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談論曹宇翔這樣的詩人及其詩作類型,我們很容易在“軍旅詩歌”的寫作脈絡和慣性理解的層面上來推演和判斷。值得注意的是,曹宇翔的一部分詩歌包括近作《黃河夜飲》《向大地致意》《兒想娘》等組詩或小長詩帶有同樣強烈的個性特征,并不能用“軍旅詩歌”來統括,而是具有顯豁而豐富的命運感,以及對人類宏大和永恒命題的重新揭示。比如《永定河星空》:“幾十年我游歷了滄桑大地/而星星還在原處競一動不動/天幕之上該是怎樣的另一個世界/星星針孔透出神秘光亮/懵懂人類未知的時空/未見眾神踩著星光軟梯/從天上降臨,也許已降臨/只是看不見他們面孔,當夜色/潮汐般從山野和我內心緩緩退去/他們一轉身扮成一條河/嘩嘩流淌,扮成一棵樹若無其事/扮成一只鳥,在枝頭啼鳴”。也正如曹宇翔自己所說,“一首好詩帶有作者鮮明的生命氣息,帶著他的體溫和心跳,不論語言層面,還是人生經驗層面,都有不可復制的獨到特色。好詩肯定來自生命、心靈,甚至來自命運和遭際”(《從軍旅詩說起》)。而在多年的新詩史敘述和研究中,評論者們基本上對軍旅詩歌持有固化的刻板印象。在談論“主旋律詩歌”以及“軍旅詩歌”的時候,“寫什么”和“怎樣寫”的問題會被反復提及。回顧軍旅詩歌的歷史我們會發現,伴隨著共和國一起成長的眾多的青年軍旅詩人幾乎都在“寫什么”也就是詩歌的題材和詩人的思想感情以及政治傾向上達成共識。與此同時,很多軍旅詩人在詩歌的技藝和表現等問題上也形成了共識,即通過大眾化、通俗化和民族化的現實主義詩歌美學的方式來表情達意。同時在一些特殊的歷史時期出現了排斥其他詩歌道路和美學趨向的狀況,眾聲合唱而缺乏個體主體性和美學的多樣性。而就新世紀以來的軍旅詩人及其寫作而言,似乎正處于一種平緩狀態,批評界對其創作現象的關注也是不溫不火。而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中,如果單純從寫作題材和詩人身份來評價“軍旅詩人”和“軍旅詩歌”顯然是非常局限也是不負責任的。因為我們在當代不同時期的相關詩人那里已經看到了不同的精神走向和寫作風格,他們的寫作都具有很大的差異性和個人風格。質言之,只有當我們回到詩歌的內部構造、寫作經驗以及寫作者更為繁復的精神面影、現實經驗,我們才能夠盡可能客觀地給出評價和厘定。
曹宇翔能夠較好地處理時代大經驗與個人小經驗、現實經驗與普世經驗之間微妙的呼應關系和深入的精神對話,正如在《祖國之秋》這首詩中的“祖國”并不是刻板的、固化的和空洞的,而是與個人情感、經驗以及廣闊的現實和歷史聯系在一起的,“‘祖國,當你輕輕說出這個詞/等于說出你的命運,親人,家鄉/而當你用目光說到‘秋天/那就是歲月,人生啊,遠方”。此后,我開始留意曹宇翔的詩歌。近期他發表在一些刊物的組詩和小長詩讓我印象深刻;同時也讓我思索的一個問題是,溫暖的詩、明亮的詩和樸素的詩無論是在寫作實踐還是在閱讀理解上都更具有難度和挑戰性,因為這一路向的寫作在當下來說并不是主流,甚至很容易在現代性和個人化的閱讀標準中被忽略甚至貶低。而從詩歌寫作美學的多樣性來說,我覺得談談曹宇翔的詩歌,談談溫暖、樸素和明亮的詩歌很是有必要。尤其是當其不僅處理個人經驗而且涉及公共生活和整體經驗的時候,他的詩歌給我們提供了什么樣的寫作質素和閱讀感受,這樣的詩歌在當下以及今后的發展前景,這都是很值得討論和關注的。
曹宇翔的詩歌尤其是近期的創作,不僅在寫作的題材和精神視閾上較為開闊,而且其對生活、現實、時代和國家的理解充滿了深摯的情感,表達也更為理性和豐富。海德格爾強調地理學者不會從詩歌里的山谷中去探詢河流的源頭,而曹宇翔則在風物以及山谷、河流和地理學景觀中不斷探詢祖國、生命、歷史“河流”的若隱若現的源頭以及深處的精神構造,“大地的書寫者/生活的刻記者”(《黃河夜飲》)。曹宇翔的熱情、樸素、溫暖、知性、自由和執著一起構成了這個時代啟示錄意義上的詩歌點燃與照亮,不斷尋溯一條屬于歷史、文化、生命和理想的詩歌河流。
從閱讀曹宇翔的詩歌出發,我們會發現其中的成功之作和代表性文本體現了個人經驗和時代經驗的對話,體現了情感和智性的平衡,體現了個人化的現實經驗和想象力之間的彼此磋商。尤其是曹宇翔詩歌中樸素而明亮的抒情方式使得他的詩歌溫暖而深沉,很容易在大眾讀者那里獲得共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當代詩人紛紛尋求詩歌的敘事性、戲劇化和散文化的時候,在詩歌越來越不再強調外在音樂性的情境下,曹宇翔的詩歌仍然保持了鮮明的形式感、音樂性和強烈的“耳感”,這樣的詩尤其能夠在公共空間的朗誦中獲得讀者響亮的回聲。正如當年的艾略特在談論詩人的三種“聲音”時所強調的,詩人不應該忽視與公眾的對話可能,曹宇翔這種強化了聲音的詩歌也正是為喚醒公眾的耳朵,發揮詩歌的社會功能。
值得注意的是,曹宇翔的寫作既與同時代其他軍旅詩人有著共性,又帶有不可消弭的個人性。尤其是在詩歌藝術以及情感和智性層面更具有綜合性和多樣性,因避免了題材化、主題化和觀念化而使詩歌沒有淪為簡單化的說教和宣傳工具。曹宇翔的一部分詩歌包括近作可被視為“政治抒情詩”,而在八九十年代以來的評價體系中“政治抒情詩”往往容易被看作是過于政治化、道德化和表層化的寫作路向。顯然在這個老問題上仍然有一部分詩人和批評家重復了以往的錯誤,即持二元對立的慣性思維。詩歌不是政治,詩歌和政治二者不能畫等號,但詩歌絕對可以表現政治。曹宇翔的詩歌在強調詩歌的時代精神、現實擔當以及反映重大社會事件的同時更注重詩歌自身的藝術成色和語言品質。這一定程度上牽涉到詩人所面對的“現實”“生活”問題。也許,在更多人看來詩歌與生活的關系是一種常識或公開的秘密。1901年到2016年間,因抒寫國家和民族以及地方性的“現實”“生活”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大約在50位,顯然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并非虛言。當我們談論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時,往往會蹈人從理論到理論的話語自證的“概念史”體系,與此同時因為生活認識的差異而在“觀念史”“功能論”的層面強化一個維度而忽略了其他層面的復雜性和合理性。談論文學和生活的關系時,還會牽扯到對文學和生活的差異性理解,而文學和生活本身就是極其復雜的動態結構和歷史化過程,“現實”在不同時代甚至同一時代詩人那里因為個人以及其他更為復雜的原因帶有差異性和多元性。每個人都生活在各自不同的歷史年代以及地理和人文環境之中。
曹宇翔的詩歌實踐證明詩人對“現實”的理解是具有差異性的,其詩歌中的修辭化、語言化和想象性的現實更具差異。曹宇翔的詩歌能量是積極的、向上的、開闊的,而這種精神現實和語言現實正是通過溫暖和樸素的方式所實現的。這涉及詩人的眼光和胸襟,涉及他的現實態度以及“三觀”。值得注意的是“現實”對很多詩人來說是中性的,既可能帶來不可替代的個性和重要性,也可能會形成“題材限囿”,形成視野和思維的定型化和狹窄化。一個詩人應該始終明確自己是在用特殊的詩歌話語方式在言說。這正是所謂的“詩性正義”以及米沃什、布羅茨基所強調“時代的見證”。當與曹宇翔同時代的詩人紛紛擱筆或者寫作定型化的時候,曹宇翔仍不斷在詩歌的道路上探詢,他在細膩觀察、真切感受、頻繁的發現和詩性抒寫中,既呈現了現實和歷史的豐富性,也凸現了個人的主體觀照和精神命運。質言之,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并不是單一的模仿或反映,而是既是修辭關系和改寫關系,又是現實關系和倫理關系,甚至不能回避帶有意識形態性——有時生活未必不是政治。日常生活與詩歌寫作既是修辭問題又是現實和實踐問題,比如具化為題材、主題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可寫的和不可寫的、允許寫的和不允許寫的。詩歌與生活是一種空前復雜的咬合式的互動結構,是修辭語言和社會效忠之間的博弈,而非簡單的平衡器和傳聲裝置。在此意義上,詩歌成為詩人的“第二個祖國”。這些詩歌也成為布羅茨基所稱的人類“記憶之詩”。
值得注意的是,曹宇翔的詩歌除了具有大場景和深度社會現實的觀照之外,在一些細小事物上也能夠生發深沉的情感和超拔的想象力。這無疑增強了詩人的命名能力,強化和擴容了詩歌的胃。“詩與真”“詞與物”“語言與現實”的關系在當下的寫作語境中變得愈加重要,這不只是與寫作觀念有關,更與詩歌的時代情勢和寫作方向有關,不是“個人化寫作”所能完全涵括的。與此同時,曹宇翔近期的詩歌呈現出當下詩人少有的樸素、寧靜、溫暖、自足以及不斷試圖傾聽、回溯、發現和創設時代主潮的可能。當然這種內心的呼應和詩歌的精神品質也指向了現實當下性和存在“永恒性”,關涉了個體、生存、時間、現場、社會和歷史共同形成的復雜場域。曹宇翔的詩歌既具有個性化的“現實”感,又同時有著強烈的“超現實”的冥想、獨語和想象的成分。總而言之,經由溫暖和樸素所抵達的詩歌世界已經擺放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