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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2019-04-03 05:47:02陳再見
清明 2019年2期

陳再見

大巴不知道開了五個小時,還是六個小時,終于在一座天橋下把我扔了下來。一路所到之處,都是陌生之地。從沉悶的車上下來時,陽光直射而下的蒼白逼著我的眼球,我只能半睜著雙眼。與此同時,我仿佛又置身于一個旋轉而充滿噪音的空間,胃里一陣翻滾,嘴里寡淡。我蹲下身,在馬路牙上吐了起來,早上吃的豬肉粥化作穢物灘流在了地面上——我一來就把城市弄臟了。

一直到坐上羅大炮開來接我的鈴木摩托,我都感覺挺不好意思的。我憋了一路,最后還是沒能憋住?!爱斒悄憬o深圳的見面禮唄?!绷_大炮笑著說。他看起來比以前胖了一些,鈴木摩托也是新的。

羅大炮在麻布村租的房子并不大,有個小房間,連門都沒有,只是用一塊布簾遮著。外面所謂的客廳,其實也比房間大不了多少,擺了黑色的舊沙發、茶幾和電視,中間只能容兩人錯身而過。倒是有個小陽臺,面對著一片灰突突的矮樓房??蛷d的角落堆滿了零零碎碎的貨物,有鬧鐘,有發梳,還有女孩的胸罩。事后我才知道羅大炮靠擺攤為生,天一黑就要到麻布街擺攤,白天清閑得很,除了睡覺就是看電視。

羅大炮的弟弟羅一槍上班去了,他要到晚上十點才能回來。

羅大炮指著陽臺外那片灰突突的樓房說:“他就在那兒上班,麻布工業園?!?/p>

我重復一遍:“麻布工業園。”

像是有人在給我介紹對象,而我遲早也會到那片灰突突的樓房里去上班。我開始想象那些緊閉的窗戶里面的情景,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在沒有被打開之前,一切都只能在我的腦海里幻現。羅一槍叫我來深圳,自私點講,他也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伴。再說,既然來深圳了,我就需要一個落腳點,我不像羅一槍,怎么的都還有個哥哥在身邊,不怕流落街頭。

羅大炮說:“晚上帶你去麻布街逛一逛,可熱鬧了?!?/p>

這個叫麻布的城中村所有的組成部件都以“麻布”命名:麻布工業園、麻布街、麻布市場,還有麻布大道、麻布公園、麻布醫院等等。

接下來的時間就只能陪著羅大炮看電視了。羅大炮看的是一檔娛樂節目,一個說著一口港臺腔普通話的男人周旋在幾個女人中間,語速很快,笑聲不斷。我第一次看到電視里還有這樣的節目,感覺很新奇。

羅大炮不時被逗得哈哈大笑,邊笑邊說:“吳宗憲這屌毛?!?/p>

我才認得那個嬉皮笑臉的男人原來叫吳宗憲。

不知什么時候,我竟歪在沙發上睡了過去。模糊中,仿佛又回到大巴車上,過鲘門隧道時整個車廂陷入了黑暗,從后座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睜眼看到的卻是羅大炮,他站在我面前,指著茶幾上的快餐盒說,趕緊吃了,跟我去擺攤。說著他蹲在角落里清理貨物,嘴里還哼著歌,聽不出來是誰的歌,肯定又是一首流行的新歌。這兄弟倆都喜歡唱歌,羅大炮擅于趕潮流,愛唱新歌;羅一槍則千年不變,永遠是Beyond,黃家駒的每一首歌都滾瓜爛熟——我快速吃完羅大炮為我打回來的炒米粉,味道還挺香,便匆匆忙忙跟著他下了樓,坐上摩托車,左繞右拐,來到一條熱鬧的街市。這應該就是麻布街了。

夜里的羅大炮一改白天的慵懶狀態,變了個人似的,夜間才是他的主場。街上人很多,兩邊的店鋪一間挨著一間,整條麻布街遠看就像一條被拉開的拉鏈。燈光很亮,我記得白天也路過,不過那時倒沒覺出有什么。晚上就是好,燈光可以照亮一些東西,還可以掩飾另一些東西。

羅大炮把摩托車的喇叭連續摁著,路人紛紛給他讓路,難免也有罵的,他偏過頭,不忘回罵一句。他有些著急,看樣子是我耽誤了他擺攤的時間。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這些街上的小攤販,都得趕早去占個好位置。我還知道,在深圳謀生的人,基本上可分為兩撥,一撥白天出沒,一撥夜晚出沒……羅大炮就屬于后者。

城管管他們叫“走鬼”,我們當然要客氣些,叫他們“走街邊”的人。他們的攤位每天晚上都在改變,這取決于先來后到。羅大炮來得還不算太晚,當然最好的位置已經沒有了,他退而求其次,在一個路口邊上,錯開人家的店鋪門口,把摩托車往街邊一支,丟開布袋,就擺起了攤。各種生活用品雜七雜八,他得快速地把它們分門別類,碼放整齊。

擺好攤位,羅大炮便開始大聲吆喝。他的普通話并不好,聽著像是在唱歌,讓我這個隨從都有點不好意思。我真后悔隨他出來,早知道應該在屋里看電視。我終于知道,這應該就是羅大炮在深圳生活的全部了。他的白天充斥著吳宗憲的笑聲,到了夜里,則充斥著他本人的吆喝。他的風光都是吹噓出來的,就像玻璃瓶摔在了水泥地上,之前村里關于他的美好“謠言”,一下子都消失殆盡了。

幾天后,我果真去了那片灰突突的樓房,進了羅一槍的工廠。

我進廠不費多少周折,羅一槍把我領到人事部,那個負責面試的女孩子滿臉青春痘,她只是問我帶了身份證沒有。我說:“帶了?!比缓笏桶盐規У搅塑囬g,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在拉線上坐了下來。

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來到我面前,他自稱是“拉長”,叫王建國,說話結巴,說“拉長”兩字時真的是“拉”出來的聲音。我放松了下來,是的,這個廠里的人幾乎都能一眼找出缺陷,沒有比這更讓我覺得寬慰的了。我想我們很快就能熟悉起來,就像我跟羅一槍那樣。

羅一槍已經在這個叫“三音”的電子廠干了兩個月,在車間里,看樣子他跟誰都熟,像是得到某種特許,可以在車間里走來走去,有時晃到我面前,擠眉弄眼跟我說:“沒人欺負你吧?”我笑了笑。有羅一槍在,誰敢欺負我啊。那個叫王建國的拉長大概也是看在羅一槍的面子上,對我挺照顧,在我還沒有上手的情況下,只安排我做一些簡單的工序。全世界都沒有比這更容易的工作了,我只需要撕開一張海綿墊,貼在面殼里面,然后,一天重復幾千遍。就算放棄對雙手的控制,它們大概也能自己按工序完成下去。好多時候,我舉目四望,看身邊幾條拉線,所有人都埋著頭,像機器人一樣與流水線比速度,稍有解怠,拉長就會過去敲著他(她)的桌面說:“堆拉啦!”這么看來,羅一槍還真是車間里的特例,他并不遵循車間的規矩,卻也得到了所有管理人員的默許,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羅一槍的工作崗位獨立在拉線之外,工作臺上備有各種工具,還有一盞小臺燈。從我那個位置望過去,看起來他不像是在工作,倒像是把學校宿舍里的學習臺挪到了車間。后來,我問羅一槍:“你在角落里搗鼓什么?”羅一槍揚了下眉毛,得意地說:“維修啊?!弊鳛橐幻夹g過人的維修工,羅一槍直屬于工程部,這也是他為什么能在車間里晃來晃去的原因。我們廠當時生產的是市面上流行的MP3隨身聽,千禧之年的年輕人,要是口袋里能揣一個嬌小的MP3,甭管是無屏、藍屏還是彩屏,只要是扯著耳機一副沉浸在音樂海洋里不問世俗的樣子,絕對是件拉風的事情。我們竟然就是“拉風”的生產者。羅一槍更牛,他還是一名維修工。羅一槍對電子器件的內行一進工廠就開始顯現了出來,諸如電路圖、萬能表、烙鐵焊錫等基本技藝他早就熟諳。所以,在技術工奇缺的電子廠里,他立馬就直接成了工程部的人,拿的工資自然要比我們這些在拉線上的普工高出一大截。

當天晚上,還沒下班,羅一槍就張羅了一伙人,要請吃飯。看他那樣子,也不是第一次請吃飯了,幾條拉線繞了一圈,要請的人直接拍下肩膀,連吃飯的地方都不用明說,直接用老地方代替。我第一天上班,王建國沒讓我熬到十點,提前一個小時叫我下班。他笑著跟我說:“先到工業園走一走,熟悉下環境?!彼Y巴的樣子讓我聽著難受,不過他往往比其他人要顯得隨和。

下了班,我當真到工業園逛了一圈。園區里除了廠房,還有商場、燒烤攤、籃球場、桌球場和露天卡拉OK。相對東面,西面的建筑明顯要矮一些,看樣子是宿舍樓,幾乎每一層的陽臺上都趴著一溜人,探頭往外看,抽煙的抽煙,喝酒的還把啤酒瓶擱在陽臺圍墻上。幾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小女孩背著包袱,抱著一席卷成筒狀的草席正往宿舍樓走,她們肯定和我一樣,也是剛剛進的廠。我想我遲早也得搬進宿舍樓來住,寄住在羅大炮那里不是長久之計,再說他租的房子也太小了點,如果他們兄弟倆睡房間的話,我就只能在沙發上湊合。

這么想著時,羅一槍領著一伙人已經來到我身后,他們說說笑笑,和在車間里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態。

他們的老地方,就是工業園附近的一家湘菜館。

除了王建國算是認識,其他人我都很陌生。羅一槍站起來介紹了一圈,我只記得鄰座笑容可掬的年輕人叫小路,是貴州人,其他人的名字、來自哪里都沒記住。小路是一個很熱情的小伙子,他年紀稍微要大我們一點,不過也可能是人長得稍急了些。他看起來很壯實,膚色黑黝黝的,話很多,看樣子對王建國和羅一槍言聽計從,意識到羅一槍這餐飯主要是為我接風后,他一個勁地朝我碗里夾菜,并說些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放心,有他們罩著的話,搞得我有誤人黑社會的錯覺。王建國則話語不多,看樣子挺誠懇,是他們當中老大哥的角色。我后來還疑惑,他一點都不像是河南人。其他幾個人我印象不深,只記得他們的酒量都很好,啤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菜都吃完了,他們還繼續喝酒。一直喝到凌晨,還沒有要散的意思。桌子底下的啤酒瓶已經擺了滿滿一地了。

凌晨的麻布村開始寂靜下來,除了路口還停著幾輛摩托車等著拉客,路上少有行人。我和羅一槍走路回出租房。他走路有些飄,不過人還算清醒。

還沒等我提出要搬去宿舍的事,羅一槍卻先說了,他問我什么時候搬。我擔心是羅大炮讓他轉達的意思,便說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搬走,反正離著也不遠,都在一個村里。羅一槍說:“好,那我跟你一塊搬出來,你不來,我還真沒借口搬走?!蔽矣悬c詫異,這么說,羅一槍在哥哥那里住得也并不稱心如意?我問:“你干嗎不在你哥那兒住著,反正你哥也是一個人。”羅一槍說:“你還不知道吧,我哥有個女朋友的,以前他們住在一起,你看到啦,他那房子隔音也不好,晚上他們做起那個事情總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聲響來。有一天晚上我闖了禍,半夜起來撒尿,撞見他們竟然在洗手間里做,因為洗手間有一扇門,能隔音……他們因此吵了一架,我哥讓她滾,她就真的滾了。不過我知道他是舍不得她的,男人嘛,我能不理解嘛,我可不想因為我害得他們分手?!?h3>三

我和羅一槍搬進宿舍那天,王建國和小路都過來幫忙了。

其實也沒什么需要幫忙的,我們的東西都不多,每人就一個包,但作為剛認識的朋友他們能陪我們走一趟,感覺也不錯。從城中村的親嘴樓到麻布工業園走路也就半小時,出了路口,只消沿著河堤往東走。河是無名河,確切地說是一條排水渠。水很臟,雜草叢生,除了熏人的臭氣,還有草叢里突然鉆出來的草蛇,我們都打趣地管它叫“烏龍江”。

“烏龍江”攜帶著工業廢水一路向東,行數里之遠,匯進大海。說是海,其實就是一個更大的垃圾場。一排高大茂密的木麻黃樹,擋住了我們遠眺的視線。

夜晚要是過了十二點,烏龍江河堤基本上就看不到人影了。那段時間,河堤上經常發生打劫事件,我們廠,還有其他廠的,出了好幾宗被搶了手機和錢包的案件,甚至有一次,我們隔壁手袋廠的一名女員工,不但被搶劫了,還被幾個男的猥褻,差點被輪奸。小路是萬事通,工業園周圍的大小事情,他都了如指掌。他說前幾年,工業園還失蹤過不少打工妹,她們上午還在拉線上用玻璃水擦鏡片呢,下午就不見人影了。那段時間招工欄和電線桿上貼滿了“尋人啟事”,弄得人心惶惶。這兩年好些了,她們也學精了,不會輕易上當,晚上下了班,一般也不外出,就待在工業園里——這里就是我們的城堡。

小路關于工業園就是打工者的城堡的說法讓我挺感興趣,不過也只是對我們這種性情寡淡之人,對于羅一槍,工業園更像是一所牢獄。我們同樣住在501宿舍,睡的還是上下鋪,我睡下鋪,他睡上鋪。在我心里,我更愿意把宿舍想象成一個活潑自由的場所,它和學校宿舍沒什么本質的區別。我特意買了臺燈,把書和日記本疊放在床頭,開始聽校園民謠,從高曉松聽到樸樹。我還買了一把吉他,我想利用空余的時間學習吉他,實際上完全做不到,一直到我離開三音電子廠,也沒能完整地彈出幾個和諧的音符。更多時候,我的吉他成了工友們抱著拍照的道具,向女孩炫耀的資本。

相比于我,羅一槍則顯得很難適應宿舍的生活。光是夜里下班回來,四個床位八位宿友排隊洗澡這事,就讓他受不了。那年冬天特別冷,宿舍里沒熱水器,熱得快又不讓用,羅一槍自制了個燒水工具,有一回把整棟宿舍樓的電線都給燒糊了,消防車都開進了工業園。為了不找麻煩,大多數人情愿洗冷水,爭取多一點時間睡覺。小路挺有經驗,他教我洗澡時口里含一口冷水,那樣就不會那么凍了。他說他老家冬天還下雪呢,人們也是用這種辦法抗寒。我試了幾次,感覺好一些,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因為每次洗冷水澡對我來說依然是在受虐。哪像小路,洗了澡,還光著黑黝黝的身子在宿舍里晃幾圈,渾身像塊燃燒過的黑炭那樣冒著熱氣。

羅一槍時不時會去他哥那里,就為了洗個熱水澡。有時候不加班,他也會叫上我一起。羅大炮和他的女朋友已經重歸于好。他的女朋友叫丁曉燕,梅州客家人,說一口客家話,我們聽不懂,羅大炮不但能聽還會說,讓我不得不佩服愛情的力量。丁曉燕燒得一手地道的客家菜,很對我們的口味,比起食堂那些恨不得飯里也要加把辣椒的伙食,丁曉燕做的飯菜真是佳肴。每一次去麻布村,我總是興致盎然,就為了丁曉燕一頓好飯好菜。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羅大炮家里看電視,過了十二點了才想起來要趕回宿舍。出了城中村,過烏龍江河堤時,像是進入了某處荒野,完全難以想象我們是行走在深圳的土地上。臨近過年,天氣又濕又冷,我們縮著脖子,像是兩只企鵝行走在南極雪白的冰面上——其實應該把“雪白”改為“墨黑”。我們連路面都看不清楚,只能靠慣性那么急促地行走下去,稍有不慎,可能就會掉進河里。

河堤邊上的樹叢,突然冒出兩個人影。我們沒往壞處想,或者說,干脆就沒把人影當成是人,以為那黑乎乎的影子只是黑暗的一部分。我們徑直往前走,一直到兩個人影逼近我們面前,我們才意識到,那不是黑暗的一部分,那是黑暗里隱藏著的人或者鬼。我大叫了一聲,一個趔趄,栽了下去。羅一槍試圖抓住我的衣領,沒抓穩,我便順著斜坡滾下了“烏龍江”。我試圖抓住草叢,草叢卻不爭氣,沒能穩住我的身體。撲通一聲,我整個身子滾進了水里。說是水,其實更像是泥。泥水足足有一米多深,我努力站起身子,剛好夠著我的頦下。我整個身體已經糊上了一層黏稠烏黑的泥水,陣陣惡臭直沖鼻腔。

我竟然哇的一聲哭開了。

羅一槍在堤上喊我的名字,不過他顯然被兩個黑影纏住了。

我費盡力氣爬上河堤時,發現兩個黑影像兩尾鯰魚一樣在草地上蠕動,并伴著痛苦的呻吟。他們就是打劫者,顯然,他們不是羅一槍的對手。我和羅一槍一路小跑到工業園門口,借著燈光能看見羅一槍的手上還沾著血,正握著把刀。刀是羅一槍從兩名劫匪那奪過來的,是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

我則完全成了一個泥人。

幸好那一身泥在關鍵時刻幫了我。

事后一幫混社會的爛仔一直在工業園門口圍堵羅一槍,就是因為他們從保安室的監控里截到了羅一槍的照片。至于我,估計在視頻里黑乎乎的,像是一個粗重的影子,完全認不出來。羅一槍起初還不知道,他覺得打倒了兩個搶劫犯,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是小路先探到了風聲,讓羅一槍避一避,說是那幫人不務正業,靠打劫和收保護費過日子,似乎還有社團,背后有老大在撐著,惹了他們,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羅一槍知道在工業園混不下去了,只好辭職不干。再說,他也實在受不了宿舍的生活,急于逃脫這個“牢獄”。

羅一槍結束了半年的工廠生活,終于又搬回了羅大炮的出租屋。丁曉燕這次沒好意思再跑,硬著臉皮和羅一槍隔著一席布簾同屋而睡。有一次羅一槍還厚顏無恥地跟我說,他哥和丁曉燕在屋里做,他實在受不了了,只能一邊聽著聲響一邊打手槍。

有個把月時間,羅一槍一直無所事事,也確實找到不事做,只能整天窩在屋里看電視,聽Beyond。他有時夜里會跟著羅大炮出去擺攤,大多時候是到處亂逛,一夜下來,逛遍好幾個街道,方圓幾個村的哪條路、哪個街市、哪個旮旯他都了如指掌。我不知道羅一槍那段時間熱衷于此到底是出于一種什么心態,是實在沒事干消磨時間,還是在準備著什么。憑我對羅一槍的了解,他應該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果然有一天,羅一槍找到王建國、小路和我。羅一槍在我們面前展開一張白紙,貌似是手繪的地圖,不過字跡之潦草,估計連他自己都得辨認半天。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不知道羅一槍想干什么。羅一槍笑著問:“知道這是哪嗎?”他用手指戳了戳紙面。我們搖頭。羅一槍繼續說:“扣車場?!毙÷贰芭丁绷艘宦暎斑@地方我知道,航城大道邊上,不遠”。羅一槍朝小路豎起一個大拇指。王建國“那那那”半天,“那又怎樣?”他一激動,白皙的臉總是漲得緋紅。羅一槍收起紙張,聲調壓低了一些,“我觀察很長時間了,扣車場平時就一個老頭在看守,就是周日晚上,他會拿著手電筒去南天工業區。誰知道他去干什么,我們不管,有可能是他老婆就在那上班,晚上得過去打一炮。當然扣車場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他會請一個年輕人來替班,年輕人才沒那么用心,整天窩在保安室里看電視。最近我發現他買了一臺MP3,就改躺在椅子上聽歌了,兩個耳朵都塞著耳機,外面就算扔個炸彈他還以為是低音炮呢……”我大概猜出羅一槍想干什么了,我打斷他說:“你不會是想偷車吧?”羅一槍朝我打了個響指,說:“聰明。不只是我,過了今夜,我們每人都有一輛摩托車。你們不知道吧,那里面的車可都不便宜,好多還是全新的,出廠價要好幾千塊錢呢。我知道你們擔心什么,不用怕,我周密地計劃過了,絕對萬無一失—那小子就算發現有人偷車,憑他那樣子,也不敢出來看一下的,何況他根本就不可能察覺。還有,我發現扣車場南面圍墻有個豁口,剛好夠一輛摩托車進出,他們用一張床墊擋著,其實沒什么用,只要輕輕一推,床墊就倒了。我們夜里行動,兩人爬到里面,兩人在外面接應,輕松搞定,從明天開始,我們就都是有車一族了?!?/p>

我們都沒說話。

羅一槍繼續鼓動我們。我知道,摩托車對王建國和小路的誘惑力都挺大。有了摩托車,去哪都方便,雖然交警時不時也會上路,不過相對于鬧市區,麻布村頂多算是城郊,路上跑的也多是無牌無照的摩托車,尤其是那些集聚在公交站臺和路口的拉客仔。有些廠子效益不好,員工白天上班,晚上也會開個摩托車出來拉客。如果真能從扣車場弄到摩托車,肯定是好事,那些車子長年累月排著隊,像是做課間操的學生,遲早會銹成一堆廢鐵,誰也不會在意少了一輛還是多了一輛。至于我,欲望并不大,我只是覺得有些危險。不過聽羅一槍這么一說,應該也不會出什么意外,他這人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他花了那么多時間和功夫謀劃,肯定是有十足把握的了。只要王建國和小路愿意,我自然不可能撇下他們一個人退出。那時我們的關系已經很鐵,王建國在廠里很照顧我,羅一槍一走,他立馬就把我提為助手,用不著多長時間,他就會被升為車間主管,而我就是主管助理了。這對于一個只在車間干了幾個月的新手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羅一槍給我們考慮的時間并不多。當時已是傍晚,難得一個周日的晚上不加班,羅一槍卻要我們去冒著這樣的險。也就是說,如果答應下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再把計劃捋一遍,基本就可以動手了。航城大道那片地方我知道,除了一個扣車場,周圍數百米都是荒草園地和一個廢棄的砂石場。王建國之所以最終答應下來,據我看,除了摩托車本身的誘惑,更多的還是他身上那股義氣在作祟。羅一槍有需要求到王建國靜}亡,王建國是怎么也推脫不了的。至于小路,就不用多說了,只要是王建國和羅一槍愿意干的事情,他絕對不會說一個“不”字。我雖然有些遲疑,卻也不敢明顯表露出來。在羅一槍眼里,就算王建國和小路都不愿意,我也應該和他站在一起。我可不能讓羅一槍對我失望,至少在當時是那樣。

當天夜里,我們找了家大排檔,吃了一鍋砂鍋粥,還喝了一些啤酒。我們把步驟詳細地捋了一遍,并做了分工:小路和羅一槍在內,我和王建國在外。在內的負責挑車,不過不能貪心,差不多就行,不能像上商場一樣貨比三家——還有,偷兩輛就行了,實在不行,就偷一輛,偷四輛風險太大,扣車場肯定也會追究。再者,一定要死盯著保安室,絕對不能讓保安察覺。外面的人則負責接應和放哨,雖然那地方沒人會去,不過也要以防萬一。我們還備好了口罩,羅一槍說雖然沒發現有監控探頭,保險起見,還是得戴上,上次羅一槍被圍堵的教訓必須吸取。吃了粥,喝了酒,商議好這些,時間也差不多了。

走路去扣車場,差不多也要半個小時。至今想來,那半小時是我們走過的最漫長的路程,也是最黑最寂寞的路程。航城大道平時稀稀拉拉的路燈,那會兒竟然全瞎了,看似也是在暗中配合我們行動。當我們四人貓著身子出現在扣車場圍墻之外時,舉目能見的確實只有保安室的燈光和更遠處的南天工業區。保安室門窗緊閉,時下是春末夏初,晚上還很涼,除了透過紗窗隱約能看見人影,四周不見一樣活物。圍墻其實不算高,一米五左右,站在墻外能看見里面黑壓壓的一排一排的摩托車,不僅僅是摩托車,還有三輪車和廢棄的小汽車。它們曾經在城市里無證穿行,因為身份的缺失,如今只能在這荒野之地櫛風沐雨,慢慢腐朽。我這么想著時,羅一槍已經找到了圍墻的豁口,并迅速把床墊移開,一個躍身就跨了進去。果真沒什么困難,完全如計劃好的步驟有序地進行著。小路手腳短小,不過躍過圍墻豁口也不用費多大勁。有野貓被晾動,從豁口處躥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在此之前,它可能在某輛小車里睡得正暖。野貓的出現加劇了我的緊張,雙腳竟然不自覺地抖索起來,巴不得羅一槍能趕快挑到心儀的摩托車。然而這也是急不得的事情,否則偷一輛報廢的摩托車回去,不就等于白忙活了么。羅一槍顯然也考慮到了這點,他倒是不慌不忙,還用手機的余光在場子里挑選。小路跟在他身后,看起來像是羅一槍的影子。

時間過得真叫一個漫長。王建國問我:“怎么還沒出來呢?”羅一槍和小路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憧憧黑影里,像是被滿地的破銅爛鐵吞噬了一般,天地間黑魆魆一片。王建國實在等不及了,他正想把頭伸過圍墻去探望,卻差點被摩托車頭撞了個正著。羅一槍和小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把摩托車推到了墻邊,正把車頭往豁口處抬。

“來,接過去?!绷_一槍貓著聲音說,因為戴了口罩,聲音悶悶的,像是隔著一層濕土。

我和王建國一左一右抬住車把,四人同時協力,很輕松地就把摩托車挪到了圍墻外面。

“我們再去找一輛,等著?!绷_一槍隔著圍墻說。

他們剛走出幾步,狗就叫了。顯然,狗的出聲超出了我們預測范圍,事先誰也沒想到扣車場會有狗的存在——它確實應該存在,只是我們沒想到,也可能是想到了,卻沒能及時提出來。羅一槍失算了,他做了那么久的踩點工作,竟然沒發現狗的存在,或者說,那條狗只是在那個晚上被帶到了扣車場,就像守夜的保安替代者剛好趕了回時髦新買了一個MP3。

很明顯,行動必須中斷,否則就算是守夜的小伙子聽不見,狗也會要了我們的命。

緊要時刻,羅一槍還算理智,他帶著小路快步翻出了圍墻。緊接著,我們四人連推帶拽,硬生生把一輛摩托車從草木叢生的荒地里轉移到了航城大道。像是死里逃生一般,我們狂奔在大道上,摩托車癟氣的輪胎碾壓著地面,發出的類似嘆息的聲響。

羅一槍好眼力,那是一輛八成新的血紅色太子摩托車。經過一番洗刷修整,“太子”煥然一新,像是剛買的新車。羅一槍當真把它當寶貝一樣呵護著。后來他常說:“這可是兄弟們用命換來的摩托車,如今竟然用它來拉客,真是便宜了那幫兔崽子,花上幾塊錢就能坐上這么好的車……”

是的,羅一槍成了麻布村的拉客仔。

作為拉客仔,羅一槍和同行有些不同。羅一槍在摩托車頭位置加裝了一套微型音響,設計之巧妙,常讓人要駐足觀察。羅一槍用離開電子廠時帶出去的一塊舊主板,焊接在車頭儀表處,實際上就相當于安裝了一臺MP3在車頭,兩個小音箱則裝在轉向燈下面,像是吊著兩個大耳環。羅一槍的摩托車開到哪,音樂就跟到哪,在哪他都是吸引眾人目光的焦點。

也就是說,坐羅一槍的車,不僅能超路,還有附帶聽歌的福利。起初,羅一槍還挺守規矩,根據拉客人的江湖劃分,只是拉一些散客,不敢去爭人家打點好的地盤。沒過多久,羅一槍就不安分了,他到處竄,哪有客就往哪鉆,破了拉客人的規矩,搶了不少人的生意。大伙怨恨在心,卻暫時不敢拿羅一槍怎么樣,還摸不清楚這突然冒出來的刺頭兒到底是啥來頭。再說了,羅一槍隨車帶了一把長刀,就插在一截鋼管里,鋼管則焊接在避震器上,看起來像是避震器的一部分……禍端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醞釀起來的。不過,如果不是那樣,羅一槍這輩子都不可能認識鞠總。

鞠總明面上是個商人,實際卻是麻布村的黑道老大。之前小路說過,圍堵羅一槍的那幫人背后有人撐著,那個背后撐著的人就是鞠總。好多事情,我們作為局外人,也都是道聽途說,里面免不了有添油加醋的成分。羅一槍自然也聽說過麻布村的鞠總,這人能耐,據說是本地佬,控制著整個麻布村的廢品生意。

上世紀九十年代,鞠總還是個小年輕,靠著本地戶口分紅,整天無所事事,在街頭晃蕩。那會兒電子廠剛在麻布村建起,幾乎也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麻布村到處都是工業區,工業區里八成以上是電子廠。要說鞠總命好,確實也是,不過人們佩服的倒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眼光。麻布村人當時還相當煩惱,請來了記者,將煩惱直接登上了報紙,如果有心,去翻閱當年的報紙,大概還能讀到這樣一則新聞《電子廠垃圾泛濫,麻布村人不高興》。邊上配著一張圖片——沒錯,圖片里就是堆積如山的錫渣。鞠總的眼光就體現在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讓村民們煩惱的東西似乎有價值,于是便自掏腰包,請了挖土機和拖拉機,把村里的電子廠“垃圾”都清理干凈,堆放在家里,幸好本地人自家院子足夠大。幾年過去,鞠總難頂家里人的怨言,差一點就把幾十噸錫渣當垃圾倒到西灣海里去了。誰知過了一個月,僅僅一個月,有人突然愿意以每斤二十元的價格收購鞠總的錫渣。鞠總自此發家致富,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廢品行業,當然,也有其他方面的投資。

也就是說,麻布村作為鞠總的地盤,不管是市場、超市、商鋪還是工業園,它們的廢品最后都得由鞠總來收購,外人誰也插不了手。即便是在麻布村踩個三輪車收破銅爛鐵,都得通過鞠總這邊點頭同意。麻布村街頭凡是沒什么正事,整天在街上晃蕩,隨時等著抄家伙的金毛黃頭都是鞠總的人,或者說吃的是鞠總的飯。按理說,拉客仔不屬于鞠總的管轄范圍,他也懶得管,所以不管羅一槍是搶了別人的客,還是開著音響招搖過市,甚至是隨車藏了把刀,只要他對鞠總沒什么人身和利益上的威脅,他老大哥就犯不著親自跟一個初來乍到的小伙子過不去。鞠總之所以對羅一槍感興趣,是聽說羅一槍把他的人給打了。

羅一槍就被人請到了麻布公館。在“請”之前,做事的人先斬后奏,二話不說就“招呼”了羅一槍一頓。

麻布公館位于麻布街上,燈紅酒綠,像是迎面走來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忸怩間大概能聞到那么一股隱秘的騷味。麻布公館是鞠總的地盤,也是他用來招待四方來客的活色生香之地,羅一槍后來還帶我去過一次。那時他已經是鞠總身邊的小紅人了,我就是在那兒被一個福建女孩給破了處的。不過,羅一槍第一次被人脅迫著去麻布公館時,可是做好了進得去出不來的心理準備的。他當時被帶進了一間小包房,幾個女孩說說笑笑地坐在沙發上,她們先是打量了一番羅一槍。

羅一槍看到的卻是滿眼白花花的肉色,差點忘了自己滿臉的血。

“鞠總,人來啦?!逼渲幸粋€女孩朝里面喊道。

羅一槍這才知道,包間里還有包間,有人在里面打麻將,噼里啪啦的,這會兒剛打好一圈,正在洗牌。羅一槍來到了小包間,先站在門口,不敢貿然進去,壯足了膽子問:“找我干什么?”

從麻將桌上站起一個小個子,很矮,卻挺壯實,身形有點像小路,小圓頭,脖子上掛著手指粗細的金項鏈,留著魯迅那樣的一字須,胡須修剪齊整,一看就知道是個生活極其講究的人。這個站起來的人就是鞠總。

鞠總笑呵呵的,先是給羅一槍扔過來一支軟中華。

羅一槍沒抽,一直捏在手上。這點警惕他還是有的。

鞠總坐了下去,一邊洗牌一邊慢悠悠地說:“都有咩事,就系聽唝你幾個月前,系咩,系幾個月前吧,我都唔系太清楚,我手下人唝嘅,他們被人打咗,點好意思同我唝啊,是啰,就系話,你在半年前打噓我嘅人,一個打兩個,我嘅人當時手里還攞著刀,系乜?我有唝錯吧?”

鞠總說的是白話,羅一槍能聽懂,也能說幾句。

羅一槍突然對眼前這個慢吞吞的矮個子印象不壞。

羅一槍說:“有錯,半年前我系打咗兩個人,不過我覺得他們唔是你嘅人,他們系兩個搶劫犯,唔通你同契地系同伙?”

鞠總被羅一槍頂得無言。

以上場景和對話當然是我后來根據羅一槍的講述想象出來的,當時的情形是不是這樣,沒人知道,也沒必要探究了??傊谴我娒孢^后,鞠總就看上了羅一槍。過后沒多久,麻布村爆發了本地幫與湖北佬之間的爭奪戰。湖北佬在麻布也是厲害角色,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不好對付。最后是鞠總動用政府的關系,把湖北佬當黑社會團體給一網打盡了,當時還上了新聞,連續播了好幾天,以做效尤。我聽小路說,羅一槍作為鞠總身邊的新秀干將,在爭奪戰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深得鞠總的賞識,已經成為他身邊的小紅人了。那些街頭晃蕩的金毛后來都改口叫羅一槍“槍哥”。

當上“槍哥”后,羅一槍自然不需要再到街頭當拉客仔了。如散兵游勇找到了組織,既然是鞠總的人,他遲早會成為曾經憎恨的金毛,晚上幫鞠總看場,白天在街上晃蕩,業余時間再搶個劫,收個保護費,撈點外快什么的……羅一槍顯然不想成為那樣的人。鞠總喜歡帶羅一槍在身邊,出入各種場合,一則是羅一槍牛高馬大,鞠總帶著有氣勢;二則是羅一槍的酒量好,白酒啤酒,喝再多也沒見醉倒過,到底能喝多少,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能和鞠總一個桌上喝酒的,不是老板、老大,就是一條道上的政府官員。羅一槍來者不拒,一個晚上喝下來,所有人都趴桌上求饒了,羅一槍還笑呵呵地舉著杯自己干。

那些日子,羅一槍和我見面越來越少,就算好不容易在一起,他也總是一口一個鞠總,好像鞠總是他再也無法離開的人——也確實離不開。不過,羅一槍臉上不自覺表現出來的那種近乎低賤的崇敬膜拜之情,讓我很反感。

然而,無論是我還是羅大炮,甚至是王建國和小路,都因為羅一槍而得到了一些便利。那時候,治安聯防隊還經常會上街查暫住證,那幫人比鞠總的人還要野蠻,拉了人就往籠子車上推,像抓豬崽。第二天再拉往東莞的樟木頭,拘留的拘留,遣送的遣送,還有不少人因此喪命的。我們廠里就有一個小男孩被抓后,生怕戒指被收繳,便摘了戒指硬生生地往肚子里吞,結果卡在喉嚨里,活活給卡死了。死了也就死了,沒人會為此負責,或者懺悔。我們因為有了羅一槍,就有了對付治安聯防隊的辦法,萬一真遇上了,報上“槍哥”的名號,基本上就沒什么事了,治安仔繃著的臉立馬會垮下來,笑著問道:“和槍哥認識???”要是我拿出手機,問要不要打個電話確認下,他們連忙說:“不用不用,走吧走吧?!?/p>

羅大炮有一次還悄悄問過我:“你知道一槍在干什么嗎?”

我不敢說實情,只是說羅一槍在一家本地人的公司里做事,老板很器重他。

起因是羅大炮擺攤,有一次被城管收了幾千塊錢的貨,羅一槍得知后,一個電話,貨物原封不動送了回來。之后城管再見到羅大炮,要么繞著走,要么提醒他自行離開,態度還十分和善,讓羅大炮很不習慣。我跟羅大炮說,羅一槍經常跟著老板出去辦事,可能剛好認識城管局的人,熟人就好辦事嘛。羅大炮若有所思,囑咐我說:“你幫我看著點,他不像你,從小就是個刺頭兒,要是讓我知道他跟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人,我可饒不了他?!?h3>六

半年后,羅一槍的“再生能源回收公司”在麻布村隆重開業,說白了,就是一家廢品收購站。有鞠總罩著,羅一槍不怕生意做不起來。鞠總既然同意羅一槍在麻布村開廢品收購站,大概也想把手頭的生意分一部分出去,當是給羅一槍的福利。

羅一槍開了廢品收購,不用我解釋,羅大炮都知道羅一槍是怎么混出來的了。

之前羅大炮也不是沒懷疑,還總是想方設法向我探問,然而我一直瞞著,甚至還幫羅一槍編了不少堂而皇之的理由。我瞞著羅大炮,是因為知道他們兄弟倆表面上都是大大咧咧的性格,骨子里卻是兩種人。簡單說,羅大炮是凡事都習慣往好處想的人,羅一槍則相反,這世上能讓他看得順眼的事物還真不多。偏偏羅大炮又是他哥哥,長兄為父,羅大炮死認這個理,不但在生活上有照顧弟弟的義務,在人生道路上也有指點迷津的責任。如果真讓羅大炮知道羅一槍跟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尤其是像鞠總那樣的地頭蛇,混在一起,他肯定會大發雷霆。

羅大炮在深圳混了多年,雖說不是第一批闖深圳的人,怎么說也算是個老深圳客。羅大炮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在深圳跑街邊,每天除了怕被城管趕,就是怕鞠總的人來收保護費。城管來了還可以跑,跑贏了就贏了;鞠總的人(或假以鞠總的名義)來了,他們還真不敢跑,今天不交保護費,明兒開始就別想麻布街邊有他的位置了。只能盡量說好話,討價還價,能少交就少交一點,還要看金毛們的心情了,心情不好,他們可以把羅大炮一天的收入都當保護費收走,還無處伸冤,本來做的就是遭人驅趕的邊緣生意。他們的權益不受法律保護,所以才需要鞠總“保護”。

羅大炮是個循規蹈矩之人。在我和羅一槍看來,他比循規蹈矩還要過分一些,對于一個還不算年長的年輕人來說,他實在是迂腐過了頭。他早年回湖村苦苦營造出來的派頭,以及在我們心里建立起來的美麗蜃樓早已轟然倒塌,不過這些都不算什么,是樓就有倒塌的那一天。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他一方面艱辛謀生,受盡排擠,另一方面卻對世間充滿讓人費解的樂觀,無論是對自己的未來,還是對深圳對整個國家,他都能夸夸其談,兩眼閃爍著不切實際的光芒,似乎他就是那個背后的操縱者,將來也會是最大的得益者。“明天會更美好”“來了就是深圳人”等等,幾乎是他一直以來的口頭禪。每當我們坐下來,羅大炮總不忘擺出一副長者的姿態,教育我們,不能走歪門邪道,要好好工作,為祖國的繁榮富強做出貢獻。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可能喝了點酒,跑街邊的貨物也剛剛被城管沒收了,或者一天賺的錢有一半上交了保護費,可他堅定認為這是兩回事,根本就沒把它們摻和在一起想過,仿佛這些事發生在不同時空。

不可否認,我們正是反感羅大炮的說教,慢慢才有些疏遠,一個月也見不到一面。

至于羅一槍開廢品站的事,鬧得有點大,麻布村的人就差奔走相告了,怎么能瞞得住羅大炮呢?能在麻布村公開開廢品站的人,就絕對跟鞠總有關系。別說廢品站了,就算踩個三輪收點小賣部的紙皮,都得托人跟鞠總的人打招呼,每月按時送上該送上的保護費。羅一槍的再生資源回收公司不但規模大,還位于麻布村的繁華地帶,瞎子都看得出來跟鞠總的關系不一般。羅大炮得知后,果真暴跳如雷,眼看弟弟不爭氣,成了他最憎恨的人,這點羅大炮可接受不了。

有一天,羅大炮來到了廢品站,站在門口把羅一槍痛罵一頓。羅一槍出來一看,想上前拉哥哥進屋,還被羅大炮扇了一巴掌。街頭盤踞著的金毛們以為槍哥被人欺負了,立馬操了家伙就把廢品站給圍住了,叫囂著要干羅大炮。羅大炮這下更來氣了,平時收保護費的就是這幫孫子,如今這幫孫子竟然還都成了羅一槍的手下,羅一槍是這些混蛋背后的大混蛋,不就是個混蛋頭兒了嗎?羅大炮喊:“打吧,你們今天最好把我打死。”金毛們果然一擁而上,羅一槍站在一邊抹著嘴角的血跡,呵斥道:“你們還真打啊,知道他是誰嗎?”金毛們面面相覷。羅一槍繼續說:“他是我哥,親哥,知道吧?我在鄉下玩泥巴時,他就來深圳了。我們家如果沒有他,單靠我爸種沙參,早就餓死了!你們敢當著我的面打他?”金毛們都退開了。羅大炮卻愣在原地,他完全想不到羅一槍會這么說話。他的鼻頭一酸,像是剛才一掌打在了自己的鼻子上,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平時高談闊論,到了這會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臨走,羅大炮說:“還是那句話,我只是不想你出事,咱們羅家人一向老老實實,種沙參就種沙參,跑街邊就跑街邊,沒什么丟人的,你千萬別干丟人的事。”

羅一槍說:“收廢品怎么就丟人了?”

“你自己心里有數?!?/p>

羅大炮轉身走了。

從那以后,兄弟倆心有芥蒂,也鮮有往來。

羅大炮在麻布街的攤位卻再也沒人敢占,也沒人敢收保護費了。這背后當然是羅一槍的原因。羅大炮那一出,等于在麻布村公開了他們的關系。羅大炮不吃這一套,他看到城管還是要跑,看到金毛還是要主動給錢——整條麻布街也就他一個人這么做,他還遭受好多同行的非議。羅大炮不希望人們把他當黑社會老大的哥哥看待,搞得那些城管和金毛也頗為難,夾在他們兄弟之間,不知怎么辦才好。

隨之發生了兩件對羅大炮來說影響巨大的事情:一件是深圳禁摩,另一件是麻布街升級改造。兩件事情對羅大炮都是毀滅性的打擊。禁摩第一個月,他的鈴木摩托車就被交警推上了拖斗車,丟進了麻布扣車場。交警是西鄉的交警,羅一槍也不一定有辦法,就算有辦法,羅大炮也絕對不會讓羅一槍幫忙。摩托車沒了,深圳的街道再也不允許有摩托車存在,也就是說,羅大炮以后只能背著貨物去麻布街擺攤了。這顯然是沒辦法的事情,伴隨著一個指令下來,多少人要因此遭受困境,短途上班族、接小孩上下學、送煤氣、送快遞、包括為數眾多的拉客仔……他們幾乎在一夜之間束手無策,怎么辦?能怎么辦,自己想辦法唄。羅大炮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坐公交吧,也就幾個站,還要繞一個圈,多走出一倍的路程;打的吧,花不起那個錢,一天能賺的估計也就是個的士錢。那么,最簡單和便捷的辦法是,走路去。

于是,羅大炮每天要提早一個小時起床,把貨物裝在一個新買的密碼箱子里,又笨又重,光下樓梯,他就要折騰十多分鐘,然后拖著往麻布街方向走,像是每天出一趟遠門。那時中秋未到,深圳的秋天有時比夏天還悶熱,一程走下來,羅大炮的汗把上身的衣服都染濕了。

這么大的城市,這么大的路,怎么就不能給摩托車騰出一條道呢?

羅大炮開始發牢騷,不過很快,他就連牢騷也顧不上發了。因為麻布街即將升級改造,一刀切,所有街上的走鬼都得全部清走,一個不留。這下好了,羅大炮背面挨了一刀,緊接著正面又挨了一刀。羅大炮只好開始謀求別的出路,重返麻布街是不可能的了,麻布街的改造緊鑼密鼓,街道兩邊的闊葉榕幾乎在一夜間全部被鋸斷移走,重新栽上一人多高的樹苗。鋪面也全都翻了新,當然只是表皮的裝飾,像是上了年紀的人化了濃妝,遮去顯眼的斑點。麻布街保持陳舊的內里,外殼卻改造成徽派建筑的浮夸模樣,其劣質的模仿看起來像是一次性筷子,稍一用力,就可能把筷子折斷。經過半年的升級改造,一條不倫不類的步行街重新對外開放,商鋪的租金自然翻倍。夏天逛街,人們卻連個乘涼的地方都沒有了。

羅大炮如果還想跑街邊,就只能離開麻布村。這對在深圳揾食的人來說,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換個地方繼續謀生么,反正怎么換,還是在深圳,只是,隨著城市的發展,揾食人只能越換越遠離城區,越換越偏遠,從市內換到關外,從寶安換到福永,從福永換到沙井,從沙井換到松崗,從松崗換到光明,再換下去,就只能去東莞或者惠州了。

秋天,羅大炮搬去了望崗村,受一位朋友的引領,竟毅然改了行,放棄多年的跑街邊生涯,搞起了燒烤攤檔。相當于是從雜貨零售行業轉到了飲食行業,這里頭的跳躍有點大,羅大炮花了好長時間才算穩定下來。這期間,丁曉燕作為一個客家女孩表現出了不離不棄任勞任怨的優良傳統,幫了羅大炮不小的忙。兩人的感情日深,并在年末閃電式地舉行婚禮,結為夫妻。羅大炮本想一切從簡,不籌辦婚禮,不請親朋,連個婚紗照都沒照,兩人到居委會開個證明再去民政局領個證就算完事。那時他們的燒烤攤開始步入正軌,烤雞翅,烤韭菜,也炒板栗。丁曉燕還在一邊賣珍珠奶茶和西瓜,生意倒是越做越順,賺得比跑街邊時要多些,小兩口連抽個時間去領證都因為少賺一百塊錢而深感惋惜。

羅大炮和丁曉燕結婚的事是我告訴羅一槍的。我剛好路過里崗,找過羅大炮。我覺得羅一槍都是快要當上叔子的人了,怎么樣也要上門喝杯嫂子系了紅裙端出來的茶,再隨上一百塊錢,塞進茶杯里——俗稱“墊茶甌”,以表達嫂子對叔子的關愛,叔子對嫂子的敬重。

羅一槍上午剛得消息,下午就到當時西鄉最大的芳菲酒樓訂下了婚宴大廳,連菜式都點好了,才打電話聯系了哥哥一無論如何,作為羅家的大哥,得舉辦一場婚禮,否則羅一槍永遠也不會承認丁曉燕是他嫂子?;檠绲乃匈M用,全由羅一槍負責,不需要羅大炮操心,他只需要領著丁曉燕出現在婚宴現場,開開心心喝個交杯酒。羅大炮卻在電話那端沉默了許久,他心里的復雜可想而知,如果拒絕了弟弟的好意,甚至趁機揶揄幾句,兄弟的情義也就真到了盡頭。事實上,經過一系列曲折,羅大炮對現實有了難以察覺的妥協,話還沒到嘴邊,聲音卻已經開始哽咽了,最后終于泣不成聲。兄弟倆一段時間來的僵持,由此冰釋前嫌,重歸于好,似乎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

羅大炮和丁曉燕的婚禮舉辦得異常成功,排場也算是轟動一時。剛開始羅大炮請的只是他那邊的親友和丁曉燕的家里人,后來,我和羅一槍的朋友也相繼過來道賀。那晚我們都喝多了,醉得一塌糊涂,羅大炮和羅一槍兄弟倆相擁而泣。

賓客散盡時,我看見王建國拉扯著羅一槍在一邊說著什么,兩人還端著酒杯,看樣子像是相互攙扶而立,好像誰離開了誰就會轟然倒下。

王建國當上三音廠的車間主管后,就與羅一槍交往甚密。

他們似乎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不過一個是我的直接領導,一個是我的發小,對他們的事情我也不便過問。三音電子廠發展勢頭良好,除了做MP3,還開始研發手機和筆記本電腦,車間員工從一百多人壯大到了五百多人。作為主管助理,我在廠里也算是中層干部,威望還不錯,總經理,甚至是老板,有時也會通知我到辦公室,躍過王建國,直接了解車間的情況。

他們第一次問我王建國的情況時,實際上已經在提醒我了,或者說,他們希望我去勸告王建國……也可能是在探我的口風,以獲取關于王建國竊取公司財物的有力證據。如果我對王建國和羅一槍私底下的勾當了解的話,我當然知道該怎么做。實際上我一無所知,一直到王建國在車間被警察拷走,我仍一頭霧水。

說起來也是,我雖然和王建國共事幾年,對他的情況卻知道不多,除了知道他是河南人之外,就是他交了個女朋友,在麻布村租了個小單間同居。不過工廠里的人基本如此,誰都不會對誰有更多的了解,心照不宣一般,每個人都護著身世的殼和臉上的面具,誰也不愿意透露多一點關于自身的秘密。我能看出來王建國后來過得并不如意,聽說他女朋友為他墮過一次胎,之后身體一直不大好,三天兩頭去醫院。王建國和羅一槍的關系越來越密,密得有些地下黨接頭的意思,倒也不是王建國因為女朋友的病跟羅一槍借過錢,羅一槍沒有不借給他的理由,只是羅一槍同時也指給了王建國一條“生路”。我想,這才是他們后來連我都瞞著的原因。

王建國和羅一槍都選擇瞞我,其實也是為了保護我,萬一出事了,至少我是清白的,因為不知情。關于這點,他們肯定經過深思熟慮,即便羅一槍粗枝大葉沒有想到,王建國也會幫他想到。他極力把我推到主管助理的位置上,自然不想我因為他而一落千丈。

王建國被抓那天,其實一點征兆也沒有,廠方沒有打草驚蛇,他們掌握了鐵證才報的警。那天王建國來得有點遲,他叫我進辦公室時,我已經安排好了車間一天的工作。這是我們一貫的合作方式,效率極高,從來沒有耽誤過生產。王建國說他一路從河堤走過來時,突然感覺很不好,像是有什么事忘了做,卻硬是想不起來是什么事。他讓我提醒一下他,是否有事情被他給忘了。我說沒有,工作上的事不用他操心,生活上我們彼此插手不多,也就不存在需要我提醒的情況。我正要出去時,王建國突然叫了我一聲。我回頭,他又擺擺手說沒事了。我剛走出主管辦公室,就感覺有人控制了車間的進出口,他們匆忙而嚴肅的樣子不像是我們廠里的人。沒過一會兒,王建國就被來人帶走了。小路跑過來跟我說王建國出事時,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恐慌。隨即,王建國被抓的消息在整個車間傳開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頭的活,不知如何應對眼下的突變。應該說,王建國幾乎是整個三音廠車間部的靈魂。

王建國被抓的罪名是:利用職務之便,兩年間共竊取了三音電子廠十多萬的財物。主要是竊取車間的錫線和錫渣,并與廠外的黑惡勢力內外勾結,與廢品收購站合作,里應外合。不用說,這里面的黑惡勢力和廢品站,指的就是羅一槍。然而王建國講義氣,并沒有供出銷贓的羅一槍。羅一槍幸免于難,對王建國感激不盡,他請了鞠總出面疏通,因為三音廠老板是湖北人,死咬不放,最終王建國還是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王建國出事后,小路因為協助過王建國,也被開除了。小路趁機回了貴州,說是家里人給他找了個女孩,要回去相親,如果成的話,結了婚再出來。不過,往后許多年,小路也沒來深圳,可能來了,只是沒有和我聯系。

我自然成了車間主管的最佳人選,當初老板之所以提前試探我,目的也是為了求證我跟王建國是不是一伙的。事實證明,我沒能領悟老板的試探,也就無法給王建國透露風聲,讓他提前走路。如果可以選擇,我還真愿意充當告密者,讓王建國免受牢獄之災。有時我真的不敢想象,老實誠懇,說話還結巴的王建國怎么在牢里挨過那三年,他的女朋友又怎么辦呢?

總經理找我談過,想提我為車間主管,我沒答應。一個月后,我提交了辭職信。

辭職后,羅一槍希望我去他的“再生資源回收公司”幫忙。

我可不想點燃一塊塑料,湊在鼻子前聞一下,立馬就要分辨出是丙烯還是苯乙烯,更不想像街上的黃頭金毛那樣揣著把匕首去收保護費。我做不到。事實上,我還是心存優越感,覺得廢品站的工作也好,在街上晃蕩也好,都太臟了,不是一個讀書人應該做的事。

我還是需要一份工作,否則遲早會餓死。但我不想重回工廠,我想找一份體面的工作。

深圳是現實主義者的城市,我卻開始變成一個浪漫主義者或者理想主義者。我的抑郁癥有了最早的胚芽。這胚芽得以生根發展,是因為我接下來所從事的一份工作。

深圳的工作好找,不過體面的工作就真不好找。什么才是體面的工作呢?我不知道。除了工廠之外,余下的似乎都是體面的工作。這么說來,我其實只是排斥密密麻麻的工廠。說深圳的工作好找,潛臺詞也就是深圳的工廠多唄。每個區每個街道每個村,都有數不盡的工廠,大到富士康,十幾萬人的工業帝國;小到城中村里幾個人湊起來外包加工的小作坊,都需要人工,工作能不好找么?

我認了死理,堅定工廠就是不體面的工作,是機械的操作,遲早應該交由機器人去完成。況且廠里沒日沒夜地加班,讓我受不了。我需要時間看書,我當時還想寫作——盡管我是城市里的菜鳥,也是一只有夢想的菜鳥。

我的夢想是成為卡佛那樣的作家??ǚ鹪诿绹彩撬{領,生活比我好不到哪去。他說他之所以喜歡寫短篇小說是因為無時無刻不擔心屁股下面的椅子被人撤走。多么悲壯的話語!我換個說法吧,也就是說,如果我以后想寫作就必須找一份不用加班的工作,否則我哪有時間啊。不過,海明威聽了卡佛的話應該會發笑——如果他真的能聽到的話。據說《老人與?!分匝院喴赓W是因為它是海明威站著寫出來的。他不需要椅子,而且每次寫不出東西來了,他還會脫掉褲子,把下面兩個蛋蛋掏出來擱在書桌上……

不管怎么說,工作還是要找的,卡佛和海明威暫時不可能讓我免于貧困和饑餓。那段時間我天天泡在黑網吧里。城中村的黑網吧隔幾步就有一家,烏泱泱的,像是火災現場,過夜通宵只要十塊錢。我學會了往網上投簡歷,也得到了不少面試的機會。那些公司的面試者總拿鄙夷的眼神看我,我連個初中畢業證都沒有,卻要去應聘策劃師和經理文秘。我的小學畢業證上還貼著十四歲時的照片,因為拍得的虎,照片上我咧著個嘴,像個腦癱患者。面試官把畢業證扔回給我。一個小學文憑能干什么呢?除了去工廠干流水線,似乎就只能去當個作家了。

幾次碰壁之后,羅一槍罵我死腦筋,他說你懂得那么多,誰知道你是小學文憑???你就不會去天橋下買個證啊,幾十塊錢的事!要初中有初中,要高中有高中,要名牌大學有名牌大學。咱別扯北京那么遠的,咱就弄一個廣州的吧,接地氣一點,中山大學怎么樣?中文系?

羅一槍的話讓我醍醐灌頂。

我過了麻布街,到西鄉天橋一看,底下坐著一溜人,果然都是辦假證的,從出生證到結扎證一直辦到死亡證明,應有盡有。辦畢業證的人最多,都是年輕人,都跟我一樣,小學生或者初中輟學生。不過他們倒不貪心,辦的多是高中畢業證或者中專畢業證。我一上去,當然也有點難為情,不過轉而一想,要么不辦,要辦就得一步到位,我直截了當要了個大學本科畢業證。什么大學?辦證人看著我,像是問我要西紅柿還是雞蛋。我說就,就,就中山大學吧。我也跟王建國一樣結結巴巴了。辦證人想了一會兒說:“我給你提個建議,兄弟,咱們不辦中大的,太顯眼了,容易讓人盯著查,就辦個普通大學,同樣管用,而且沒人會對它的來歷感興趣。”我說好,您推薦一個吧。辦證人于是給我辦了個五邑大學的本科畢業證。我一直懷疑五邑大學的真實存在,這個校名聽起來像是四線城市的人民廣場,要查過字典才知道怎么念,我想我大概是被辦證人忽悠了。

最終我還是用一張五邑大學的本科假文憑找到了一份在我看來算是體面的工作。那是一家大型臺資企業,生產精美的咖啡機專供出口,國內人還用不到。企業不在麻布村,不過離麻布村也不遠,坐公交車也就幾站。我在編輯部工作,是公司的宣傳干事。公司內部辦了一本雙月刊,名叫《南泰人》,辦得還挺高大上,該有的板塊都有,有宣傳報道、學術論文、行業信息,還有文藝副刊,專門發表企業員工的文藝作品,有詩歌散文,甚至還有小說。刊物主編姓郭,安徽壽山人,我們叫他郭主編,就是他負責面試把我招進去的。雖說我只是在地區報紙副刊上零星發表過幾篇豆腐塊,不過有一沓的手稿,郭主編顯然是被我的手稿征服了,或者說感動了。

郭主編在深圳算是挺有名氣的詩人,當年寫過一首短詩,曾風靡一時,其中最著名的詩句是:白天我們為老板加班/晚上/我們開始為自己的命運加班。郭主編手下就兩個人,一個是我,頂替剛辭職的小女孩;另一個叫余三省,也是寫詩的,男,留長發,喜歡戴一頂卡其色的瓜子帽。我們后來的關系還挺好,經常一起參加深圳多如牛毛的詩歌朗誦會。我們在編輯部,干的既是記者的活,也是編輯的活,采訪、撰稿、編排,一條龍服務,有時還要擬下通告或者參與活動策劃什么的,美其名曰:白領雜工。剛開始,我當然戰戰兢兢,不過很快,我便發現,我的文字能力完全能夠勝任。

到臺資企業工作后,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這里面有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因素??陀^上是我成了一名記者(編輯),甭管是在企業里,聽起來就是一個極其體面的職業。我的父親聽說后,以為我馬上就可以衣錦還鄉了,恨不得把老屋子扒了等著我回去重建。不管怎么說,在南泰公司,我還是挺風光的,沒過多久,我就成了《南泰人》的主筆,大到采訪公司高層,小到報道普通員工如何廢寢忘食提高公司效益,都靠我這支筆胡說八道。時不時地我還要出差,到其他城市去參加行業的交流活動,像模像樣地坐在臺上講話。主觀上呢,我也迫切需要改變,工廠生活可把我給憋壞了,像個機器人,一下子呼吸到了自由空氣,整個人自然也就輕飄飄了起來。

我在麻布村租了間大屋子,花了心思布置,書架、寫字臺、種花種草,還買了一副網球拍,周末沒事就約余三省去附近的西鄉體育中心打網球。余三省是個典型的文藝青年,每月的工資總不夠花。他比我還作,熱衷于詩歌朗誦、戶外運動和泡酒吧,沒事就帶著個蘋果筆記本去咖啡店寫詩。和他在一起,我也學了一些小資情調,不過作為拙劣的模仿者,我遠遠做不到他那么嫻熟,倒是夜里養成了喝咖啡和抽煙的習慣,離開這兩樣東西,我就啥也寫不出來。

兩年期間,我因為工作便利,所謂的工作便利其實就是發表某個員工一篇狗屁不通的稿子,或者采訪他們拾金不昧的感人事跡——當然對象得是女孩。公司的女孩子很多,她們都住在宿舍里,男朋友可能在市內或者東莞廣州工作,結了婚的老公就在幾百里之外的鄉下帶孩子。由于這樣的便利,我和其中幾位發生過幾段短暫的戀愛,我把她們領回出租屋做愛,第二天再假裝不認識地一前一后去上班。

最后一個是前臺文員。我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她沒告訴我,我也沒問。她年紀應該不小了,不過長得很漂亮,像張柏芝。我還帶她去過羅一槍的廢品站。羅一槍以為我戀愛了,我也這么覺得??墒菦]多久,我們就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她老公突然找上門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有老公,并且家里還有一個剛滿周歲的兒子。我看她老公老實巴交的臉因為過度憤怒而扭曲,又想起她曾在我的身體下大聲呻吟,頓時就感覺惡心,趴在馬路牙上吐了起來,像足了我第一天來深圳時的樣子。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是某種病癥的開端。自那時起,我對女孩再也提不起興趣,即便真到了做愛的地步,也只是玩一玩的心態,再也體驗不到那種美好和激烈,每次都草草了事,像是完成一件公司交過來的枯燥事務。我想我應該是出了什么問題,但這個問題卻沒有引起我的重視,更沒敢與人提起。我只是暗暗思忖,如果老天真要我單身一輩子,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一起跳樓事件發生在立冬之日。

那天,余三省趴在辦公室的隔板上告訴我,聽說昨晚廠區宿舍有人跳樓了。我在忙著給一篇采訪稿做最后的潤色,隨口應了一聲,并沒覺得這事有多么嚴重。

不得不承認南泰廠之大。這家臺資企業在深圳發展了有二十年之久,據說從一間小廠房搞到政府愿意無償給出一大片園地,東面辦公樓和西面的宿舍樓之間,少說也有一里路,平時過去采訪,我們還得搭乘園區的電動車過去。這是一家各種資源和設備都非常齊全的企業王國,園區里囊括了一個社區該有的生活設施,小到健身房、電腦室,大到商場、圖書館、主題公園,應有盡有,環境優美,是個濃縮的小社會。南泰廠一直效益不錯,是政府的繳稅大戶不說,還解決了片區的就業問題,工薪合理,按時出糧,不少人削尖了腦袋往里擠,每天一大早,招工部門口總能見到長長的應聘隊伍。

所以,宿舍樓發生的事情傳到辦公樓里,是需要一些時間的。宿舍樓的事情要在辦公樓里引起嘩然,則更需要時間。三天之后,又一個年輕的軀體從宿舍樓上轟然落地時,才引起了我的重視。死亡的氣息開始籠罩著整個廠區。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討論著,交換著對事件的看法,以及一些死者支離破碎的信息。從資料看,兩位跳樓者都很年輕,第一位二十歲還不到;第二位則更年輕,才十八歲。他們跳樓的原因似乎都和感情有關,不過也不確定,多數人都會把輕生者往感情的深淵上推。我見多了這種一廂情愿的猜測。我想到宿舍區走訪一下,想對事情有個全面的了解,這符合我的工作性質,實際上也帶著一窺究竟的私心。

我的舉動立馬被郭主編制止了。

郭主編說:“這事沒那么簡單,別急,先看下上面的意思。”

果真,郭主編的顧慮應驗了。第二天,編輯部召開緊急會議,傳達公司高層的決策:跳樓事件內部解決,廠方已經和警方達成默契,死者家屬情緒穩定,愿意接受內部處理。而編輯部的首要工作就控制好輿論的方向,安撫人心,不要讓恐慌的情緒進一步蔓延。說白了,此事就此消弭更好,如果有進一步蔓延之勢,就要動用我們手中的筆,讓它往更為安全的方向去談論,也就是人們所猜測的,他們最好都死于情感糾紛,而不能與公司有直接或者說因果上的關系。

會議結束后,余三省朝我使了個眼色。樓下有茶室,沒什么事,我們倆就會去那喝茶聊天。余三省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別指望公司會對死者負責?!蔽业箾]余三省想的多。他這人奇奇怪怪的想法很多,凡事都喜歡發表一些意見,尤其是在微博上。就我而言,既然員工的跳樓屬于自殺行為,咱們也沒必要非要往廠方身上攬,血肉工廠的說法在我看來也是言之有過?!懊總€人都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我算是反駁了余三省。接下來我們就此事有個小小的議論,具體還說了些什么,也忘了。我只記得余三省最后說了一句,“看吧,這事還沒完”。

余三省是典型的看熱鬧不怕事兒大。

作為一個詩人,余三省是個憤青,自視甚高。“布羅茨基說過,在任何一種文化中,詩歌都是最高的人類語言形式。”余三省經常這么說,不過國內的詩人沒有一個他看得上眼,能從他口中蹦出的是一大串外國詩人的名字:里爾克、蘭波、惠特曼、金斯堡、辛波斯卡、米沃什、布羅茨基、聶魯達、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扎加耶夫斯基……英國詩人奧登則是他的精神偶像。他說:“奧登有一首詩歌叫《小說家》,寫的就是你們這幫寫小說的家伙,一個詩人寫你們這幫寫小說的家伙,你說好玩吧,里面有一句是這么說的,‘……學會樸實和笨拙/學會做大家都以為全然不值得一顧的一種人。你看寫得多好,你以后如果成了著名小說家,你就知道這里頭有多難了?!?/p>

余三省經常說得我一頭霧水。我的興趣全在小說,對于詩歌一知半解,無論是布羅茨基還是奧登,我都沒讀過。余三省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買一些詩集送給我,我放在床頭,睡不著的時候就翻一翻。按理說,余三省作為一個狂熱的詩人,理應得到同為詩人的郭主編的賞識,然而恰恰相反,郭主編顯然更喜歡我,每次余三省正要就詩歌大放厥詞時,總是被郭主編無端打斷。這顯然是很尷尬的事,余三省不止一次跟我說,老郭嫉妒他,就像海明威嫉妒福克納。

我之所以喜歡余三省,并和他越走越近,不是因為他身上沒有缺點,他的缺點比誰都多,詩人身上有的他有,詩人身上沒有的他也有,我們親近主要的原因是他對我沒有秘密。羅一槍有些事情還喜歡瞞著我,或者覺得不必讓我知道;余三省不一樣,他把我視作他的一部分,無論我應不應該知道,他都必須讓我知道。他對我表現出來的信任和依賴,目的似乎也是為了向我灌輸他廣闊的知識儲備和卓越的見識(除了我沒有人愿意聽他胡扯)。有時他也會讓我感覺不適,但更多時候,我很受用,像是接受一個人無條件的愛。

余三省在跳樓事件上的趨之若鶩卻讓我感到恐慌,因為在接下來的兩個月時間里,南泰廠連續發生了九起跳樓事件,除了一個僥幸摔傷,其余無一幸存,跳樓的情緒像病毒一樣在廠區繼續蔓延。余三省因此興奮不已。事態固然印證了他的預言,他也不該那樣幸災樂禍,甚至還因為有一個人沒有死去而略表遺憾。那些年輕人跳樓的原因眾說紛紜,因為感情,因為家庭,因為工作……就像事先約好了一般,一個接一個從十幾層的高樓縱身而下,像一塊破布那樣迎著風飄落,然后一聲悶響,魂飛魄散。

那段時間我經常失眠,無端感到絕望,仿佛生命行將結束。即便睡下了,也經常做噩夢,夢見易碎的玻璃瓶子正在摔落的途中,卻遲遲不落地。等到落地的一瞬間,嘭的一聲,然后是一地血一樣漫開的玻璃碎片,淹沒我所有的夜晚。

事情鬧大了,廠方再也隱瞞不了,社會輿論,媒體的關注,再也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事情。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件事情,而是一個事件,大事件。

每天都有幾十家媒體圍堵在廠區門口,作為知名的臺資企業,南泰一時間背負了所有能往它身上安放的罪名。而應對媒體的重任正好落在郭主編身上,作為對外的新聞發言人,他抽調辦公室的所有精英,同時拉上我,組成應急接待小組。我們通宵達旦加班,觀看相關新聞報道,關注社會輿論,不放過外界的任何說法和動態,分析形勢,討論對策,像是應對一場生死大戰,而公司則給我們提供最高的加班工資和最豐盛的宵夜。

每天,在記者的詰問和長槍短炮面前,我們必須精神飽滿,謹小慎微,仿佛正在接受世紀的審判。如此運作,大概持續了一個月,從年前忙到年后。因為過了個年,事態貌似得到了控制,跳樓的數量保持在“九”上面。我們整天提心吊膽,害怕啪的一聲,數字就滴答一聲變成了“十”。

廠方開始在宿舍樓的陽臺上安裝防護網,連小小的洗手間排風口都不放過,恨不得把他們像小白鼠一樣裝進密封的籠子里。余三省挺反感廠方的做法,覺得是矯枉過正。他嘴上嘮叨,像個沒被重用的智者,仿佛他真的有解決事態發展的妙計。實際上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最清楚,他巴不得跳樓的數字繼續被刷新呢。這小子心理越來越變態。我卻因此陷入精神的恐慌中,幾乎每天晚上都很難入睡,安眠藥從一顆吃到了三顆,遲早有一天,得整瓶往身體里灌了。

說到底,他們的死與我們何干呢?

他們自暴自棄,不懂得珍愛生命,活著沒意思,這樣的人選擇死……死就死了,死不足惜,他們都是有病之人,我試圖這樣說服自己,可是我無法說服夢境。在夢里,我親眼目睹了他們從生到死的全過程,從完整到破碎。他們的面孔是那么陌生,我們在園區里不會有碰面的機會。可是又那么的熟悉,在一個地方生活幾年,怎么會沒有一次碰面的機會呢?很顯然,我是見過他們的,只是沒能記住而已。

直到有一天,夢里我看見趴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的人是我自己,身下涌出的血水仿佛成了河水,試圖把我的身體浮起來。我醒了,在陰暗的出租屋里,我起床獨坐,一個人抽煙到天亮。我開始后悔,不應該參與應急接待小組的工作,直接接觸了死亡和欺騙,說了那么多滴水不漏的廢話,言不由衷的推卸責任的話。實際上我對他們的死一點都不了解,卻總是能那么輕率地下結論。

我決定去看望唯一的幸存者,希望能在他身上得到一點慰藉。

這名叫姜明河的員工在車間組裝部上班,入職已經七年了,算是老員工。奇怪的是,他在南泰廠干了七年,卻依然是個組裝員工,拿最低的工資做最簡單的工作。如果不是能力問題,那么就是沒有上進心了。

在去醫院之前,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姓名,當然之前也看到過,只是沒怎么在意。如今念著“姜明河”三個字,卻感覺似乎在哪見過。我打電話給余三省,問他是否編過姜明河的稿子。余三省說沒印象,反正詩歌沒有這個名字,廠里誰會寫詩他余三省一清二楚。

臨到醫院,我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叫姜明河的人曾經去編輯部找過我,而且還是新近的事情,大概是兩個月以前,我猜就是他決定輕生的前幾天,想起這,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頓時立在原地,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那天具體是什么情形我忘了,只記得余三省說有人找我,在編輯部門口站著呢。我出去一看,是個年輕人,很瘦很高,年紀猜不出來,應該跟我差不多大,卻表現出與年紀極不相符的內斂。他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進來,說是有事找我。我問是什么事,他突然遞給我一個紙皮包,里面像是封著幾本書籍,看起來很厚。我納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送我書。在我接過包裹的一瞬間,我看到他的左手手指,從食指開始,到中指,再到無名指,幾乎像是被剪刀斜著剪去一般,齊刷刷的,都少掉了一小截。真的就齊刷刷,斜著往上,所以看起來不像是后天造成的,像是天生的畸形,但我敢肯定,那是被砍掉的,而且是一刀斜著下去,因為我沒看到它們的指甲。他下意識地,迅速地把手抽回,并藏進褲袋里。

他怯生生地說:“這是我七年來寫的日記,太多了,沒地方放,想請您看一下,不知道能不能發表?!?/p>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可笑。廠區那邊是經常有人送稿子過來,不過直接送日記本過來的,還是第一次遇到。但我又不能打擊他,我說,我先看看吧,過幾天你再來拿走,日記還是自己保管比較好。我鬼使神差,竟然留下了他的日記。實際上我也有一些私心,想看看他的日記都記了些什么,文筆怎么樣,說不定還真能摘出一些好東西。

就這樣,我把姜明河的七本日記本留了下來,放在編輯部的抽屜里。有個空檔我翻了一會兒,字跡潦草不說,句子還不太通順,讀半天不知道在講什么。我當即便放棄了,等著他來取走??墒牵瑑蓚€月過去了,一直沒人來取,這期間就是恐怖的“九連跳”事件。人一慌亂,也就忘了此事,直到“姜明河”這個名字出現,我才突然想起來。他為什么要跳樓?為什么跳樓之前要把日記本交給我保管?一連串疑問困擾著我。我站在原地糾結,想著到底要不要進去見他,或者說,該跟他說些什么。

我終究沒有進醫院見姜明河,轉而回了公司,從編輯部的抽屜里找出日記本。七本軟皮日記本還被我用原先的黑褐色紙皮包裹得嚴嚴實實,生怕有所損壞,盡管字跡潦草語句不通,但畢竟是人家的日記。

我把它們帶回出租屋,一有時間就翻開來讀幾頁,說實在的,讀得很是痛苦,像是破解摩斯密碼,連蒙帶猜,勉強能知道他寫的什么內容。里面寫的無非是一些工作中的瑣事,發發牢騷,或者偶爾遇到開心的事情,比如打贏了一場桌球。顯然,他不開心的時候比開心的時候多,大概源自他性格的孤僻,以及身體上的殘缺,導致他跟身邊的人少有來往。其中有幾個地方,他語焉不詳地寫到要神明寬恕,如此重復好幾頁紙,卻沒有具體寫為什么要神明寬恕。這里面顯然有所隱瞞。我倒是越看越來了興致,希望能在日記里找出更多的蛛絲馬跡,像個偵查員一樣破解日記主人心頭的秘密。

慢慢地,一些信息開始清晰起來。

姜明河生于1982年,和我同歲。高二輟學,隨即來到深圳,幾乎是前后腳的工夫,進了南泰廠。那時南泰廠還不是太難進,至于他進廠七年為什么拒絕調換崗位,甚至有一次想提他為組長也沒接受,顯然有些反常。不過他在日記有一段話像是在回應——“不能有任何貪念,貪念會害死人的,更不能存有僥幸心情,切記,切記啊?!边@是他在2002年秋天的日記,那時已經進廠快兩年了。很顯然,他在害怕著什么,警惕著什么。至于他來自哪里,甚至是哪個省市的人,他一直沒在日記里提及。

不過,有一天我翻了他2005年的日記,卻意外發現了“螺河”兩個字。我當時渾身為之一震,再仔細閱讀原文,字跡相當潦草,根本認不出全句說的是什么,只認得幾個字,“螺河”“遠方”和“秋天”。我上網搜了一下,想知道除了老家海東,還有沒有別的地方也叫螺河——結果搜出了一大把。我還是不死心,堅信這個螺河肯定和海東有某種隱秘的聯系,再聯想到姜明河為什么偏偏選中了我,不選余三省,也不選郭主編。他肯定是知道我的籍貫的,并有意要托付我什么。

我繼續往下翻,終于在2006年10月5日的日記找到了這么一句話一“今天知道,姓馬的是海東人。”我查閱當時的《南泰人》,當期我正好發表了一篇關于家鄉的小散文。很明顯,姜明河也是海東人,即便不是海東人,他也應該對海東相當熟悉,在那里生活過,或者上過學——上過學的可能性更大。我迫不及待地翻開他新近的日記。日記戛然而止于2007年8月3日,平淡無奇。他只在那天的日記上寫下四個字:光輝歲月。這是一首歌的名字。我逆著日期,一頁一頁地往上翻。那些天,他并沒有把精力放在寫字上,日記本更多成了涂鴉的本子,有時畫畫,畫一只鳥,畫一個人,一個骷髏,畫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物件,跟寫字一樣,他畫畫的水平也堪憂。要么就是寫一些亂七八糟的字,比如“煎熬”“痛苦”“度日如年”,以及一些寫了又涂掉的文字,還有好多陌生的名字,估計就是他的工友,或者認識的人等等。

沒什么有用的信息。我翻得都快睡著了,不吃安眠藥竟然也打起了瞌睡。

不過緊接著我有個重大發現,早在半年前,他還有過女朋友。他沒有寫出女朋友的名字,一直用她來代替。不過越往前翻,我越相信,說是女朋友實在有些勉強,因為他只是在暗戀人家,單相思而已。那女孩子似乎是檢測組的QC或者QA,他們只在下班去食堂的時候才偶爾能碰到。剛開始,他的表達欲望很強烈,每天都要寫一頁,女孩的外貌、笑容、走路的姿勢,甚至想象出女孩的身體和身世,他都事無巨細一一寫下。第一次寫到想著女孩手淫時,他用了“可惡”兩個字來形容自己。有一次還因為搖晃太大(他應該睡上鋪),被下鋪的四川人揍了一頓。甚至他還寫到,他不小心把精液滴到了下鋪的被子上,而四川人并沒察覺,他為此還慶幸不已,特意在當天的日記記了一筆。往后便沒再提及了,估計想著女孩手淫已經成了常態。奇怪的是,他堅持在暗處觀察女孩,看樣子并不打算和女孩表白,膽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壓根就沒那么想過,這從字里行間是能看出來的情緒。

也就是夾在那幾頁中的,一張藏得很深的紙條從本子里掉了出來,像是事先做好的機關。紙條上的字依然潦草,可以肯定就是姜明河的筆跡。他在上面寫道:“罪人已經死了?!辈挥谜f,這是他寫給我的紙條,也可以說是他的遺言。他承認他是罪人。那么,他在家鄉應該是犯了什么事,才來到深圳,足足七年不回家,也不與外界有任何多余的聯系。

我在網上搜索了七年前發生在老家海東的刑事案件,果然有了收獲。

這起案件發生在小城的某所中學。當時有一名高二學生因為和管宿舍的老師發生口角,老師便遲遲不肯分配床位給他,好幾次還把他的衣物給扔到走廊上。幾天后,該學生提著一把菜刀潛入教師宿舍樓,把老師的老婆殘忍殺害了?,F場除了死者,還留下兇手的三截手指頭。犯案的學生隨即潛逃,從此像是人間蒸發,音訊全無……

十一

我并沒有把日記本還回去,因為沒過多久,就聽說姜明河擅自出院了,也沒回南泰廠,去向不明。

我開始著了魔,瘋狂地寫起了小說,沒日沒夜,以至于沒辦法工作。我以身體有病為由跟郭主編辭職,盡管他百般不舍,還是批了我。他以為我只是身體上的毛病,想給我個長假,我跟他說了實話,我說我得了抑郁癥,沒有一年半載好不了。郭主編最后說:“那么等你好了,再回來吧,這里隨時歡迎你。”我感動得都快哭了。

實際上,我并沒有去醫院,也沒有吃藥。我給小說起名為《隱匿》,我想以姜明河的故事為原型寫一部長篇小說。不管怎么樣,我得寫完它,這個愿望十分強烈,好像沒寫出來,我就對不住一個罪犯潛逃七年的精神煎熬,以及那七本密碼一樣的日記。我不知道哪里來的激情和勇氣,竟然把自己關在出租屋干起如此不靠譜的事情。

我開始自由撰稿,天天寫,除了長篇小說,還兼顧寫各種各樣雜七雜八的東西,總之能換錢的,我都寫。得個小獎什么的騙點小錢,可比發表文章容易多了,然后參加頒獎活動,或者文學座談會,和那些同樣熱衷此舉的文學愛好者們互換名片,接著煞有介事地談文學,說夢想。如果不這么做,長篇小說還沒寫完,我就得先餓死在麻布村十巷七號的603房里。

事實上,想發表一篇文章真不容易。除了本地報紙和一些地區小刊,還沒有像樣的文學刊物愿意接納我的作品,況且我寫的還是沒完稿的長篇小說。

于是,大量儲存在電腦硬盤里的文字,就好像羅一槍廢品站里跌價一半還賣不出去的廢品,看著都讓人無端焦灼起來。的確,在沒有發表之前,它們就像廢品站里的垃圾,僅僅是垃圾,垃圾并不貶義,就像羅一槍從來就沒貶低過他收購回來的垃圾。問題是,那年是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廢品價格急速下降,本來堆積的貨物早一天賣出就能少虧一點,羅一槍不甘心,他翹首以待價格回升的那一天,結果越等越絕望,最后終于血本無歸。羅一槍的再生資源回收公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當然,我的處境也好不了多少。我們似乎都有種破罐子破摔的貿然沖動,我繼續寫前途不明的小說,他繼續在廢品站里囤貨,價格跌到了低谷,他索性一斤也不往外拋售,開掉了大部分人工,直接讓廢品站處于半癱瘓狀態——事后回頭看,那顯然是自殺式的做法。

我自身難保,自然沒心情過問羅一槍的事,再說他不是還有鞠總嘛,死不了。

那些日子,我深居簡出,頗有大隱隱于市的意味。三餐多以方便面應付,偶爾下樓,也只是到巷子里的餐館炒一盆河粉。河粉根根都像是泡在油里煮的似的,一筷子夾起來油還在往下滴。我一度覺得那是世上最劃算的填飽肚子的食物,即使明知吃進肚子的是地溝油。

我租住的地方離羅一槍的廢品站有點遠,中間幾乎隔著整個麻布村。麻布村可不是湖村,一根煙的工夫就可以橫穿頭尾,麻布村頭尾相距幾里路,開車都得開一會兒。我不知道當初找房子怎么就不愿意靠羅一槍近些,而是一個人躲在偏僻處,房租便宜當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不過潛意識里大概也有逃脫某種固定模式想過另一番新生活的意思。羅一槍問我怎么老是不見人,聽說還把那么好的工作給辭了。我說我在自由撰稿,這才是我的夢想。

羅一槍說:“你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跟坐牢似的還說自己自由?”

羅一槍說得對,我確實跟坐牢沒什么兩樣,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我不敢告訴他其實我得了抑郁癥,只是以寫作的方式在死扛。況且,我就算跟他說患了抑郁癥,他也聽不明白,他只知道人的身體要么就是小感冒,要么就是得了惡物——癌癥,至于精神上的疾病,他大致會把它們視作精神病,抑郁癥是什么東西,可以賣嗎?一斤多少錢?

我的出租屋在六樓,無論是白天黑夜,房間里總是一個狀態:陰沉,不見一線陽光。進門的那一刻總能聞到一股濃重的霉味,不過待久了就習慣了。有時羅一槍過來,不無危言聳聽,他說:“啊,你這房間是不是死過人,老感覺陰氣重得很,大熱天都起雞皮疙瘩?!?/p>

盡管懷疑我的房間死過人,羅一槍還是喜歡往我這邊跑,開著他那輛二手的卡羅拉,橫穿整個麻布村,停在十巷樓下,然后急急火火地摁響我的門鈴。羅一槍是不安分的人,那點秉性絲毫沒有因為年歲的增長或者生意受挫而有所收斂,他依舊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至少表面是這樣子。他總要在我的房間里搞出一些動靜來,霸著電腦聽Beyond,聲音開得老大,好幾次都把鄰居驚動了,揚言要報警。羅一槍可不好惹,只見他橫著臉說:“你報啊,明天就讓你搬家?!编従又烙錾系氖堑郎匣斓娜?,自然噤聲。我覺得羅一槍太過分了,越來越不講理了。他倒好,耍了橫就走,留下爛攤子讓我收拾,以至于樓道里的鄰居都對我充滿敵意,見面都不打招呼了。

每次羅一槍來,還自帶酒菜,什么武漢鴨脖子、各種涼拌,然后把我從剛寫到一半的文章里拽出來,陪他喝酒聽他嘮叨。他的話題總是離不開他的鞠總和那幫所謂的兄弟,說鞠總如何如何厲害,再棘手的事也搞得定。上次一個兄弟闖禍被抓了,是南山區出的警,鞠總直接找到了市局,硬生生把人給撈出來了。羅一槍如數家珍,我煩不勝煩。事實上我知道,他已經和鞠總少有往來了,金融危機讓鞠總的生意也難免受挫,聽說都開始放棄廢品生意,把投資重頭轉移到別的行業上去了。搞不好,人家一甩手,手里的錢一漂白,羅一槍他們這幫馬仔是誰,他都不認識了。我承認我曾經被羅一槍的江湖話題吸引過,但時過境遷,聽多了,就煩了。

我不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煩羅一槍,煩他說話的方式??傊?,越往后面,我越感覺羅一槍和我說不到一塊,他的興趣愛好,他所崇敬的那些人和事,總與我格格不入。而我所熱愛的文學,對羅一槍來說,也像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事物。其實回頭想想,羅一槍沒變,變的是我。是我有點看不起羅一槍了,盡管從世俗意義上,他混得比我好多了。

酒越往后喝,羅一槍的話越多,我想羅一槍大概是醉了。但他酒量好著呢,哪有那么容易醉。喝了酒,說了話,他又精神飽滿,開始在我的房間里制造動靜。他先是把燈滅了,然后趴在窗口往隔壁張望。隔壁出租屋剛好住著幾個附近工廠的妹子,一到夜里就無所顧忌地穿著睡衣到處晃動,甚至有時洗澡還忘了關窗,嘩啦啦的水聲讓電腦前的我簡直無心打字。羅一槍可不矜持,他滅燈正是為了更隱蔽地偷窺對方,他管這種行為叫“看電影”。

有一次更甚,羅一槍竟然把外面的女人也往我屋里帶。那女的一看就是在外面混的風塵女子,頭發燙得像是觸電一般,低胸短裙,十分性感。羅一槍朝我使眼色,我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裝糊涂。羅一槍悄聲說:“借一宿,廢品站太臟了,沒氣氛。”

我問他:“怎么不去麻布公館?”

他笑著說:“你還不知道啊,麻布公館已經被封了,要不我還用找野貓?”說著他就把我推出了房間,砰地合上門。

我在樓下巷子來回走了不下十趟,才接到羅一槍的電話:“完事,買點夜宵上來?!?/p>

我差點沒被氣吐血。

十二

夏天快過去了,臺風才來。深圳的夏天和秋天沒什么區別,不過臺風過后,天氣就會涼一些。陽臺門被風吹落了,我聯系房東,房東說得等一陣子。好幾天晚上,我就睡在呼呼的風聲中。

我大病了一場,這次倒真是身體的疾病,重感冒,連續發了幾天高燒,創作中的小說被迫中斷了,因為一想起就頭暈。我怕是再也續不下去了。羅一槍的手機打不通,這家伙差不多有半個月沒到我這兒來,估計是廢品站的生意又忙起來了,或者,他終于想明白,再這么頹廢下去,遲早玩完。

我給余三省發了條短信。晚上,他帶了藥和吃的來看我。

余三省還是老樣子,并沒有因為我的辭職,和我有所疏遠。說起來,這也是在車間上班和在辦公室上班的區別,車間人太多了,工作的時候似乎誰都認識,都是好哥們,一旦離開了,才發現都是過眼云煙;辦公室不一樣,就那么些人,往往就能遇到一兩個值得深交的,當然了,斗爭起來那也是不要命。好在我和余三省不存在這種斗爭,他不是那種為了點世俗小事就斤斤計較的人。即便是郭主編更賞識我,他也是在郭主編身上找問題,從來沒因此牽連到我身上。余三省告訴我,郭主編又招進去一個新編輯,是個女孩,新手,什么都不會寫,比我當年還菜鳥,不過人家是中大中文系的,可比我要高級多了。看來余三省不被重用的生涯還得繼續,他依然憤憤不平,說:“那小姑娘懂什么呀?!蔽覇枺L得漂亮嗎?他“切”了一聲,說:“反正我不感興趣。”我說,你對姑娘不感興趣對什么感興趣???他就不說話了。我懷疑余三省是個同性戀。當然我不能說出來,因為我對姑娘的喜愛也在一步步衰弱,不能說對異性不感興趣就說明對同性感興趣,那是兩回事。

氣氛有些尷尬。

余三省問:“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啦?”

我擺擺手,說:“寫不下去了?!?/p>

余三省說:“那就不寫了唄。寫小說多累啊,不如寫寫詩歌?!?/p>

我說:“詩歌有什么好寫的,就那么幾句話,敲敲回車鍵就是了?!?/p>

余三省說:“你可以看不起我,可不能看不起詩歌啊?!?/p>

我說:“那你說,它好在哪?”

我有點故意挑釁的意思。

余三省說:“這樣,我給你朗誦一首,這首詩可偉大了,是波蘭詩人切斯拉夫·米沃什的作品,題目叫《禮物》?!?/p>

我說:“好?!?/p>

余三省就站起來朗誦了。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里干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你聽,多好啊,蜂鳥停在忍冬花上,看似簡單,實際上只有偉大的詩人才能寫出這么偉大的句子……”余三省還陶醉在詩意里。

第二天,我的病情有了好轉,我決定出去走走。臺風過后的麻布村一片狼藉,街上的廣告招牌落了一地,被折斷的榕樹枝和倒地的異木棉還橫在街上來不及拉走。我走出十巷,拐上麻布街,正往羅一槍廢品站的方向走。路過麻布公館時,門前冷寂一片,大門還交叉貼著白色封條。鞠總的地盤都能被封,看來事情不簡單。

我“隱居”的那段日子確實錯過了不少事情,但是它們都與我無關。不過對于羅一槍來說,關系就大了。

先是鞠總出事了。

鞠總的事到底有多大,坊間其實只是傳聞,一直得不到確切內情,媒體也沒有報道。我就光知道麻布村所有鞠總的產業都被查封了,廢品市場似乎也放開了,隨便誰都可以在麻布村開個廢品回收站了。當然,那些街頭的黃毛還在,只是不再像以前那么猖狂,更多地轉為地下組織,散兵游勇,大多也都各立山頭,什么潮汕幫、海陸豐、湖北佬、江西老表……魚龍混雜。

羅一槍的廢品站當然還在維持,他的地位有所動搖,卻不至于瓦解,暫時沒人敢在他頭上動土,畢竟鞠總的事還沒有完全定論。這種本土佬,本事大著呢,關系可以通天,誰也料不透啊。羅一槍就堅信鞠總只是暫時出去避避風頭,用不了多久,鞠總就會風風光光地重返麻布村。到時麻布公館重新開張,肯定又是敲鑼打鼓舞獅放炮,連區長都得送來大花籃表示祝賀。

羅一槍說得胸有成竹,他甚至拿出手機,說昨天剛和鞠總通過電話,鞠總說了,撒撒水啦,小意思,唔使擔心啦……

羅一槍的話我將信將疑。他的焦慮寫在臉上,廢品站里堆積如山的貨物臺風過后顯得凌亂不堪,工人們大都被辭掉了,只剩下一兩個小毛孩,平日就幫著收些撿破爛送過來的瓶瓶罐罐,順帶打掃下衛生。我問羅一槍下一步怎么打算。羅一槍吸了一口煙說:“熬唄,就不信這個金融海嘯過不去,臺風也就一天兩天的事情。沒事的,價格很快就回升了?!?/p>

半個月后,發生了兩件事,讓羅一槍的廢品站徹底沒了回天之力。

當然事后想想,那兩件事其實也是一件事,或者說是有因果關系的兩件事。

羅大炮在望崗村的燒烤檔被人砸了場,有人說他雞翅沒烤熟,不但不給錢,還要轟羅大炮滾蛋,從此不許在壆崗村擺攤燒烤……時間具體是哪一天已經不清楚,因為羅大炮沒有第一時間告訴羅一槍,他瞞住弟弟是想息事寧人,向外做生意,誰也得罪不起。幾天后,有馬仔告訴羅一槍,砸羅大炮場子的人是湖北佬,他們想在望崗村做燒烤,也知道羅大炮是羅一槍的哥哥,故意這么干,一是鞠總的勢力已經衰退,二是為了報當年被驅逐之仇。砸羅大炮的場其實也就是砸羅一槍的場,在此之前,道上的人誰都沒敢動羅大炮,就是因為有羅一槍在麻布村鎮著。如今鞠總出事了,魑魅魍魎紛紛冒頭,開始覬覦羅一槍的地盤了。

當晚,羅一槍便領了十幾個黃毛馬仔,去了壆崗村,把羅大炮街對面的燒烤檔砸了個稀巴爛,并留下話,有事來麻布村找羅一槍。

自然沒人敢來找羅一槍。湖北佬屁都不敢放一個,事情似乎就那么過去了。

我要說的第二件事就發生在一個禮拜后,有幾個民工模樣的人偷偷摸摸來廢品站銷一批貨,上千斤的銅線,純度高,是上等好料。他們要價很便宜,雖然受金融風暴影響,金屬的價格都在下跌,不過對銅的影響不是太大。憑羅一槍的經驗,很顯然,他們這批貨來路不正,急于銷掉。羅一槍也不是第一次干銷贓的勾當,以前跟王建國合作就是這樣,否則廢品站光靠正道賺不了多少錢。羅一槍還有些竊喜,像是半路撿了大便宜,他又把價格壓低了一些,收下貨物,心想轉手一出,就可以賺一筆了,也算是危機時期的一次回溫。

晚上,羅一槍還邀我一起下館子喝酒,看他眉開眼笑的樣子,我還真以為金融風暴在逐漸退潮了。

第二天,羅一槍出去聯系買家,半道上,就接到了派出所熟人的電話,是跟著鞠總時認識的朋友。朋友通風報信,讓羅一槍趕緊跑路,所里的人已經封了廢品站,有人舉報,羅一槍銷贓,銷的還是國家電纜,所里已經盯住羅一槍很久了,這次趁著打黑的勢頭,想把羅一槍一鍋端。

羅一槍接到電話,卡羅拉在半道上掉了個頭,隨即離開了深圳。

幾天后,羅一槍在珠海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吩咐我去廢品站看下,如果有機會,就潛進去,拿一下私人物品,給他寄過去。我還真去看了下,廢品站雖然貼了封條,值錢的東西還是被偷得七七八八了,不過沒人看守,我當真潛了進去,照羅一槍的指引,搜出了他的證件包以及一些衣物,第二天就給他快遞過去。

沒過多久,羅一槍又給我打了個電話報平安,那時他已經在汕頭。之后再打他的手機,已經提示處于停機狀態了。

十三

我又一心撲在長篇小說的寫作上。半年后,小說完稿了,我又花了幾個月時間修改,簡直是字字珠璣,都是血淚。我自信這是一部能拿得出去的作品,但試著投了幾家刊物,都毫無音訊。

正當我頹廢消極之時,在一次文學活動上,認識了一位來自北京的編輯。我斗膽把小說稿塞給了他。大概一個月后,他從北京給我打來電話,說稿子他看了,覺得很好,他會跟主編極力推薦。我當時拿著手機,正好從街上打包回一份海帶牛雜面當午餐,突然接到這么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一激動,把手里的牛雜面當成石頭拋向了街對面,噗的一聲砸在了一叢勒杜鵑上……

久久等不來《隱匿》刊出的消息,讓我陷入焦慮。我必須等承認,無數個難熬的夜晚,都是余三省陪我度過的。后來,我忽然發現,余三省他就像個小女孩,希望得到我的愛護和憐憫??晌艺娌挥X得這是我該盡的義務,或者說,我的生活就應該如此不堪嗎?什么狗屁東西,我得說服自己,去談一場真正的戀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戀愛。

不久,我認識了林染。和林染的認識,倒也不是我刻意追求的結果。

那年冬天,我借一家內刊采風的機會,獨自去了一趟根河。傳說那是中國最冷的地方,被稱作“冷極”,氣溫最低時,達到零下58度。雜志社采風的地方在海拉爾,我獨自行動,繼續向北而行,穿過呼倫貝爾大草原。冬天的草原簡直就是一片一望無垠的荒地,積雪和積雪化出來的雪水,在牛羊馬群的蹂躪下,整片草原就像一個超級大泥坑,泥濘不堪。作為南方人,再不堪的北方之景還是吸引了我,盡管天冷得我腦門生疼,仿佛被人扎著針。我計劃從海拉爾去額爾古納,再從額爾古納深入大興安嶺林區,到達冷極小鎮根河。路線我已經跟當地的導游詢問好了,他為了方便我出行,還幫我聯系了一輛面包車,他既是司機也是導游,那樣路上會比較安全。

到達額爾古納后,那個臉上有一片疤痕的司機跟我說,如果往西走,沿著中俄邊境,就能到達滿洲里,看俄羅斯長腿大美女。我對大美女沒啥興趣,問他能否見到額爾古納河,我讀過東北作家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司機說,見不著,只能見到沿河生長的紅毛柳,在草原上,有紅毛柳的地方就是額爾古納河。我說,那還是去根河吧。當時我只想體驗一下一個地方能冷到什么程度??墒聦嵣弦矝]那么恐怖,當我站在根河景區觀看臺上,俯望一望無垠的草木深處時,層林盡染,白樺樹黃褐色的林梢綴著皚皚白雪,簡直美極了。我的心間竟升起一股暖意,像是身體里燃起了一根蠟燭。接著我又去了鄂溫克族狩獵的敖魯古雅部落,第一次見到圣誕老人騎的馴鹿,在落滿松針和積雪的木板走道上停下來拍照時,一群頂著一頭枝杈茸角的馴鹿悠悠向我走過來,把茸角抵在我的手機上,埋下頭,像小孩依偎在母親身旁。

我蹲下身,與馴鹿純凈的眼神對視。那一刻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邊上有個女的也隨著我蹲了下來。她應該也是游客,看樣子似乎也來自南方,深圳或者廣州,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潮濕口音。她問我:“你也是南方來的?”我說:“是的,深圳?!彼f,這么巧,我也是深圳來的。她又說:“你真幸運,被馴鹿親近的人會走好運的,真的。”我當然不迷信這些,只是覺得很奇怪,那一瞬間,我對身邊的女子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近感。她有讓人著迷的臀部和大腿。或者,僅僅是讓我著迷。

我對女人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奇妙的感覺了。也許是余三省在我身邊久了,像磁場一樣慢慢把我身上某些僅存不多的東西給同化了,而一旦遠離了他,自然而然,我便又找回了自己,純潔的自己。不管怎么樣,我開始有意親近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她似乎也有他鄉遇故知的錯覺,整個敖魯古雅部落走下來,我們一直形影不離。

途中邂逅的女孩叫林染,這是個美好的名字。當然,我把她視作“女孩”有些草率,盡管她看起來并不老成,不過應該也是上了年紀,這點從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就可以看出來,至少有三十了。我之所以有這么確切的判斷,還因為她身邊帶著一個小女孩,她說那是她的女兒。小女孩初看沒什么,再看就有些怪異,舉止不怎么受控制,說話和笑都無法自制,因而時常能引起周邊人的關注。這是一個自閉癥兒童。年輕的媽媽帶著自閉癥的孩子,這本身就很有故事含量。我身為一個寫作者,再加上還是一個潛藏型的抑郁癥患者,自然對一切不健康的人保有絕對的好奇和同情。

一路上,我自愿充當她們母女的保護者,或許在旁人看來,我們就是一家三口。由此,年輕的母親竟然也毫不介意。她甚至主動跟我透露,她已經離婚兩年了,女兒喜歡看《白雪公主》,喜歡圣誕老人騎的鹿子,所以才會有這么冷門的行程。她問我為什么一個人從深圳跑根河來看鹿。我笑了笑說:“其實也不是來看鹿,事先我根本就不知道這里面還有鹿,跟馴鹿完全是不期而遇,就像跟她們母女倆的邂逅。”我稍微美化了自己的行程,說我是個作家,每年冬天都會出來走走,尋找寫作的靈感,接著還就南北方地理和氣候上的差異導致作家在作品上的風格的差別發表了一番見解。

回到深圳后,林染主動和我聯系,倒不是說就對我有什么意圖,當然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并不知道,不過她聯系我,卻是想跟我合作。

她在南山有一家家政公司,有時需要寫點什么材料,以前都是親自動筆,不過覺得挺費勁。她陪孩子的時候多,既要去特殊學校陪讀,還要上各種自閉癥的訓練班等等,公司上的事,她多數時候也是管顧不上。她知道我在自由撰稿,平時收入并不多,所以希望我幫她公司處理一些文字工作,不用坐班,算是兼職,文字的事兒也不多,管理一些大姨大媽的工作確實不需要多少文字。

林染有照顧我的意思,她愿意每月開三千塊錢的工資給我,鼓勵我好好寫作,將來成為大作家。林染留了個地址給我,她住在南山深大附近,離麻布村并不算太遠。如果同意,我第二天就可以去找她。我當然接受,三千塊的工資可不算低,余三省在南泰也拿不到這么高的工資。

我們第二天便約好了在一家日本料理店見面。

我一次吃那玩意,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林染只顧著說話,臉上施了些薄妝,看起來比在根河時要顯得端莊一些。小姑娘倒沒心沒肺,熟練地吃著壽司和三文魚。我突然有種難以言說的尷尬,和她們在根河的樹林里穿梭時,我一點都沒覺得難為情,一旦到了深圳的餐廳,即便周邊的人沒有一個會在意我們,我依然覺得自身成了舞臺上的那個即將開口表演之人,渾身爬滿了好奇的目光。

林染一直抱怨自己結婚時太年輕了,又很快就有了孩子,她其實并不喜歡深圳這座城市,總覺得空氣中有股找不到源頭的焦味,像是兩樣物體快速摩擦時的炙熱感覺。況且,深圳簡直可以說沒有冬天。“真讓人受不了?!闭f完這話,林染脫下了身上的薄外套,反身搭在椅子上。她的身材挺好,緊身的粉色毛衣突出她的胸脯。

我迅速把眼神移開,專注去看她的臉,至少可以確定,她的雙眼皮是后天割的,不過還蠻好,不至于難看。林染又說她喜歡北京,她的大學生涯就是在北京度過的,四年時間,也就是在那時候,她認識了前夫,他們是大學同學,土木工程系?!安贿^,”林染喝了口水,“如果當初沒有跟他來深圳,一直在北京,現在應該也會討厭北京吧,任何地方的空氣都有一股焦味,全中國都是,這改變不了,實際上那股焦味來自于每個人的身體,我們每個人都是燃燒體,這怪不了城市,除非你像鄂溫克人那樣生活在根河的草木深處……”她這一通感慨我覺得還挺新鮮。

大學畢業后,林染隨著男友來深圳,男友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職,很快就進了公司高層,年薪上百萬。兩人的感情其實挺好,是女兒的出生,讓他們備受煎熬,最終丈夫還是選擇了放棄,他甚至老早就想著把女兒遺棄,或者謀劃一場事故,讓女兒安靜地死去。林染堅持了下來,她說如果要死,她會抱著女兒一起死,她們會毫不猶豫地跳進立新湖里——他們那時住在沙井。再之后,丈夫在外有了新歡。林染沒有死纏爛打,同意離婚,并主動把女兒留在身邊。如此一來,她分到了一筆豐厚的財產,隨之成立了家政服務公司,母女倆平靜地過了兩年時光,除了公司里的阿姨,沒再認識任何一個多余的人。

我是她兩年來認識的唯一陌生的多余的人。

工作上的事倒沒什么難度,甚至都算不上是工作,無非是整理點材料文件,隨手就能完成的事情。不過,有時借著工作的名義,有時純粹是朋友間的相約,我和林染的走動開始頻繁起來。多數時候是我去南山找她,偶爾她也會開車來麻布村接我,車就停在樓下,摁兩聲喇叭,我就下來了,她總說剛好路過。余三省得知后還因此吃醋,好長時間沒再來找我,我巴不得他那樣,也沒再理他。

林染一般都是帶我去她的家政公司。公司位于南山新區一座寫字樓的高層,其實也就是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那一層樓里都是那樣的小公司,就像隔出來的出租屋。從辦公室的窗口能望見南山葳蕤的草木,還有前海遠處的油輪。窗口處擺著一張米黃色的沙發,想不到的是,不久后我們會在沙發上做愛,窗簾也來不及拉,直接面對著南山和伶仃洋。當我成功地進入了她的身體,仿佛停港多時滿懷希冀的漁船進入了空蕩蕩的大海。林染讓我第一次體會到女人身體的寬廣和迷幻。我實在驚訝不已,完事之后趴在她的身體上大哭了一場。

之后的每次見面我們都會做愛,有時在公司的沙發上,不方便了,她就會帶我去附近的賓館開房。有一次還把我帶回家,當著她女兒的面我們便開始親熱起來。

林染的家在月亮灣大道的高檔小區里,很大的房子,有一百多平方。裝飾和布置都很精致,全家收拾得井然有序。每樣家具都有它們專屬的位置,甚至具體到一把剪刀一個口杯都井然有序,我喜歡那個家,當然也只是身為客人的喜歡,如果真讓我在里面生活,大概也會覺得不習慣,我一個人邋遢生活慣了,喜歡隨手扔東西。陽臺上搭有涼棚,放了茶幾,擺滿花草。每一棵花草也都干凈利落,看不見一顆落地的塵土和水漬。我們在沒開燈的客廳做愛,也在陽臺上做過,做愛時當然避著她的女兒,不過我們確實有些瘋狂,她似乎也在我的身體上找到了難以抵御的樂趣,一度都忘了她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自閉癥女兒。

沒過多久,我直接住進了林染的家,麻布村的出租屋房門緊鎖,只在交租的時候才回去一趟。我帶林染去過我的租房,她顯然沒真正體驗過麻布那樣的城中村,臟亂的環境、嘈雜的聲響和迎面走來的赤著胳膊渾身汗水的農民工都讓她蹙眉躲閃。麻布村對林染來說是另一個深圳,這里不是燒焦味那么簡單,還混合著各種腐臭味。如果不是因為我,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那么認真地走進麻布村,并爬上其中一棟滿是油煙污垢的出租樓,推開其中一扇綠色的生銹鐵門。在我的房間里,林染的反應是差點喘不過氣來,房間太窄、太矮,她仿佛上了高原,呈缺氧狀態。房間里充斥著一種奇怪的味道,發霉的書籍、剩菜剩飯、臭襪子,甚至還有精液的味道,它們混合在一起,大概便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孤獨氣味。

林染讓我把房子退了,我嘴上答應,卻遲遲沒退,不是我不想,是心里還存有顧慮。余三省的眼睛似乎一直在暗處看著我,如果我連房子都退了,那么我們之間,就算是徹底失去了聯系。再者,我開始覺得,跟林染在一起生活,我還是做不到坦然,畢竟不怎么光彩,要不我怎么連母親都不敢告訴。越到后來,這種不正常的心理就越強烈,盡管林染像個姐姐那樣無微不至,也不介意我在她家里隨便亂放東西,因為寫作時習慣抽煙,還把她的書房熏得跟火災現場似的,到處是她所厭惡的燒焦味。這些,她都包容了我。

我和林染同居了,我們相處還算融洽,那時她在外面做事,我在家里寫作。我跟林染說:“給我時間,我一定能寫出一炮走紅的作品。”

十四

一直到余三省跳樓自殺,才讓我痛下決心,離開了林染。分手后,我和林染并沒有因此撕破臉,彼此都是成年人,處理起來一點都不麻煩。她給了我五萬塊錢,沒說是因為什么,至少有補償的意思。我竟然厚顏無恥地接受了,當然我也需要錢。往后,我們依然保持著聯系,只是輕易不再見面了。

詩人余三省從南泰廠的辦公室大樓縱身躍下,時隔數年,他自我滿足了期待,終于刷新了南泰廠的跳樓人數紀錄.從“九連跳”刷到了“十連跳”。只是其他九個都是在廠區,余三省另辟蹊徑,直接爬上了辦公區。他要從廠區往下跳還真不容易,那兒到處是鐵制的防護網,密不透風。

余三省的死再次引起了媒體的關注,盡管廠方解釋稱余三省的死完全是個意外,他本來就患有間歇性精神疾病,寫詩的不都是這樣么,神神道道的。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帶著米沃什的詩集爬上公司頂樓,鬼嚎般朗誦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保安就發現他像個假人一樣趴在了園區的花圃上。

“蜂鳥停在了忍冬花上。”鬼知道是失足,還是自殺呢!

我卻十分清楚,是我害死了余三省。這個罪責盡管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卻深植在我的心里,久久驅散不去。

幸運的是,因為余三省的死,他的許多詩歌開始被人從各大論壇挖掘出來,坊間肆意流傳,并被各大刊物發表、轉載。無數詩評家也參與其中,轟轟烈烈,頗為壯觀,以此紀念一位英年早逝的偉大詩人,他們無不表現出疼痛、惋惜和緬懷。我借此寫了幾篇與他同事共處的緬懷文章,也有幸受邀參加了幾場高端的詩歌研討會,接受了不少報刊和電視臺的采訪,作為“天才”的見證者大言不慚,實在愧對詩人的在天之靈。

第二年春天,當深圳為世界大學生運動而全城翻新之時,我終于再次接到了來自北京的電話,還是之前那個文學刊物編輯,他先是跟我道歉,說稿子在他手頭壓了很長時間,因為有些不太好把握的敏感問題,不過他一直據理力爭——終于,我的長篇小說《隱匿》在編輯部通過了終審,準備頭條刊發。

可能是處理文稿需要時間,小說在半年后才刊發??l前,編輯又給我打了電話,激動地說:“這部作品肯定會在文學界引起反響,你要做好出名的心理準備?!蔽覒岩删庉嬁浯笃湓~,不過還是很興奮,編輯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為我爭取機會,也讓我感動不已?!谕蟮膭撟髡労脱杏憰校叶啻翁岬竭@個幕后細節,成了文壇一段佳話,被文藝記者們無數次重復提及,甚至把我們類比成麥克斯·伯金斯與托馬斯·沃爾夫之間的情誼。

果真如編輯所言,小說刊發后,我一下子成了文壇的討論焦點,很多評論家和陌生讀者聯系上我,表達了對《隱匿》的喜愛,似乎不表揚我幾句就會顯得落伍。成名就是一夜之間的事情,我從一個沒多少人知道的小作者變成了年度小說紅人,好多刊物向我約稿,大型的文學活動也開始邀我參加。短短幾個月時間里,我幾乎去遍了全國所有的大城市,面對不下十萬個文學愛好者講述了我的文學創作之路,仿佛正在經歷一場漫長的美夢……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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