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輝



銅鏡是中國青銅器中自成體系、價值極高的工藝美術品,也是鑄造較早、延續時間較長的門類,涵蓋了人文國學與自然國學的諸多信息。在漢代墓葬中,銅鏡也是最常見的陪葬種類之一。1983年發現的廣州象崗西漢南越文王墓,是迄今為止嶺南地區發現的規模最大、隨葬品最豐富的一座古墓,被稱為20世紀80年代中國五大考古發現之一。墓中出土了1000余件(套)珍貴的隨葬品,主要是玉器和青銅器,其中有銅鏡39枚。
南越王墓出土銅鏡種類之多、數量之眾在全國是極其罕見的:屬于墓主的6枚銅鏡放置在西耳室,東側室的4位殉葬夫人隨葬14枚銅鏡,西側室隨葬有7個奴婢共出10枚,東耳室出有7枚,前室和墓葬外藏槨各出l枚[1]。既有西周以來盛行的素鏡,戰國時期流行的“山”字紋鏡,也有戰國晚期承繼楚地盛行之風的動物紋鏡,秦漢之際廣泛使用的連弧紋鏡,還有漢初仿戰國風格所制的植物紋鏡,以及特殊工藝鏡式等。
簡樸莊重——素鏡
南越王墓出土了1枚全素鏡和4枚素地鏡(圖一)。全素鏡在出土時已破碎成若干塊,但從其上包裹的絹及絹上刺繡殘痕不難得知其主人對鏡的喜愛。素鏡始于西周,是最廣泛和最普遍的鏡種,不僅數量多,而且不乏精品,從戰國時期的三弦紋素鏡到漢代的連弧紋素鏡,再到唐宋的單凸棱素鏡,直至明代的各式平頂印章素鏡和清代的漳州素鏡,不論其外形和內鈕如何變化,都以其簡潔的形制和樸素的樣式贏得了使用者的青睞和喜愛[2]。
戰國遺風——“山”字紋鏡
南越王墓出土的“山”字紋鏡有四山紋鏡和六山紋鏡兩種?!吧健弊旨y鏡是典型的楚鏡,全國各地都有出土,境外的俄羅斯亦有出土?!吧健弊旨y應是漢字“山”的變體,此類鏡中有三山、四山、五山者。南越王墓出土的六山紋鏡作為考古發掘的出土品,彌足珍貴(圖二)。此鏡主紋為六個“山”字,中間一劃特長,直指外區邊緣;短的兩劃上端稍向內勾。“山”字呈逆時方向傾斜,浪花形羽狀紋地,中間層作連葉形花瓣。圓鈕座的座周邊有六枚花瓣,各瓣尖連以線條構成六連葉;葉尖又各出一花蕾[3]。另有2件四山紋鏡(圖三),紋飾大體相近,主紋為四個“山”字,羽狀紋地,鈕座四角伸出連貫式桃形花瓣作為點綴。
千姿百態——動物紋鏡
南越王墓出土的動物紋鏡以龍紋為主,另有3枚龍鳳紋鏡。龍紋鏡是戰國晚期楚地盛行的鏡類。秦以后,其他種類的楚鏡不斷衰落,龍紋鏡一直延續使用至西漢早期,并成為漢初銅鏡的主要鏡類之一[4]。南越王墓的龍紋鏡可分為纏繞式龍紋鏡、方連龍紋鏡、連弧龍紋鏡等。這件纏繞式龍紋鏡(圖四)的鈕座裝飾一周龍紋帶,淺浮雕有四條騰飛的龍。主紋為四龍纏繞,與方連菱形紋結合,龍作昂首張口吐舌狀。另有一種連弧龍紋鏡(圖五),其圓鈕座外為一周寬帶紋,以兩圈方向相反的斜線紋相夾。鏡中八弧相連,把主紋分為內外兩區,連弧相交點特別尖長,直伸外緣。內外兩區布列有四大龍紋和四小龍紋。四大龍在外區,龍首均向右,前半身在一弧圈內,龍口大張,兩肢雙爪,左右撐開,呈孔武有力狀,后半身在另一弧圈內。前后體均有一部分穿過連弧紋,伸入內區。內區的四小龍作為補白。主紋八條龍在云雷紋地上突起,做盤桓纏繞狀,顯得十分繁縟[5]。還有一件三龍紋鏡(圖六),雖然因未做去銹處理,有一龍形狀不明,但是瑕不掩瑜,仍不失為一件精品。其主紋是三組淺浮雕的單體龍紋,龍首揚起張口,作騰飛狀。軀體呈菱形,長尾向下彎曲,尾端或作翼燕形,或作花蒂狀。三條龍皆單足站立,踏于座上,作相互追逐狀。地紋為工整的雙線勾連紋,填以精細的三角形雷紋,空隙處填以細珠。
在東側室出土的3枚龍鳳紋鏡中,有2枚“十”字形龍鳳紋鏡(圖七、圖八),十字形四葉紋內外的龍鳳紋飾不盡相同,左邊的龍鳳造型奇特,線條有方直、有圓轉,極具剪紙貼飾效果,立體感強。地紋是極其繁縟細密的菱形紋,菱間填以云雷紋和規則細點。右邊內區的四扁葉尖上各站立一只鳳鳥,展翅作翹首遠望狀,外區的四葉之間有四個略呈“S”形的蟠龍回首怒目,張牙舞爪。地紋是整齊云紋和方形雷紋構成的云雷紋。這種鏡的鏡面寬闊平坦,紋飾布局奇特,形制風格與楚鏡不同,但與陜西鳳翔縣秦墓出土的銅鏡的紋飾和大小都十分近似,可能為秦文化的器物[6]。
抽象寫意——植物紋鏡
墓中出有一件菱花紋鏡(圖九),三弦小鈕,水仙花做鈕座,主紋為對折菱形紋,另有四朵開放的水仙花裝飾其中,顯得生機勃勃、變化萬千。在中國傳統裝飾中,植物仿生紋樣一直是主流。這不僅因為植物是自然形態,具有強大的親和力,更在于植物紋樣介于抽象與具象之間,保留了具象形態的特點[7]。這件鏡的鑄工雖不甚精美,但其構思精巧,運用條理和反復這一法則進行處理,使紋飾變得有節奏感,進而產生有序、生動、完整、平衡的視覺美感。從其出土時為全絲絹所裹的狀態推之,鏡的主人對其也是甚為珍視的。
巧奪天工——特殊工藝鏡
除上述諸鏡外,南越王墓中還出土了5枚特殊工藝鏡,如彩繪鏡和帶托鏡。這件彩繪鏡(圖十)的直徑達41厘米,緣厚0.5厘米,鈕長2厘米,是目前國內考古發掘所見最大的一面西漢繪畫鏡。其以一圈凹面寬帶紋將鏡背分割為兩區,內區繪卷云紋,外區繪人物。其中一組外區人物的中央有兩人跨步弓腰作斗劍表演,兩側立有觀望者:左側一組四人,一人在前引導,三人成群在后,均攏手而立;右側三人成群,亦攏手而立,推測這三人之前還有一人,因銹層所蓋,不能分辨。其繪畫風格與馬王堆一號漢墓的帛畫相似。出土時,這件銅鏡置于器物的底層,放在一個圓漆盒里,漆盒壓在大漆木鐵工具箱之下,盒已殘碎,其上繪有朱漆云紋。
這件帶托鏡(圖十一)由鏡面和背托兩部分組合而成,面與托分別鑄制,故又稱復合鏡。整鏡嵌錯精細,絢麗多彩,極為美觀。鏡托做成凹形托盤,將鏡面套入,用膠漆粘結牢固。鏡托背面錯金銀、紅銅、綠松石嵌砌成復雜的圖案。九枚鎏金乳丁布列其中,以乳丁為基點,中央一枚,四方各布一枚構成方形,乳丁座用紅銅做成四葉花瓣形,上錯金絲;仍以中央的乳丁為基點,縱橫劃線,將畫面分成許多等分,以紅銅為地制出幾何圖形的勾連紋,上錯金銀絲,空隙間再填以綠松石。鏡的邊緣等分四枚乳丁和三個環鈕。環鈕上系以綬帶,綬帶尚存[8]。經電子探針分析,鏡面的含錫量高達31.2%,高含錫量使鏡面堅硬,亮度增強,利于照容,但質堅易脆裂。鏡托的含鉛量高,因此柔軟不易斷裂。這種巧妙地利用材料比重的不同,將剛(鏡面)柔(鏡托)粘貼組成的復合鏡,在構思與工藝上別出心裁,堪稱中國古鏡的極致精品。這類帶托鏡在國內僅見3枚,除南越王墓外,一枚出自山東臨淄商王莊[9],另一枚出自江蘇漣水三里墩漢墓[10],三者形制相同,均裝飾幾何圖形的勾連紋,有的還錯金銀、鑲嵌綠松石。從其制作和紋飾的風格看,屬戰國鏡。
小結
中國銅鏡是一種承載著大量文化信息的特殊文物:鑄制歷史連貫,考古斷代便捷,文化內涵博大,審美情趣彰顯,證史直觀翔實,書體映照生輝[12]。作為一種文化載體,西漢南越王墓出土的銅鏡與其他文物一起,生動再現了南越國的社會風貌與嶺南文化的豐富內涵。
南越國出現銅鏡是從秦始皇“略定揚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謫徙民,與越雜處”開始的。秦平嶺南后留下戍軍并征調囚犯、奴仆、小販商人、士兵共幾十萬人開發嶺南,這些將士和徙民為嶺南帶來中原內地的文化以及生產、生活用具,銅鏡便在其列。南越王墓出土的戰國和秦代的鏡類,便是這一歷史的實物見證。
秦始皇統一六國以后,建立了高度集權的專制主義大一統政權。整個中國被納入一個龐大的政治經濟文化共同體之中,但由于中國地大物博,各地的經濟文化發展極不平衡,先秦以來經過長期歷史積淀而形成的中華文化的地域特色,并沒有因為秦始皇的短暫統一而完全消失。秦漢時期,中華文化在以中原文化為主體的前提下,依然呈現出多姿多彩的面貌,具有多元性和地域性特點。南越王墓出土銅鏡中的楚文化因素、秦文化因素,如“山”字紋鏡、鳳鳥紋鏡等,展現出嶺南文化兼收并蓄的特點,以及在此過程中所經過的文化融合與再生創造歷程。
南越王墓出土銅鏡,于方寸之間卻有無限內涵,不僅精致美觀,而且為研究秦平嶺南后的嶺南地區社會生活和文化提供了寶貴的實物資料,對中國銅鏡史的研究也具有重要意義,是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
[1]全洪:《南越國銅鏡論述》,《考古學報》1998年第3期。
[2]尹春潔:《南越王墓出土的銅鏡紋飾研究》,《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3]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等:《西漢南越王墓》,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261頁。
[4]尹春潔:《南越王墓出土的銅鏡紋飾研究》,《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5]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等:《西漢南越王墓》,第84頁。
[6]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等:《西漢南越王墓》,第226-228頁。
[7]清華大學漢鏡文化研究課題組著:《漢鏡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381頁。
[8]廣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等:《西漢南越王墓》,第85-86頁。
[9]齊文濤:《概述近年來山東出土的青銅器》,《文物》1972年第5期。
[10]南京博物院:《江蘇漣水三里墩西漢墓》,《考古》1973年第2期。
[11]清華大學漢鏡文化研究課題組著:《漢鏡文化研究》,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