起歌跳起舞,如果有作品要發布,還會有朗誦會。大家都快樂極了,有時激動得仿佛末日就要來臨了似的。”她的幸福的神態讓我幾乎相信這是真正的人類少女。
盡管我早已知道,少女只是這座城市的A.I.管理者,連那完美無缺的容顏也是設計者根據自身研究的古代審美而進行的數學建模的結果。
“你還有記憶的時候,應該也常常這樣跳舞吧。”我只能這樣回應。
“是的,那時我的形態還不是這么像幼態人類,是個很迷人的女人呢。”她笑了,“是他們所有人的繆斯。”
“我的外表、行為方式都是按照人類來設計的,在大家離開并帶走我有用的記憶存儲后,我就變成了這副樣子。我像是個孩子一樣無知,外表也變得孩子氣了。真是遺憾,你不能見到我最有魅力的樣子。”她把雙手背在身后,表情好像是在害羞。
城市的設計者和建造者都已離去,他們走得很小心,帶走了所有能帶走的,只留下了空城和虛幻的少女。
我知道在城市被改造成娛樂城之后,這里一定會有許多熱鬧至極的派對舉辦,但不會再有這樣的少女和歌謠。
“不過,雖然現在我什么都沒有了,但是我還有一片海呢!”她忽然開心起來,“快跟我來吧。”
我的工作也要結束了,但是聽到這里有一片海,還是大吃一驚,跟上她飄忽的身影。穿過空曠長廊和廣闊的大廳,我來到了海邊。
那是處于城的中心,自轉軸心,水面平滑如鏡的微型海。它覆蓋著城的一端,從這里可以望見城的全貌。無論從哪個入口進城,在穿過所有城區后,都將來到這片海。海是城的盡頭。
平靜的水面倒映出城市的模樣,這幾百平方米的虛像是一片了無生機的廢墟,一片燃燒殆盡的灰燼。
水面倒映著少女的身形,仿佛她飄浮在城市虛像上空。她周身泛著珠白的光彩,仿佛是城市的守護神。
“你見過大海嗎?”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閃爍,仿佛又開啟了某段回憶,仿佛期待著某個回答。
我透過她身體不連續的半透明投影望見那片海,獨屬于她的海。
“不。”
我半跪在海邊,俯身向海面伸手探去。
“我從未見過海。”
“他們根據地球的影像資料建造了這片海,海也是古代的事情了。”
我的手指觸碰到了水,輕輕攪動著冰冷而無形的水體。我從未接觸如此龐大的水體。
似乎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聲音低沉得穿過了我的身體。這是空城最后的悲嘆。
空城的低氣壓環境使這片海在漫長的時間中漸漸失去了它的主體,留下已經過飽和的枯海。從我的剛剛觸摸到的地方開始,海面下生長起了溶質的結晶,它以幾何性質的優雅蔓延著,最終幾乎埋葬了這片海。同時,這些結晶釋放的熱量使城里的溫度也開始上升。
少女不安地站起身來,“我的成像系統在這個溫度下快要不能工作了,太久沒維護了。”
看到我慌張的神態,她又微笑起來安慰我,“沒事的,只要太陽還在發光,主機就不會關機。我還能看到你,只是你不能看到我了。”而聲音已經細微了下去,變得不再連貫。
“你的工作完成了嗎?”
“很快,很多很多人都會到這里來,對嗎?”
“這里就要不再是空城了。”
“不過,我會與它一直在一起的……”
“……”
少女的影像漸漸消失在了死去的海的背景中,她最后的口型是,“再見”。
在這個升溫的空間中,傷感也漸漸上升將我擊倒,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沒有人能夠將少女帶出這座城市,而主機的神經網絡將被重連以適應新的開發。在新的城市她將不復存在。
這里也不再會是空城了,而將會建成本空域里最出色的娛樂城,每年吸引成百上千來自所有鄰近空域的游覽者,在這里上演我們時代司空見慣的種種鬧劇。
“絢麗樂園等待您的光臨!”在穿梭艙里廣告仍是喋喋不休,搔首弄姿的女人熱情地向我推薦些明碼標價的服務。只是廣告的角落標注的設計者,是我的名字。
我等待著,握住新換上的手環,比舊的那個更新了太多信息。到站后我匆匆趕往居所,從那工作中得到的新的居所,完全屬于我自己。手環輕輕碰了下門便開了,狹窄的室內亮著冷光燈。
我是個普通人,不能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一般擁有一片海。
這里一切都是新的,空蕩蒼白得像一個人的心。
【責任編輯:遲 卉】
①《魂斷藍橋》主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