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蓓容
最先綠的是草,最先吵的是鳥。不知積聚起多少力量,春天才像一個不太飽滿的氣球,歪歪斜斜地站直身子,在風里抖抖胳膊抖抖腿,變軟,變圓,變胖。觀眾像兒童一樣期待著,要去摸一摸氣球的臉,然而又總懸著心,唯恐顧此失彼,不小心松了牽線的手,把它放跑了,再也追不回來。
深春就這樣疾奔而來,無數生命不知疲倦地跑著接力賽。
紫堇先開,莖子蘸點水色,花梢筆直地站住了,萼筒向四面拋垂。花瓣末端柔白,流為水藍,又聚攏成瓣尖一點紫紅。它們在林下水邊默默生長,有風時熠熠生輝,紛披如波浪。風停靜默,陽光打在葉面上,葉底春露沉沉。油菜懵懂間已黃花爛漫,招來蝴蝶無數。它們翻飛追逐,把油菜繞得暈頭轉向,抖落了滿身黃粉。但它畢竟是菜,無權綻放到最后一刻。一天兩天,它們開著。三天五天,結了籽。七天八天,都被砍倒,委身溝壑,成了涸轍之鮒。撿幾十枝抱回家,找一個肚大口圓的胖瓶子插好,才打蔫的花枝一沾水,立刻又活了,抬起頭開始爭吵:“喂,擠著我啦!”“蝴蝶都在屋外哪,桃腮柳眼給誰看!”
那些真正的桃腮柳眼都聽見了。早櫻疏疏朗朗,剛開始招搖,要把中心的一點點紅留住,怎么也不舍得露出。碧桃一聲嗤笑,伸個懶腰往外開。腰好,姿態就好。它得意地往外伸展著,數不清的花瓣穩穩當當地坐在萼上,直到一把細腰幾乎反折過去,仍舊勾住枝頭蕩秋千。柳黃得早,開花也早,懷著無盡慈悲,柔條千尺伸向一條枯河。它的青春好像才剛開始,直到某個晴天,空中霧蒙蒙一團又一團。捉是捉不住的,只能眼睜睜看著它飛過土坡,掠過欄桿,受了風打幾個旋,往更高處去,終于晴光迷眼不能再看了。枝上柳綿吹又少,晚櫻躲在葉底,一朵朵行將睡去。忽然只剩春草遮斷天涯。
幸而還有桐花。泡桐質疏,樹若還小,就枝丫橫出,像個一頭亂發的臟小孩兒。但大起來竟然層層疊疊,化作冠冕巍峨的美男子。它的花十分規矩,亭亭一束,各占一個枝頭。白天經過,仰面能聞著令人感激的蜜香。夜里路燈黃亮,它被沁出暈來,又成了一座寂寞的燈臺。
深春終將歸于寂寞。當桐花落地之時,它們打定了主意,必須在樹枝上老去。委地時皺縮失色,滿面憔悴。這不是名花,悄悄落盡了也無人知道。肉乎乎的花朵砸了滿地,野貓踩著它高高低低而行,尾巴一閃,杳無蹤跡。
眼看著鳥啼花落,一天天水綠山青。馬蘭頭、菊花腦沒得賣了,香椿也快過季。茶農不知疲倦,成日烘炒青茶。河港里,鴨仔游過幾個來回,便呼啦啦大了一圈。你將發現手里的氣球漸漸漏了氣,也許與兒童一樣,殘忍地把它丟棄,又希望沉李浮瓜,綠樹濃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