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微光中的西府印跡

孔令燕

常聽西安人說西府，說西府的面好吃，西府的米皮正宗，西府的秦腔也好聽。甚至外鄉人一律聽不懂的陜西方言，在陜西人看來，西府人說的陜西話才是更為正宗的陜西話，是最接近于周禮雅言的“國語”。在陜西人的坐標里，西府是真正的古都，是當下生活的起點和來處。

我喜歡西府的叫法，透著不急不躁的古雅和幽遠。北京的街巷、公園、王府中常見的“西府海棠”，聽說也來自這里。我所屬的單位對面有一座規制宏大、保留完整的王府，是道光第九子奕穗的宅院孚王府，俗稱“九爺府”。九爺府二門兩邊各有一座比天安門的石獅子還高的石獅。每一座石獅身邊都種著一株西府海棠。海棠經過百多年的歲月成長，已經超越石獅成為樹大根深的華蓋。每到春天，滿樹滿園的碧綠粉紅，成了方圓幾里內最讓人期待的去處。

原來看了多少個春夏的海棠美景，家鄉在遙遠的西府。

西府不是一個具體的行政區域，在地圖上也看不到“西府”這個名字。西府其實是陜西關中平原西部的泛稱，常指寶雞及其周邊的扶風、岐山與鳳翔等地。西府是周秦王朝的發祥地，可以說是華夏文明真正的起點。“西府”不僅是個地理概念，更是情感上對歷史根脈的文化認同。

從西安向西，沿著高速開上一兩個小時，就是西府。一路經過武功、扶風、岐山、鳳翔、寶雞等西府故地，沿著這里走一遍，幾乎可以串連起中國的上古史。從一個個地名細數，每個村鎮縣鄉都有來處，都有清晰可觸的歷史緣由。

汽車行進中，仿佛把時光上推了幾千年。西府也是周原，從字面上能看到與周王朝的淵源。公元前十一世紀，周先祖之一的古公宣父率族人遷徙到岐山下的周原，建了周王朝最早期的國家雛形，此地成為西周最早的都城——岐邑。據推算，古公宣父是軒轅黃帝的第十五代孫，是周祖后稷的第十二代孫，被稱為“太王”，至今岐山附近仍保存著相傳為古公陵寢的周太王陵。鳳翔古稱雍州，與岐山同處古周原，是民間傳說里出產鳳凰的地方，還有鳳鳴岐山、吹簫引鳳等故事。鳳鳴岐山是周朝立國興盛的天命依據，在上古人眼中，鳳凰是吉鳥祥瑞，當天下有大德大才之人才出現鳳凰。《竹書紀年》中記載周文王在岐山時，岐山有鳳凰棲息鳴叫，是因為文王的德政才來的，是周興盛的吉兆，同時也以鳳凰比喻周文王。“文王夢日月著其身，又鷟鸑鳴于岐山。孟春六旬，五緯聚房。后有鳳凰銜書，游文王之都……”唐朝以后，鳳翔成為西府臺的所在地，故稱“西府鳳翔”。這里是上古農業大師后稷教民稼穡的地方，也是最早興農釀酒之地，已有三千年歷史，“秦酒”三千產自鳳翔柳林鎮，又稱“柳林酒”，后改名“西鳳”。蘇東坡曾在鳳翔任職，酷愛此酒，寫有“柳林酒，東湖柳，婦人手”的詩句，其“花開酒美曷不醉，來看南山冷翠微”的佳句至今在鳳翔東湖留有墨跡遺存。

這些歷史文字和民間傳說，在西府周原地區幾乎都能找到可觸可感的地理物證。這一路向西的過程，就是不斷驗證的驚喜旅程。

我們向著西府周原行進，車窗外是蕭瑟空闊的關中原野，綿延空寂的地塊一直延展到天盡頭。盡頭有幾處土丘高聳，不知道是山還是皇陵。周原作為中國上古文明的發源地，奠定了中國社會各個方面，如政治、文化、禮制、生活等的規制標準。幾千年來，在這片土地上埋藏了極為豐富的文物和記憶。西府周邊各處出土的青銅器，其充實支撐了一座中國最大、館藏最多的青銅器博物館——位于寶雞的中國青銅器博物館。

雖然去之前當地的朋友已經反復介紹和推薦了館藏的豐富和稀有，可當我真正置身其中的時候還是被震驚了，幾個巨大的展廳被各式各樣穿越幾千年的青銅器物擺得滿滿的，有鼎、尊、鐘、盤、簋、卣、豆等容器，還有樂器、兵器、車馬器等。每一個器物上都布滿了饕餮紋、夔紋或人形與獸面結合的神靈圖案，每一件都紋飾繁復、器形精致、各具形態。

在如此豐厚的青銅盛宴中，令人有更為驚喜的發現——最早記載“中國”兩個字的青銅器“何尊”，就珍藏在這個館中。

何尊雖不是館內器型最大的一座，卻是文物價值最高的之一。聽講解員介紹，何尊1963年出土于陜西省寶雞市寶雞縣賈村鎮，是西周早期一個名叫何的貴族所做的祭器，尊內底鑄有十二行、一百二十二字的銘文，其中宅茲中國為“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記述的是成王繼承武王遺志，營建成周的事情。

正聽著，忽然同行接待方的一位大姐說：“這個尊是我父親當年在一個廢品收購站里買回來的，看到之后，他立刻斷定這是個寶物。為防止出現差錯，他在廢品站守著，找了一個人回去拿錢，最后花三十塊錢把它買了回來。”

這番話立刻引起同行所有人的驚呼，連講解員都停止了講解，大家的眼光全部投向這位大姐，聽她講述當年她和父親與何尊的故事。

提起我家鄉路遙遠

湖廣鈞州有家園

我公父名叫陳洪范

我婆婆康氏是大賢

所生一子陳世美

送他南學把書觀

……

臺下只有零星幾個當地的老人在看，神情投入而鎮定，雖然周圍跑叫著幾個孩子，他們依舊不受干擾地沉浸在秦香蓮悲戚的命運中，并隨著唱腔的起伏而輕聲附和。我站在他們中間，耳邊縹緲著戲者婉轉悲戚的傾訴，恍惚間置身千百年前，向著歷史更深處追溯。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