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水龍頭”及其他

文／朱珞丹

恩斯特·奧爾末 圓明園西洋樓殘跡影像3.75萬歐元巴黎特西爾薩榮2018年12月17日拍賣

謝滿梁舊藏

每年12月，歐洲的亞洲藝術拍賣就切換到法國頻道。雖然觀望情緒依然濃厚，日子總得過。無論主動抑或被動，經銷商、經紀人、收藏家仍在全球范圍內捕捉商機。

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青銅豬首流標巴黎特西爾薩榮2018年12月17日拍賣

清 一對紫檀展腿香幾高89厘米43.75萬歐元巴黎特西爾薩榮2018年12月17日拍賣

巴黎時間2018年12月17日14時30分，特西爾薩榮（TESSIER&SARROU）拍賣行的亞洲藝術拍賣會開槌，推出中國、日本、泰國、印度尼西亞、柬埔寨、越南等國藝術品168個標的。中國人擠滿拍場，拍賣圖錄提供了簡單的漢文服務，如“閣下欲競拍本場拍賣估價4000歐元及以上的拍品，請提前與本公司相關負責人聯系，辦理特殊競投手續。”[1]

阿比蓋爾·德·圣羅馬（Affre de Saint Rome）家族珍藏是拍賣重點，標的編號1至50，包括影像、家具、玉器、銅器及服飾等類，書畫為大宗；以國別論，中國標的47個，日本標的1個，越南標的2個。委托人外曾祖父謝滿梁（Marie Joseph Claude Edouard Robert de Semalle，1849-1936)19世紀80年代初任法國駐華使館秘書，1883年11月至1884年7月以參贊銜署理公使代辦使事，參與中法戰爭交涉事宜。[2]在華期間，謝滿梁收集藝術品，拍攝了大量影像。歸國后，寫了本《北京四年回憶：1880.8-1884.8》。謝滿梁女兒阿德里安娜（Adrienne）與路易（Louis）先生結為伉儷時，謝滿梁將自己的收藏作了陪嫁，由圣羅馬家族秘藏至今。[3]

清乾隆 伊蘭泰繪 圓明園西洋樓銅版畫

19世紀 青銅龍首高40厘米300萬歐元巴黎特西爾薩榮2018年12月17日拍賣

清乾隆 御制猴首青銅像高45.7厘米818.5萬港幣香港佳士得2000年4月30日拍賣

清乾隆 御制牛首青銅像高43.1厘米774.5萬港幣香港佳士得2000年4月30日拍賣

1號標的是恩斯特·奧爾末（Ernst Ohlmer，1847-1927）拍攝的圓明園西洋樓殘跡影像，14張，估價8000至1.2萬歐元，以3.75萬歐元成交。

清乾隆 圓明園十二宮動物時間噴泉之銅虎頭高31.9厘米1544.48萬港幣香港蘇富比2000年5月2日拍賣

何鴻燊博士以6910萬港幣購得青銅馬首并捐贈國家

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青銅豬首保利藝術博物館

恩斯特·奧爾末值得一提。他出生于德意志漢諾威王國（The Kingdom of Hanover）希爾德斯海姆（Hildesheim）附近的伯瑟恩（Betheln），是一名旅館老板的長子。十幾歲時，他實現兒時的航海夢，加入船隊前往中國，但在中國海域失事，迫使他定居廈門，學習漢語和攝影。1868年5月，奧爾末被中國海關聘用，按慣例起了個“阿理文”的漢文名。其后46年間，奧爾末輾轉上海、北京、廣州海關任職。任廣州海關總監時，奧爾末還指導北海、佛山、澳門、宜昌等地海關工作。1914年，退休歸國。職業生涯期間，奧爾末每到一地，都熱衷以攝影記錄風土人情。1873年，他在北京拍攝了一組圓明園西洋樓殘跡照片，時距“萬園之園”被毀13年，是已知圓明園最早的歷史影像。[4]中國美術理論家滕固（1901-1941）留學德國時，在建筑學家、漢學家恩斯特·博爾施曼（Ernst Boerschmann，1873-1949）收藏中，偶然發現奧爾末遺孀所贈12張圓明園玻璃底片。震驚之余，滕固借出底片，于1933年10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圓明園歐式宮殿殘跡》。這組底片送回德國后，傳說毀于二戰銷煙。[5]

致力歷史影像發掘和應用的秦風老照片館，2009年在海外訪知奧爾末圓明園玻璃底片12張的下落，籌募巨資次年購回，值圓明園罹難150周年之際，在北京中華世紀壇舉辦“殘園驚夢——奧爾末圓明園歷史影像展”，將這批珍貴的影像文物向公眾開放。[6]

2號標的是多位攝影師拍攝的圓明園殘跡影像17張（估價4000至5000歐元）和一張玻璃底片（估價1000至1500歐元），17張照片以2.5萬歐元成交。流拍的玻璃底片是圓明園海晏堂前十二辰噴泉的豬首，若是在圓明園內所攝，或為圓明園最早的影像記錄。

3號標的是謝滿梁影集，91張照片，主要攝于北京，內有法國使館、觀象臺等場景，估價600至800歐元，以13.75萬歐元成交。

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青銅鼠首1574.5萬歐元巴黎佳士得2009年2月25日拍賣

7號標的一對紫檀展腿香幾，估價8000至1.2萬歐元，錄得43.75萬歐元。

47號標的注明“19世紀印度支那（即越南）青銅龍首”，銅色棕紅，常規造型，估價2萬至3萬歐元。這只青銅龍首意外地成為本場拍賣的黑馬。據現場報道，競標從1萬歐元起，參與者相繼出價，至10萬歐元時，一家法國拍賣行老板直接出價100萬歐元，一位中國臺灣藏家回以150萬歐元。之后，一位旅法中國攝影師、一位英國人和一位法國人上演“三國殺”。最終，中國攝影師叫價240萬歐元，英國人止步。[7]加傭金，青銅龍首以300萬歐元（約合人民幣2338.2萬元）成交。

本場成交117個標的，成交率69.64%，成交額417.88萬歐元。其中，圣羅馬家族珍藏成交38個標的，成交387.85萬歐元。

“圓明園”之爭

巴黎和北京時差7個小時。北京時間22時55分后，“疑似圓明園龍首在法國拍出240萬歐元”霸屏中國收藏圈，主流媒體迅速跟進。

據報道，競標現場的中國人多在圍觀，以致拍賣官落槌時，有中國人以為越南人中標了。[8]有藏家認為，拍賣行將標的時代定為“19世紀”、國別定為“印度支那”，誤導了中國買家。中國人熱愛傳統文化、追捧發達國家文化，對近鄰越南文化知之甚少，也沒有多大興趣。因而，忽略了對青銅龍首的探究。

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青銅兔首1574.5萬歐元巴黎佳士得2009年2月25日拍賣

“買的沒有賣的精”。圓明園廢墟是近代中國遭受西方列強欺凌的見證，觸碰這個歷史痛點往往激發起中國公眾的憤怒情緒。根據預展、招商和拍賣結果，有藏家認定，從征集、招商到拍賣、宣傳，青銅龍首拍賣操作堪稱完美的營銷案例。拍賣行用盡心機，成功避免了負面影響。

奪標的中國攝影師系受人之托。[9]拍賣前兩周，他就到拍賣行和伯奇（Portier）鑒定工作室了解情況，查閱資料，仔細觀察標的物，比較細節，與鑒定師交換意見。伯奇鑒定工作室創立于1909年，專注亞洲藝術品鑒定、認證及評估，與特西爾薩榮拍賣行有合作關系。[10]據聞，這位中國攝影師慶幸青銅龍首“中國人拍回來了，結束了海外漂泊的日子”。

青銅龍首是否屬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在中國輿論場引發熱議。從照片觀察，青銅龍首與已知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獸首略有差異。中國圓明園學會會員、任職北京圓明園管理處的劉陽，據材質、樣式、傳承，以及已知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青銅獸首情況[11]，持“基本確定”態度。中國圓明園學會會員，常年從事染織、浮雕、設計等領域理論研究與實踐的藝術家陸葦，比較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造型、鑄造工藝和同期文獻資料，寫出博文《天價青銅龍首絕不屬于圓明園》。[12]著名青銅器專家、上海博物館研究館員周亞謹慎地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僅憑現有資料，很難確定這件龍首是否就是圓明園的十二生肖龍首銅像。”[13]

法國企業家弗朗索瓦·皮諾、弗朗索瓦-亨利·皮諾父子捐贈的青銅鼠首和青銅兔首入藏中國國家博物館

西周晚期 青銅虎鎣高32厘米50.84萬英鎊英國坎特伯雷2018年4月11日拍賣

當然，我們還可能需要打破思維的慣性，即提到十二生肖獸首就想到圓明園，就想到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

“圓明園”的國家記憶

北京西郊的圓明園（圓明園、長春園和綺春園組成，又稱圓明三園）始建于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歷150余年拓展和修繕，成為“造園藝術的典范”。

清 歐式鎏金首飾盒英國軍官詹姆斯?岡特上尉1860年掠自圓明園50萬英鎊英國威立士2011年11月16日拍賣

仿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青銅猴首高50厘米5688歐元巴黎柯皮瑞斯2018年3月9日拍賣

長春園西洋樓有諧奇趣、海晏堂、大水法三處大型噴泉群。海晏堂噴泉設計別出心裁：將十二生肖鑄為獸首人身，紅銅雕塑頭部，石雕袍服身軀，中空連接噴水管，依晝夜十二時辰輪流噴水，正午時分同時噴水，俗稱水力鐘。據資料可知，圓明園噴泉由法國傳教士蔣友仁主持設計，法國傳教士楊自新鑄造。乾隆帝還命郎世寧弟子、宮廷畫師伊蘭泰繪西洋樓水法景象，由清宮造辦處工匠雕版，印行《圓明園西洋樓銅版畫》。[14]

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英法聯軍攻占圓明園，大肆搶劫和破壞，1860年10月18日縱火滅跡，大火肆虐了三天三夜，百年繁華就此化為廢墟。圓明園劫難成為國家和民族的永久傷痛。

圓明園散失文物時有交易，但未引起關注。2000年以降，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部分青銅獸首陸續公開交易，圓明園文物逐漸進入公眾視野。

2000年4月30日，青銅猴首、青銅牛首在香港佳士得分以818.5萬港幣（約合106.41萬歐元）、774.5萬港幣（約合100.69萬歐元）成交；5月2日，青銅虎首在香港蘇富比以1544.48萬港幣（約合216.23萬歐元）成交。中國保利集團將競得的三只青銅獸首入藏保利藝術博物館。

2003年9月，港澳企業家何鴻燊博士捐款給中華搶救流失海外文物專項基金，用以從美國一家博物館購回青銅豬首，并入藏保利藝術博物館。據悉，這筆錢不低于700萬港幣（約合118.96萬歐元）。

2007年9月20日，何鴻燊博士以6910萬港幣（約合635.32萬歐元）購得即將公開拍賣的青銅馬首，宣布捐贈國家。

2009年2月25日，青銅鼠首、青銅兔首亮相巴黎佳士得“伊夫·圣洛朗與皮埃爾·貝爾熱珍藏”專場，每只以1574.5萬歐元（約合人民幣1.38億元）成交，但中標的中國收藏家蔡銘超拒絕付款以示抗議。此事在2013年6月28日得以解決：法國企業家弗朗索瓦·皮諾（Francois Pinault）和其子弗朗索瓦-亨利·皮諾（Francois-Henri Pinault）將從藏家手中購買的青銅鼠首和青銅兔首捐贈中國政府，入藏中國國家博物館。開云（Kering SA）集團、佳士得拍賣行等為皮諾家族旗下企業。[15]

2018年4月11日，英國肯特郡坎特伯雷拍賣行以50.84萬英鎊拍賣了英國軍官哈利·埃文斯從圓明園搶掠的西周晚期虎鎣。同年12月11日，境外買家捐贈回來的虎鎣入藏中國國家博物館。[16]

凡引起關注的圓明園流失文物交易，每次都成功揭開中國民眾塵封的歷史傷痛和記憶，給拍賣行招來譴責和抗議，迫使拍賣行調整“圓明園文物”這一招商金字招牌的運用。

圓明園海晏堂十二辰青銅獸首的功用是“水龍頭”，有論者據此指其文物價值低。但文物價值高低，是對其歷史價值、科學價值、藝術價值的綜合評判。海晏堂十二辰青銅雕塑是18世紀中國金屬鑄造工藝的結晶，也是圓明園劫難的典型幸存物，歷史價值和科學價值不言而喻。另有論者指青銅獸首1985年交易價格僅1500美元[17]，是中國人將價格炒了上去。此說有理，卻并不全面：1500美元約等值人民幣4815元，而當年中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866元，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397.6元，城鎮居民人均總收入748.9元！[18]好的藝術品從來不便宜。

事實上，海晏堂十二辰青銅雕塑等圓明園文物的交易，重構或強化了圓明園劫難的歷史敘事和國家記憶。這也正是文物價值的現實意義所在。

[1] 特西爾薩榮2018年12月17日亞洲藝術拍賣會圖錄。

[2] 百度文庫“法國歷任駐清公使”，https://wenku.baidu.com/view/b87f03683968011ca30091ad.html。

[3] 特西爾薩榮2018年12月17日亞洲藝術拍賣會圖錄。

[4] 徐家寧：《奧爾末與圓明園歷史影像》，《殘園驚夢：奧爾末與圓明園歷史影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8月。

[5] 同［4］

[6] 文丹：《“奧爾末圓明園歷史影像展”在世紀壇開幕》，《中國文物報》2010年8月6日。

[7] Arts Life News：《獨家 圓明園龍首買是美籍華裔買家(臺北——巴黎聯線追蹤)》，微信公眾號：拍得高，2018年12月20日。

[8] 同［7］

[9] 同［1］

[10] Portier網站之“合作拍賣行”，http://www.portierasianart.com/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article&id=46&Itemid=242&lang=TW。

[11]陳若茜：《似圓明園流失龍首法國拍出240萬歐元，專家稱未必是》，澎湃新聞，2018年12月18日。

[12] 陸葦：《天價青銅龍首絕不屬于圓明園》，新浪“陸葦 的 博 客 ”，2018年 12月20日，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2b6cdd0102yl9m.html。

[13]同［11］

[14] 一之：《西洋樓水法與青銅獸頭》，《文物天地》2009年第5期。

[15] 朱威：《圓明園流失青銅鼠首兔首歸國》，《文物天地》2013年第8期。

[16]王超：《圓明園青銅“虎鎣”重回祖國》，《中國文物報》2018年12月14日。

[17]百度百科：“圓明園獸首拍賣”詞條，https://baike.baidu.com/item/圓明園獸首拍賣/12582285?fr=aladdin。

[18]國家統計局網站之國家數據：

1985年人均國內生產總值：

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zb=A0201&sj=1985

1985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

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zb=A0201&sj=1985

1985城鎮居民人均總收入：

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zb=A0201&sj=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