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獻給大叔。大叔失蹤多年。我爸吳劉振祥,小叔吳劉元祥,大叔吳劉祖祥,他們是我奶奶的吉祥三寶,更像是一只三足鼎,長久缺一足。
一一文外話
一
兩個月前,我在泊富四樓費大廚吃飯。一個人。被個學生放鴿子。我來長沙十六年,學生晚我幾年到,他先是在岳麓山下念大學,之后進入河西一家大型民企,中意重工,始終未挪窩,從車間工人干起,干到中層管理。他的外表,跟他內心一樣執著,發型永遠是下面削光,上面留一寸多長的茂發,全體向上,何時見他都是一副瞇眼笑容。的確,它們令我對他心懷好感,以致這么多年,只要他來我這兒蹭飯,保管得逞。畢業后有大半年時間,他沒找著工作,手頭極其拮據,吃睡由我全包,鄰居以為是我親弟。但至今,他連一次煲仔飯都沒回請過我。我心里惦著,他欠我一餐飯。倒是他的喜宴,從婚禮到兒子滿月、滿歲,他自己三十六歲本命年生日,場場沒落下我,熱情地給我發送請帖,我因此口袋所付出的,遠比胃袋所吸納的,多得多。這次他始開金口,邀我來費大廚吃飯,我因意外而生出的欣喜,又因欣喜而轉化的興奮,像是突然發現支付寶里漲了日息。他沿用一貫的做事風格,認真仔細,提前一周擬定吃飯計劃,征得我同意后,前天又特意打我電話,將就餐時間與地點重復一遍,怕我事多遺漏,今天上午又發來信息,再次提醒。他這么用心,我自是不敢怠慢,離六點尚差一個小時,便從北辰三角洲的住所出發,以防喝酒,沒開車,沿湘江步行。五點四十分,我正在街頭跋涉,他的電話進來,我以為要告訴我他已經到了,正在餐廳恭候老師,耳朵聽到的內容卻是,他還在單位開會,不知要開到什么時候。我說沒事,不急,我先到了等你。“我請客哪能讓老師您等呢?多不好意思!”聽出了他的難為情,緊接著給自己找了臺階,“要不,改天再請老師您好嗎?”“那好。”我按斷電話,熱撲撲的一顆心陡然掉進冰窟。我還是來了。一個人也得吃,是不?找了張長條桌坐下,一口氣在菜單上圈了五道菜。兩個人的量。權當他請我。吃完走人,他再不欠我。
在等待上菜無事可干的空隙,我將他從微信中刪除,同時拉黑他的電話號碼。從消化角度看,人的一生是個不斷制造垃圾的過程,我們所要做的,就是及時清除垃圾。換句話說,我們每個人都是法官,因為一頓飯,我判了他死刑。他終歸是個無趣的人。以下故事里,我將不再提起他。接下來突然冒出的這名陌生男子,才是跟本故事有關聯的人物。
我正開吃,陌生人一屁股坐在我桌前,與我面對面。我能聞到從他嘴里哈出的大蒜味。“服務員,添副碗筷!”他高揚著右臂,粗洪的聲音,根本不像是從他瘦削的身體中發出來的,我寧愿相信他喉口裝了個擴音器。
“我認識你嗎?”我說。
“現在不就認識了嗎?”他老熟人似的向我伸出手來,仿佛這是只彈簧手,我的手掌來不及做出反應,已經被他抓牢。“穆秒白。穆桂英的穆,秒殺的秒,白墻的白。”說到最后一句,他閑著的那只手,指了指一旁的白墻。
“有味。”我嘀咕一聲,頓感這事的荒唐,看來這店子,吃飯還附贈聊伴。不過,他的強行介入,也許另有目的,并非只是為了蹭飯。“我能幫上你什么嗎,除了吃飯,請問?”
“暫時讓我來先幫下你唄。”他一面說,一面麻利地撕開碗筷包裝膜。“你看你一個人吃飯多乏味?又點這么多菜,別說吃,看著都嫌累,是不是?有個人來幫你一塊消滅它們,還能陪你說說話,不挺好的嘛!”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個人?我需要人陪嗎?”
“拜托,莫用這種職業口氣說話好不好?吃飯就是要放松神經。這我還看不出來?桌上又沒預備別的碗筷,肯定就你一個人唄!至于你需要人陪著聊聊天,是因為你心情不好啊。你想,心情好的人,能傻乎乎點一桌菜?點菜有個基本概念,人頭加二,兩個人一般四個菜,三個人五個菜,你一個人點了五個菜,這不明擺心里有情緒?沒情緒能這么糟蹋菜嗎?”
“嗬,你還頭頭是道了。
“沒猜錯吧?有人說,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是靠吃飯吃出來的。從前不打不相識,現在是不吃不相識,吃完這頓飯,興許我倆就成好朋友了。”
他伸出筷子,先在魚盆里夾了塊紅辣椒,吃下去連嗍嘴巴,再從平碗里夾了幾片牛肚,嚼完也嗍著嘴巴。“辣得有味,好吃!”我點的五道菜,剁椒魚頭、酸蘿卜牛肚、辣椒炒肉、泉水豆腐、紅薯葉,都是地道的湘菜,除了紅薯葉清炒,其他四道菜,味道偏重,辣勁足。
“要不要來點酒?”我干脆放松下來。他這人其實也并不討厭。多個人,多道開心的菜,管他呢。
“好啊,謝謝啦!”他給我打個拱手。
要了兩瓶歪把子,給他,一瓶哈啤,給自己。
“不懂酒的人才喝啤酒。”他取笑,并無惡意。
“能力有限。”我回他一笑。
他先開一瓶,全倒進玻璃杯,正好一滿杯。兩人舉杯相碰,我啤酒一口喝下,他白酒喝下一大口。
“你是北方人,來南方幾年了?”
“何以見得?”他偏頭望著我。
“一口的大蒜味,能不是北方人?再說,看你吃辣椒就知道,北方人怕辣,南方人愛辣,只有在南方待久了的北方人,才會像你這樣,對辣椒又怕又愛。”
“偵破能力強嘛你。干嗎只做民事案?浪費智商。應該做做刑事案。來,敬你一口。”放下杯子后他接著說,“我山東曹縣的。十九歲來湖南當兵,在懷化山區待了八九年,轉業后到長沙工作。”
“專門在飯店負責逮客?”
“偶爾為之。”他笑笑,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給我看。警官證。工作單位“芙蓉北橋派出所”,職務“副所長”,警銜“三級警司”。
“我有麻煩嗎,穆警官,請問?”
他擺擺手。“NO。NO。是我要麻煩你!”
他顯然有備而來,不但知道我是個律師,而且知道我只做民辯,不做刑辯。看來對我的情況摸得很清楚。這回“突然襲擊”,準是利用工作之便,GPS定位了我的手機。可他干嗎不直接打我電話,或上單位上家里找我,而要采取這樣一種見面方式?
他將雙臂曲撐在桌上,上身往桌子中間傾,試圖與我保持最近的距離,以便我能聽清他之后所要說的話。
“你知道金牛王的老板嗎?”
“你是指魯老板,魯地方?”
“不是。他是前老板。現在的老板是他兒子,魯小路。去年交班的。
“魯小路見過一次。前年他們店以鴨排充當牛排,我受幾個VIP顧客委托,替他們維權,魯小路出面接待的。他牽扯到什么案子嗎請問?”
“我準備告他。想請你做代理律師。”
他說了事情經過。正是吃飯高峰,大廳內吵得厲害,即便他離我很近,聲音大,我也只是聽個大概。關鍵點在,他發現魯小路并非魯地方的親生兒子,而他才是。
“有證據嗎?”
“當然有。”
他私下做了兩份DNA鑒定,一份是魯地方與他的,結果顯示他們系父子關系,一份是魯地方與魯小路的,結果顯示他們并非父子關系。
“需要我做什么呢?”
“這個假冒我的魯小路,當年是由一個名叫曾家以的年輕人送過來的,這人是廣西一家叫花果山孤兒院的工作人員。你幫我去趟廣西,查明他是不是有意做的一個局。如果是,連他一塊兒告。”
“能找到他嗎?”
“我打聽了,他后來做了孤兒院的院長,再又提了縣民政局局長,今年四月剛退休。”
等到大廳安靜下來,服務員推車收拾碗筷,我讓她拿單來,她說:“這位先生已經買了。”“你手腳蠻快嘛,”我說,“我請客,怎么能讓你買單?”他朗聲一笑:“嗨,才兩百來塊,這個小單我還是買得起的!下回去高檔地方吃,你買,我保管不跟你爭。來,把酒干完!”
喝下半斤白酒后,他黝黑的臉色變得紫紅,目光刷亮,整個人像是被酒精點著了。
二
穆秒白一家三口,平時很少上西餐廳,一來不合口味,二來價格偏貴。他們的日子,過得比較緊巴。穆秒白工作辛苦,年頭忙到年尾,收入卻不算高,妻子在超市上班,每月也就兩千多。早些年,為使兒子上個好學校,他們在梅溪湖高價買下學區房,至今還在按月還貸。穆秒白遠在山東的養母,身體一直不好,貫來疼愛他的大姐,家里生活也很困難,穆秒白將工資外的一些補貼,截留一部分,定期打給養母和大姐。今年年初,兒子十五歲生日,妻子答應滿足兒子一個要求,算作他的生日禮物,兒子便提出上西餐廳吃飯。要不是這次吃飯,穆秒白漫長的尋找生父母之路,可能還會漫長下去。
妻子預訂的西餐廳,位于五一廣場,金牛王總店。店里有個規矩,凡是當天過生日的顧客,憑身份證可獲贈一份生日蛋糕和一束鮮花。等他們用完餐,包間的燈熄了,服務生推著蛋糕車,唱著“祝你生日快樂”進來,一位手捧鮮花的長者緊隨其后。三人連忙起身,穆秒白和妻子拍手伴唱,兒子雙手合十,許完愿后彎腰將蠟燭吹滅,燈重新亮了。服務生介紹長者:“我們魯總。”魯總瘦高個兒,鶴發童顏,笑盈盈地對穆秒白兒子說:“小朋友生日快樂!學習進步!”將鮮花送給他,并給他一個擁抱,穆秒白上前握住魯總的手:“魯總客氣,謝謝你們!”
從店里出來,妻子突然冒出一句:“不覺得剛才那個魯總,長得特像你嗎?”穆秒白當即回復:“開什么玩笑?人家大老板,我一個小市民,根本不搭界!”他們吃的是三人套餐,妻子點的單,套餐中含每人一杯法國紅,各自喝完,妻子原本沒酒量,所以他當是妻子的酒話,沒往心里去。
一個多月后,所里的同事小敖過生日,喊了幫朋友在金牛王慶賀,順便把穆秒白也拉了去。照例服務生送蛋糕,魯總送鮮花。小敖的一個男同學不讓魯總走,拖著魯總硬要敬他一杯酒,魯總謙笑:“對不起,小老弟,我不喝酒的,以茶代酒好不好?”魯總用茶跟大伙一一碰了杯才離開。包間門關上后,這名活躍的男同學一把抓起蛋糕,抹在穆秒白臉上,哈哈笑,目光中卻透出驚奇:“嗬,你這張臉,怎么跟魯總的臉,一個模子啊?”這回他聽了,愣愣的,沒做聲。
有關自己的身世,穆秒白從未向別人透露,包括妻子兒子和朋友同事。他是在高中畢業的那年暑假,從大姐口中得知,自己并非父母親生。由于生不出兒子,父母從人販子手里,買下了他。那時他才兩歲多。他上面有六個姐姐。大姐待他最好。大姐是所有姐姐中,最為善良和勤快的。善良的女人命苦。大姐最初嫁給鄰村一個拖拉機手,他家經濟條件算好的,嫁過去頭幾年,大姐尚且能暗中接濟娘家,后來丈夫出車禍死了,丟下她和一歲多的女兒,公公婆婆嫌棄她,她抱著女兒回了娘家,過幾年又嫁了個年紀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男人的前妻病故,留下三個只有幾歲大的調皮男孩。哪怕日子再苦,大姐也從沒放棄對他的照料,讓他得以念完高中。高中畢業后,大姐終于將這個秘密告訴了他。她希望弟弟日后有機會,去尋找自己的生父母。大姐只知道他來自長沙,一座遠隔數千公里的南方城市。人販子除了說出這點,沒說別的。人販子不是本地人,這次之后,再沒在村里出現過。
在大姐道出真相的那一刻,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去南方,尋找生父母。他希望高考上線,填報長沙的大學,上那兒讀書,畢業后留在那兒工作,方便自己的尋找。等到高考成績出來,卻是離錄取線差一大截,大姐命他復讀,考慮到又要增加家里負擔,他放棄了,這年冬天,他報名當了兵,坐火車一路南下,正好來了湖南,部隊駐扎在懷化山區。
人年輕的時候,相信運氣。當兵的這幾年,節假日只要沒事,穆秒白就會坐綠皮火車來長沙,在街上像個無頭蒼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阿姨,您兒子還好吧?”阿姨們見他一身軍裝,態度誠懇,雖不至于懷疑他精神有問題,抑或是行騙,但也不會輕易被他的問話牽著,有的看他一眼,不聲不響走開,有的當他是自家兒子的同學或熟人,客氣一句:“好呢,謝謝。”有回一個胖乎乎的阿姨,聽了他的問話,猛地抱住他,將頭趴在他身上,號啕大哭,把他嚇著了,生怕她哭暈過去,好在哭完之后,她又沒事一般松開他,噔噔噔地走了,只是在他前胸,留下大片的眼淚鼻涕。還有回,一位面容清秀的阿姨,將他拉進旁邊的餐館,請他吃了頓中飯,從見面到分手的近兩小時,一直聽她在不停地說,話題沒離開過她兒子,那頓飯,她幾乎沒吃啥,就喝了幾口湯,扒了幾口飯,桌上的菜交由他來消滅。
那列往返懷化與長沙的綠皮火車,在他眼里,如同一架秋千,在兩地之間蕩來蕩去,蕩過來的時候,他是滿懷著希望,蕩回去的時候,卻又深陷失望,就這么希望之后失望,失望之后希望,反反復復,真是架令人揪心的秋千。也不是毫無收獲。收獲了妻子。她低血糖,昏厥在人行道上,圍觀的人不少,沒人愿意上前幫一把,他扒開人群,迅捷將她抱起,以百米沖刺的勁頭,朝附近的醫院射去,當兵練就的體力,在那一刻發揮作用。在病床上醒來后,她要了他的手機號,之后兩人有了交往,等到她發來這樣的短信:“我的命是你撿來的,愛怎么處置由你。”他便娶了她,再來長沙,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等到從部隊轉業,要求回長沙工作,也就順理成章。
妻子是從長沙棉紡廠下崗的,他去過妻子工作的車間,看到那根在密密的棉線中不斷穿梭的梭子,他不由得聯想到自己。他就是一根梭子。一根在長沙城不斷穿梭的梭子。在派出所做民警的這些年,工作之余,他便騎著單車,風雨無阻,往返奔波在各家派出所之間。丟失兒童的家庭,大都在當地派出所報了案,他一一查閱派出所的歷史記錄。遺憾的是,年月久遠的案子,由于派出所搬家,或是檔案管理不善,很多早已遺失。他交往最多的同行,是戶籍警。戶籍警最大的權力,可以隨時敲開轄區內每一戶人家的大門,他拜托他們,逐戶去問詢,看誰家在那一年丟失過孩子,一個兩歲多的男孩。人販子這條線,他也不放過,只要聽聞哪個所哪個局抓了人販子,便屁顛屁顛跑過去,打探他們是否跟當年那次拐賣案存有瓜葛。他沒說出那個丟失的孩子就是自己,只說是受一個好朋友的托付。
好運卻一直未曾降臨。他所有的努力與付出,都是一種徒勞。直到這次魯總的出現。但他并不相信,這回真的是運氣來了,只當它是一根線索,一個疑點。就像以往不放過任何疑點和線索一樣,他準備一探究竟。在打算再去一趟金牛王的前一晚,他一如既往地睡得踏實。他深知,一個需要長期作戰的人,必定要保持良好的狀態與體能。
次日的造訪,他如愿以償。趁著跟魯總打招呼的機會,他的一只手親熱地搭在魯總肩膀上,靈動的指頭,從頸后的衣領邊,捻到了魯總的幾根頭發。
拿到檢驗結果的那天,他興沖沖地出了醫院,從地下通道橫過芙蓉中路,沿著數百米長的體育路,一直走進烈士公園。找了棵周邊無人的老樹,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著樹干,眼淚唰唰地掉下來,嘴里發出嗚咽,全身抖動,像一輛剛點火的小車。他在樹下飽哭一頓之后,有一片樹葉在他眼前徐徐飄落,蝴蝶似的停靠在他膝頭。他將它捉住,發現它跟躺在地上的那些樹葉略顯不同,形狀似貓頭鷹的臉,且一邊墨綠,一邊紫紅,兩邊各有個小孔,像一對眼睛。他用手把它的兩面抹凈,當它是塊餅干,送進嘴去咀嚼。又澀,又苦。吐掉渣子后,舌尖上竟升起一絲甜味。“這就對了。”他自語一聲。隨后他撐著膝蓋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從公園走出來,回到喧囂的街頭。扭頭看見肩膀上臥著盤曲的鳥糞,像條毛毛蟲,他脫下罩衣,將它抖進垃圾桶,動作就像他后來處理自身的變故一樣,利索,謹慎。
三
花果山孤兒院至今還在。不是遺址,而是實實在在地立在那兒。一個孤兒院能堅持辦這么長時間,想來不容易。這地方,每年夏天發一次大水,山下的村莊遭受過幾次大的洪水洗劫,但孤兒院安然無恙。它在山上。山是矮山,成橢圓,遠望像個包子,孤兒院是包子頂上那片手捏的皺褶。它躲過了歷年洪水,卻沒能躲過一場火災。二十多年前,孤兒院在一場意外的大火中,幾成廢墟。起火的那年,曾家以已經調離孤兒院。由于他在孤兒院任職期間,工作出色,把一個專吃財政的二級機構,辦成了一個持續得到社會資助、自負盈虧的示范單位,因此被提拔重用,調任縣民政局副局長。局領導分工時,孤兒院仍劃歸他分管。他上任不到一年,屁股還沒坐熱,孤兒院便遭遇大火,他力主將孤兒院重建,重建方案獲得局長及局里其他黨委成員的認同,并決定由他兼任重建指揮部指揮長,重建的一部分經費由財政劃撥,缺口的這部分則由他出馬向社會籌集。
重建的花果山孤兒院,遠遠望去,更像是座童話王國。設計師借鑒了國外古城堡的建筑風格。在內部管理與教學上,也形成自身特色,入住這兒的小主人們,很難讓人聯想到他們的孤兒身份,甚至會誤以為他們是貴族子弟。在這里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在幫助他們洗去原有身份,使他們一個個逐漸變成懂禮貌、有學養的謙謙小君子。他們從這兒走出去之后,大都比常人更有出息,不少人成名成家——他們身份的神奇置換,也像個童話。作為這一“童話”的創造者,曾家以受到當地媒體的關注,其事跡被炒作和放大,他因此獲得諸多榮譽,后來升為局長,直至前不久到齡退休。
但當年的那場大火,起得有點蹊蹺。時間大約在上午十點。整個孤兒院只傳達室有人。其他人都去近山扯小筍去了,連傳達室老貝的老婆也提著籃子跟去了,只老貝和他四個月大的孩子留在傳達室。老貝耳朵不太好使,等他聽到噼里啪啦響,跑出屋去看,熱浪朝他撲了過來,孤兒院主樓火焰一片,有那么幾秒,老貝的身子戳在原地一動不動,看傻了,等他醒悟,立馬奔回房間,一把抱起床上的兒子,往外逃。他要是一直逃下山,不會對兒子以后的人生造成什么惡果,可他才逃出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望望院內,將嬰兒放在草地上,不管不顧地跑回去,在大樓的門口消失。他想看看有沒有孩子留在里面,以往集體外出勞動,也有孩子因為生病,待在樓里休息。這回幸好室內沒人,他趕緊往外跑,拐下樓梯時,看見樓梯間的儲藏室,門被火舌舔開,里面堆放著孩子們的檔案資料,他鉆進去一把抱了往外跑,連抱幾趟,將資料搶出來,大門外擱著一輛推車,他把資料丟進推車,推車向院門奔去。火焰在空中飛舞,紛紛掉落,他的雙腳往前趕,眼睛卻是望向空中,躲避著掉落的火焰,要不是聽見兒子尖厲的哭聲,他根本想不到其中有一朵火焰會落在兒子頭上,毀掉兒子一張粉嫩的臉。他丟掉推車,朝兒子撲去,推車順著山坡自行滑下。兒子住院治療期間,老貝回了趟孤兒院,在河邊找到了那堆散落的資料,他用蛇皮袋裝了,埋在一旁的柳樹下,然后大哭一場,要不是為抱出這堆他媽的破紙片,耽擱了時間,兒子就不會被毀容。當時他起念搶救這堆紙片,原因簡單,與其看著它們被燒掉,不如抱回家當卷煙紙。老貝是個煙鬼,一個人的工資養活全家,沒得閑錢買紙煙,便在附近的山坡開荒種煙葉,抽旱煙需要卷煙的紙,而這一大堆紙足以讓自己卷一輩子。事后民警找老貝問話時,老貝隱瞞了火中搶紙這一節。后來消防隊與派出所在聯手調查中,查到了火源,一個進口打火機殘骸,懷疑是有人故意縱火,但一直未能找出犯罪嫌疑人。
我是從小貝嘴里,獲悉以上火災情況的。火災那年老貝四十,等他從重建后的孤兒院退休,小貝長大成人,頂替他進了孤兒院工作,這是民政局對小貝的關照,畢竟他是那場火災的受害者。小貝在孤兒院做清潔工。他的臉讓人不敢正視,五官完全變形,皮膚皺壑且通紅,仿佛那場大火在他臉上至今未熄。以防嚇著別人,小貝很少拋頭露面,早上大伙還沒起床,他就在院子里打掃衛生,夜里等大伙就寢后,他就著路燈光再打掃一遍。他走路貓一樣悄無聲息,低頭哈腰,戴一頂長檐帆布帽,盡量遮掩著臉,像是孤兒院里一道流動的影子。坐著跟我說話時,他側身向我,聲音輕細,語調平穩,手里捏著一根木柴在地上畫來畫去。我急于知道那批孤兒檔案的下落,他告訴我,火災之后,老貝一直活在愧疚中,煙鬼變酒鬼,最后死于肝癌,因為不再抽煙,無需卷煙的紙,所以埋在河邊柳樹下的那些紙片,老貝生前再沒挖出來。去年夏天的晚上,小貝去山下河里游泳,望見那棵黑魃魃的柳樹,突然記起這事,次日凌晨,他扛著鋤頭來到柳樹下,挖出了兩個蛇皮袋,卻是空的,袋里的資料不見了。我聽了很是疑惑,究竟誰把它們偷挖走了?
所幸很快有了下落。在離開廣西的前一晚,接了個陌生來電。電話打到房間座機上的。鈴聲響著的時候,我正在衛生間洗澡,等洗完出來,鈴聲已默。我以為是那種問要不要按摩的騷擾電話,沒在意。過一會兒,鈴聲再度響起,我拿起話筒,徑直問對方:“一個點多少錢?”但只聞呼吸,未聞開口,我接下說:“包夜多少錢請問?”這類事存有風險,我自然不會真干,不過是借這種調侃方式,來排解獨自出差的寂寥。對方卻突然發飆:“搞什么飛機?我又不是同志!”我愣住。短暫沉默之后,對方的語氣緩和下來:“你不是在找孤兒檔案嗎?”我說:“你怎么知道?”“這個甭管。就說你需要不?”“有魯小路的嗎?”“有。他在孤兒院的本名,龔奮進。”“發給我看看。”“你得先拿出誠意來。”
他所謂的“拿出誠意”,就是給錢。一番討價還價之后,他把微信號告訴了我。微信名“耶路撒好冷”,此外再無任何信息,我猜它只是個臨時號。我打款,他即傳資料圖片,倒也爽快。我把龔奮進的材料放大,仔細看了,發現與魯小路不同的是,他并非被拐賣,而是個棄嬰,生下不久被丟在馬路邊,被好心的環衛工撿了,抱給了孤兒院。
“其他孤兒的,還要嗎?”對方在微信上發問。
“要。”
“幾個?”
“價格能少嗎?”
“五個以上給你打九折。”
“先挑五個吧。”
“OK。”
按說我該感激他,讓我不虛此行,可我總覺得事情并非買賣檔案這么簡單。在次日回長沙的高鐵上,我心里琢磨著他的身份。“請問,你不只是為了錢吧?”我忍不住給他發了條微信,但沒能發出,估計昨晚交易完成后,他便將我踢出。這個神秘隱身的“耶路撒好冷”究竟是誰?該不會是小貝吧?但聲音不像,不過,電話里那人的聲音,能聽出是變嗓的。如果不是小貝,又會是誰呢?
這趟沒能見著曾家以,他的家人說他跟著個老年團去國外旅游了。我本能地反應,也許他并未旅游,而是聞到風聲,有意躲避我的調查。仔細一想,又不太可能。事先我與穆秒白已經商定,在掌握充足證據之前,先不打草驚蛇,所以這趟廣西之行,我并沒有公開我的律師身份。我是打著紅網的牌子。我做過幾年紅網的法律顧問,在其法律頻道開過《每周說法》專欄,專欄稿用的是筆名:狐伐哲。為了采寫方便,當時還讓采編中心給我辦了個證,這個采編證我一直留著。這回,我就是拿著署名為狐伐哲的采編證,走訪花果山孤兒院、縣民政局等有關單位的。我找了個由頭,說是我們網站正在做一個全國優秀孤兒院巡禮的大型綜合報道,免費的正面的宣傳。接待部門自然樂于配合。但為慎重起見,我問清曾家以所跟的是中青旅的團后,特意去了趟中青旅,查明屬實。凡事做細為好。
四
敲開魯家門,終于見到生母的那一刻,穆秒白緊張得兩耳發燙。他今天穿著制服,趁將水果籃放在餐桌上的機會,將帽檐往下拉了拉,重新調整臉部表情,以此掩飾內心的起伏。一旁的同事小敖把他介紹給屋里的主人:“奶奶,這是我們派出所穆所,專門來看望您老人家。”他笑著問候一聲:“魯媽媽好。”若是細心聽,能聽出他聲音里的顫抖。“我一個老八怪,有什么好看的?”生母喜滋滋地應著,“來,坐,請坐。”雖然身材臃腫,動作卻麻利。
來這兒之前,小敖已經領穆秒白看過小區內的另兩戶人家。小敖大學畢業考取公務員,分到所里做了兩年多的戶籍警,上周穆秒白交代她,在她的管區湘江世紀城找幾戶人家,上門了解下治安狀況。小敖問有什么具體要求,他說最好是留守老人。小敖當場報出幾個名字:“好像金牛王西餐廳的魯老板,也住這兒。”他像是不經意間想起:“是的,湘江豪庭3棟905。”小敖立馬回答:“他們家兩百多平的豪宅,就只住著老兩口。魯老板平時很少在家,他老伴也算是個留守老人吧。不過,請了個保姆招呼她。”“那到時一塊兒去看下。”他吩咐,順便表揚她一句:“你功課做得扎實嘛。”湘江世紀城說是小區,其實是個大區,比一般的縣城還大,它沿湘江東岸而建,南起瀏陽河入口,北至撈刀河人口,三面環水,占地面積一千五百畝,住宅高樓近兩百棟,住戶近兩萬,常住人口過十萬,是長沙二環內最大的樓盤,地下層全部架空,用以人車分流,地下行車,連接繁華街市,地上花園,通往幽靜江邊,既像是一座空中之城,又像是一艘泊港巨艦,小敖能將其中住戶情況摸得這么熟,還真是不簡單。這次,小敖只當他是普通走訪,并不知曉他的真正用意,進門前她跟他說,上午這個時候,保姆一般都外出買菜,只女主人在家。果真。
“媽媽身體還好吧?”這聲“媽媽”,穆秒白雖然嘴上說得順溜平常,心里卻是猛地撞進一頭小獸。以往見著同事和朋友的母親,也都這么稱呼,第一聲“媽媽”前面加個姓氏,第二聲開始干脆省略姓氏,直呼“媽媽”,這興許是他多年來內心對生母呼喚與渴望的感情流露。
“好,好。這堆肉只要還能提起來,不用老攤著,就好。”生母笑呵呵地回復。小敖忙著泡茶洗水果:“奶奶,我來招呼就是,您坐。”生母望著她的背影夸道:“這姑娘好靈泛!”
在穆秒白過去無數次的想象中,日后找到生母,必定先大號一聲“媽媽”,之后雙膝跪在生母跟前,箍住她的腿,哽咽落淚,生母則抱緊他的頭,失聲痛哭,一如電視里的場景。如今的情形卻是,生母端坐眼前,他并不能相認,心里涌動的是一種咫尺天涯的無奈與疼痛。他將目光從生母身上挪開,轉移到她背后的墻上,那兒掛著一排相框,有兩張照片最為打眼。一張生父母著大紅唐裝的藝術照,生父立于生母身后,露出半邊身子,右手搭著生母肩膀,左手伸開去,舉著個紅燈籠,生母雙手也托著個紅燈籠,二人半側半仰著臉,精神抖擻,熱烈喜慶。一張三人合影,生父母坐在太師椅上,頭向中間傾靠,魯小路站在背后,俯下身子,腦袋挨在二老的頭中間,與二老幾乎臉貼臉,兩手分別摟著二老,三人笑容燦爛,一派春暖花開。魯小路個兒頭應該跟穆秒白差不多,身子卻比老穆胖幾圈,絲毫不像生父,倒是隨生母,肥嘟嘟,白嫩嫩,瓷器一般。穆秒白望他的眼神,有點發直發硬,正是這家伙,像一道屏障,阻攔在自己與生父母之間。
穆秒白知道他的存在,是在拿到魯總DNA檢驗結果之后。結果出來的次日,穆秒白又去了金牛王。下午六點不到,店里的顧客還不是很多,他在大廳挑了個視野好的位置,慢慢地用餐,快吃完的時候,魯總終于出現,繞過大廳,去了拐角處的吸煙室。他立馬起身,跟著進去。吸煙室在衛生間的隔壁,對外開著窗,排氣扇發出吱吱輕響,魯總面朝窗外,聽見他進來,轉過身,平和地笑:“你好。”遞給他一根“中華”。他擺擺手,道聲“謝謝”,從口袋里摸出煙:“我只抽這個。”“從前我也喜歡抽‘三五,勁大,現在年紀大了,喉嚨受不了。”除了對“三五”的共同喜愛,他還發現,拿煙的方式,兩人也很相似,不是用食指與中指夾著煙,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頭啄著,指頭一半在過濾嘴上,一半在煙卷上。這樣的細節,令他莫名地興奮。他帶了份檢驗結果復印件,折疊在衣服內袋,只想掏出來,給對方看,卻始終沒敢,有種“近鄉情更怯”的心理。“好像面熟?”魯總說。“見過兩次的,過生日你來包廂送鮮花。”他解釋。“好像不只是……”魯總搖頭。“是不是我長得像你?”突然冒出的這句話,把他自己嚇得一抖。魯總聽了發笑:“我一個滿臉起皺的老頭,你可是帥氣多了!怎么稱呼你?”“小姓穆,穆秒白。”他試圖將話題拐回去,“有過不幸的童年。兩歲多被人拐賣,一直跟養父母生活,至今沒找到生父母。”魯總定定地望著他,“你今年多大?”他說了年齡。“還真是巧,我兒子跟你一樣大。也是兩歲多的時候,走失……”他只覺兩腿發軟,抑制不住自己,就要將那聲內心呼喚多年的稱呼喊出口,對方接下說:“六歲的時候,我兒子又被送回來。”他頓時蒙了,幾乎是粗魯地發問:“怎么就斷定他是你兒子?”“我兒子腳背有燙傷。”魯總手機響,伸出手臂跟他握別:“希望你早日與生父母團圓。”他悶在吸煙室,一根連一根地抽,腦袋里煙霧繚繞。
生母扭過頭,順著穆秒白的視線看過去,笑笑,說:“那是我兒子,小路。打小貪玩,現在老大不小了,還改不了玩性。原來住一塊兒,經常半夜三更回來,后來被我們罵煩了,同老婆孩子搬出去住,也好,我們圖清靜自在,懶得管他,讓他老婆去管!”穆秒白試探著說:“聽說他是失而復得?”生母臉上起了愁:“怪我沒帶好,兩歲七個月的時候,弄丟了他。”復又明朗開來,“好在六歲那年被人送了回來。也是天意,送回來的前一天晚上,做了個夢。大冬天的,難得的好太陽,我在坪里曬被子,望見遠遠的一個男孩朝我跑過來,邊跑邊喊‘媽媽,近到跟前,真是小路!你說怪事不?”她舒了口氣,“好在回來了。要不,我哪能安心活到今天?小路弄丟后,我們家老魯看我成天傷心,做我的工作,再生一個,我死活沒答應,一個都帶不好,哪敢生第二個?”“回來了就好。”穆秒白心里五味雜陳,感覺對魯小路的恨意淡去一些。
小敖歇下手后,言歸正傳:“奶奶,我們穆所想聽聽您對小區治安有啥意見不?”生母將他倆領向陽臺。陽臺面對湘江,大得像舞臺,沿邊擺放花木,中間一張休閑桌,生母斜指右邊林立的樓房,說:“能不能跟開發商打聲招呼,樓頂裝上防護網?前年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炒股虧了一百七十萬,從樓頂跳下去,好可惜!”她的手又移向正前方,朝下指了指:“最好湘江邊也裝上防護網,莫讓人下水。上次一個老先生在河里游泳,我看著他被江水卷走,急得心都跳出來了!后來聽說,他是社科院的退休教授。造孽!”他倆的視線跟隨她的手指,再往左邊的湘江上游走。“看見橘子洲頭不?每個周六都放煙花,好看是好看,那么多紙屑落進水里,多污染啊!能不能勸政府莫放了?”穆秒白笑笑:“這些個情況,媽媽不說,我們還真沒想到。陽臺上風大,別著涼,媽媽進去吧。”小敖攙她進屋,穆秒白留在陽臺。
穆秒白面北而立,不覺思念起養母來。養母和生母,無疑都是心地善良的女人,但與生活優渥的生母相比,養母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一個每天為柴米油鹽操心,為地里的收成操心,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世界。此刻,養母雖遠隔千山,形象尤為親切;而生母,近在眼前,卻令他感到陌生。
告辭出來,進了電梯,才聽小敖提起,剛才他在陽臺時,生母尿褲了,小敖帶她進里屋幫她換了褲子。穆秒白說:“怎么會?看她腦殼蠻清白的。”小敖道出緣由。當年她牽著兩歲多的魯小路逛商場,尿急,上廁所的時候,叮囑兒子站在擋板外等著別動,兒子頑皮,閑不住,趁機溜出去,等她解完手匆匆去找,再也沒找著兒子,打那以后,落下個毛病,尿意一來,等不及上廁所,褲子就濕了。穆秒白聽完沒吭聲,從樓里出來到了街上,吩咐小敖去把車開過來,自己進了一家花店,買了束康乃馨,在卡片上寫上“祝媽媽健康快樂”,把地址給了店員。轉身出門時,竟自長嘆一聲。
五
得岔開一下,說說我大叔。大叔高糧生。名字是瞎子老倪取的。印象中,從父輩開始,村里至少有兩代人,大都交由瞎子老倪命名。孩子一生下來,首要的事,用老棉布包裹,送到瞎子老倪家,讓他給算八字,命里缺啥,名字里就帶啥,以此破命。大叔命里缺糧,就叫糧生。我爸命里缺竹,叫竹生。小叔缺煤,叫煤生。小叔的兒子,命里缺水,取名高水瓜。我命里缺書,取名高書祺——算是村里較為雅致的一個名字。不知純系巧合,還是命中注定,我們每個生下來被瞎子老倪算過八字的人,一生的命運,幾乎都陷落在各自的缺項里,難以拔出。我爸做了一輩子的篾匠。大叔為了尋找自己的那份口糧,逃離了家鄉。小叔在鄰鄉煤礦下了幾十年的窯。而我,高中畢業考上師大,分在老家縣城教書,后來自學法律,來省城做律師,六年前獲取博士學位,成為村里學歷最高的人。小叔的兒子初中肄業去沿海打工,結識幾個遠航水手,受邀一塊出海,長年在海上往返奔忙,他嫌自己名字土氣,改叫邁克,但身份證沒變,還是高水瓜。
大叔大小叔三歲,卻常受小叔欺負。小叔還在懷里抱著的時候,愛哭,大叔一抱他,他就猛地咬大叔一口。大叔痛得直哭,小叔嘻嘻笑。大叔不抱他,小叔偏又伸出手要他抱,抱上后又猛地咬上大叔一口。大叔的玩具,彈弓、陀螺、紙板什么的,沒有不被小叔咬爛過。大叔上學后,小叔咬他的課本、作業本、鉛筆、橡皮,連書包也咬。大叔一放學,一寫完作業,就爬上樓梯將書包掛在樓板下,再把樓梯背走。小叔背不動樓梯,但他會拖著走,拖到廳屋,費力地架上墻,爬上去,將大叔的書包擼下來,接著咬。大叔走哪把樓梯帶哪,睡覺也擱床邊,手臂挽著樓梯睡。爺爺用竹枝,用篾片,狠狠地抽打小叔的屁股。小叔改不了。爺爺削了截木棍,讓小叔沒事咬在嘴里。爺爺在場的時候,他咬著。爺爺一背身,他就棄了木棍,又尋大叔的東西咬。爺爺把一副篾片織的牛嘴套,戴在小叔下巴上,系繩在后頸打上死結,小叔的嘴被套住,睡覺也套著,只吃飯的時候松開。小叔戴著牛嘴套在村子出沒時,小伙伴們圍著起哄,“牛崽子”“牛崽子”地叫,這成了小叔的外號。
奶奶為此事求助過瞎子老倪。瞎子老倪默神掐指,算出小叔前世是條狗,牙癢,不咬東西過不得,沒法治,等長大,慢慢好。可不等長大,小叔就咬出狀況。大叔十歲那年,小叔將大叔咬跑了。在這之前,大叔一直穿我爸穿剩的衣服,等到大叔不能再穿,這些衣服經過奶奶的縫補加工,又移給小叔穿。爺爺是個獵手,大叔上三年級那年夏天,爺爺夜里在后山打了頭野豬,偷偷挑到鎮上賣,再從供銷社扯回一捆藍布,除小叔外,奶奶給家里每個人做了條褲子。奶奶當時之所以不給小叔做新褲,一是布不夠,二是考慮小叔正在長個子,新褲穿上一兩年就不能穿,他下面又沒有弟妹,荒廢了可惜,而我爸和大叔的新褲,過一兩年就可以移給小叔穿。小叔這年滿七歲,九月份他也要上學,看著兩個哥哥穿新褲,他眼熱。那些天生產隊正用牛趕農活兒,牛在干活兒的時候,是要戴上牛嘴套的,以防分心吃草,小叔的嘴因此得以釋放,夜里他躲進茅房,將大叔的新褲咬爛。次日一早,大叔正準備換上新褲去學校,一下子愣住了。這可是他有生以來擁有的頭一條新褲,多年來被小叔咬壞的所有東西,也不值這條新褲在大叔心目中珍貴。積聚心里多年的怨恨,終于在這天早上爆發。大叔用手臂箍住小叔的脖子,往死里踢打。小叔被打得出鼻血,鮮紅的血涂滿了臉,衣服上都是,一只眼睛腫得看不見,下身青一處紫一處。爺爺貫來喜歡大叔,但這次,他鐵著臉狠狠地扇了大叔倆耳光。大叔挨打后,一滴淚沒落,也沒吃早飯,穿著我爸的舊褲,不聲不響地背著書包去上學,出門時奶奶心疼地抱了他一下,一如既往地在他頭上撒上幾粒谷子—一因為大叔命里缺糧,奶奶每回在他出門前,總不忘在他頭上撒幾粒谷子。大叔是個認真并執著的小學生,之前從沒遲到和早退過,更別說曠課,這回,大叔破例沒去學校,一直沿著村路,走出村子,之后五十年再無音信。
大叔出走后的第七年,我才出生。有關大叔的回憶,都是從我爸那兒聽來的。我對小叔少時的怪異行為很是不解,既然狗變的愛咬東西,為何偏偏只咬住大叔不放?我甚至荒唐地想,大叔前世可能是個耗子。對大叔出走后持久不歸,我也深感困惑。說到底,不過是親人間的小過節,大叔用得著結怨數十年而不化嗎?也許大叔孤身在外,遭遇不測,早已不在人世,不然怎會至今不歸?
這次去廣西的第三天,我接到小叔一個電話。小叔平時很少打我電話,每回主動打我,必有大事相告。前年他打過我一次。“邁克出事了。”他說。起先我莫名其妙,轉而意識到邁克即堂弟。“水瓜怎么啦?”我問他。堂弟跟我從小玩大,我一直不習慣叫他邁克,總以為那是另外一個人。小叔最初也很反感,罵他改這名字忘祖背宗,后來不但不罵,反倒人前人后地把水瓜說成邁克,原因在于,邁克寄回家的錢,是水瓜的好幾倍。“剛才電視里講,邁克被死媽咪海盜綁架了。”小叔說。我說:“是索馬里海盜吧?”小叔說:“可能是吧。”小叔不識字,那年他本以為奶奶也會做一條新褲讓他穿著上學,后來發現沒得新褲穿,拒絕上學,爺爺隨了他,讓他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掙工分。村里的人有時候會開小叔的玩笑:“煤生,你這輩子只識得錢,別的都不識得。”小叔笑嘻嘻地回擊:“識得錢還不夠嗎?”我上網一查,近日有艘英國貨輪被索馬里海盜洗劫,船員悉數被綁,但跟水瓜所服務的“遠揚號”無半毛關系,大約被綁的船員中有個人正好名叫邁克,也是滿臉胡子——水瓜自改名邁克后,留起了連面胡,令小叔虛驚一場。去年小叔也給我打過一次電話:“鎮長被肖木匠砍死了。”肖木匠是小叔的鄰居,因為鎮政府截留他的救濟款,他去要了多次要不回來,就把鎮長砍了。按說別人的事,小叔是不會花這個電話費的,我正犯疑,小叔接下說:“肖木匠開春借我兩百塊,答應夏天賣了谷子還我三百呢。”因為當時沒寫借條,肖木匠被抓后,小叔找他家屬討要,家屬不認賬,小叔便向我求助:“你做律師的,總有法子搞回來。”“這事我出面也沒用,小叔。你沒證據呀。”我推脫說。
今年這次,小叔告訴我的,倒是個好消息:“你大叔回了。”這句話像根鼓槌,把我的心擂得咚咚響,我幾近狂喜。小叔又說:“他回來干嗎?”語氣曖昧,像是不把這當好事。“嗨!回來了就好。”我說,“我這邊辦完事,立馬回去看他!”從廣西回到長沙的當天,我從家里拿上車鑰匙,便往老家趕。傍晚進的村。敞開車窗,除了清風,還有哀樂。誰家過了人?到了小叔家才得知,瞎子老倪過了,大叔回來的當晚過的,明天上山。這消息同樣讓我意外。瞎子老倪是村里最老的人,老到已經沒人記得起他的年齡,連他自己也記不起,曾經他的不死,與大叔的不歸,成為村里的兩大謎,如今懸念一一落地。“大叔呢?”我問。“他在給瞎子老倪當孝子呢。怕是一輩子沒當過孝子,想嘗嘗味。”小叔臉上浮出古怪的笑。
瞎子老倪的家在后坡,地勢比其他人家高,沿著新修的水泥路拐上去,遠遠望見屋頂架著個大喇叭,前坪搭著塑料棚,走近,棚下擺滿桌凳,門口布了舞臺,陸續有人坐席,老家習俗,今晚是正餐,鼓樂班和表演隊也已進場,人人臉上綻著笑。我一面跟鄉鄰打招呼,一面往廳屋走。廳屋正中擺放著黑漆棺木,棺木旁披麻戴孝跪伏著的肉身,應是傳說中的我大叔。我點燃三炷香,敬向亡者,亡者在相框里笑望我。我再跪地磕上三個頭,起身移步棺側,走近大叔。大叔仰頭,抬起一條腿,欠起半個身子,雙手攀住我的手臂,給我行答謝禮。四目對接,大叔先開口:“哥哥家的老大吧?書祺,你好。”我喚了聲“大叔”,瞬間淚奔,是想起我爸來,他要是晚走兩年,就能見上他思念大半輩子的大弟。
從大叔仰著的臉上,果然看見他鼻孔內側長著一顆醒目的黑痣。我爸說過,大叔是他們三兄弟中長得最標致的,個頭高,皮膚白,四方臉,眼睛大,也愛干凈,只可惜鼻孔邊生了痣,不熟的人當它是坨鼻屎,誤以為大叔是個邋遢之人。大叔的臉,似曾相識。有人跟著來祭拜,大叔給行答謝禮,我背過身走開,倏然想起,大叔的這張臉,早幾天我在網上,也在廣西的有關部門資料中,見過。它原本屬于另一個人。曾家以。
六
大姐打來電話時,穆秒白正站在湘江對岸,視線越過霧霾迷蒙的江面,落在千帆競發的湘江世紀城。他喜歡在那樣一個位置,遙望生父母的家。自打小敖領他去了趟生父母家后,倘若過江辦事,時間寬裕,他會將車順上瀟湘大道,再從車里下來,孤立江堤,舉目遠望。這樣的遙望,多年前在大姐告知他的真實身世時,就已經開始。那算是真正的遙望,距離那么遠,目標也不明確,他傻傻地站在山東曹縣老家,目光如同一對放飛的信鴿,撲向遙遠的南方,遙遠的長沙城。后來到懷化當兵,天氣晴好的時候,他會爬上兵營背后的山岡,向長沙方向遙望。等到落戶長沙后,工作之余,他常常爬上辦公樓頂,因為不知生父母家在何處,便四面八方地張望。這么多年,遙望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業余愛好,一種生活習慣。就像任何嗜好都會產生不良后果,遙望久了,他總有種人生靠不了岸的挫敗感。
他以為大姐是要問他事情的進展。找到了生父母,卻不能相認,這件大事他可以瞞著妻子和家里其他人,但不會瞞著大姐。大姐先是替他高興,后又為他惋惜,得知他準備起訴時,勸過他:“莫急,老弟。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個孤兒院院長也可能是好心辦壞事,那個假兒子畢竟也代你照看父母多年。”以往大姐說啥他都能聽,這回他沒聽。
大姐卻在電話里哭,告訴他一件不幸的事,根深出了車禍。根深拉一車瓷磚下坡,前輪撞上一塊石頭,車子偏出道路,連人帶車滾下高岸,傷得嚴重,一直昏迷不醒,縣里市里的醫院都不收,現在省立醫院搶救。穆秒白的心像被人揪著,難受。“大姐,救人要緊,你們讓醫院全力救治,費用甭管,我來想辦法。”掛了電話,他立馬上車,一邊拐向過江大橋,一邊撥通小敖,讓她幫忙在網上訂機票。車子駛向妻子上班的超市—上班時間妻子電話關機。
路上他不住地為大姐的家庭嘆息。這么多年來,大姐似乎沒過過幾天安心日子。女兒桂香,兩口子在鎮上租個門面賣電器,開頭兩年還好,等到手頭寬裕,看似老實巴交的女婿,竟染上賭博,不但把家里存款輸光,還欠上幾十萬的高利貸,為了躲債,從此人間蒸發,債主將店里的電器悉數搬走,桂香雖然聲稱兩口子已經離婚,卻不敢留在老家,長年在外漂泊。三個兒子,雖非大姐親生,卻是她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老大葉茂,早幾年受一個同鄉好友的鼓動,一塊兒去城里開招待所,帶上多年打工的全部積蓄,還從親戚家借了十幾萬,到湖北的某個高新開發區落腳后,才知道不是開招待所,而是開網上虛擬店,資金押進去,兩個月回本,一年賺百萬,幾天的洗腦后,糊里糊涂地把錢全丟進去,至今翻不了身。老二枝繁,他兒子跟人去佛山打工,一下班就縮在宿舍看碟,看的全是恐怖片,神經受到刺激,患上精神病,如今枝繁上哪都捎著他,一面賺錢,一面給他治病。老三根深,算是最令大姐慰心的,從不出遠門打工,一心守在家陪父母,田里地里的重活兒,他幾乎包了,很少讓父母插手,結婚后雖說分了家,每回趕集,總不忘給父母砍上一坨肉,買上一袋水果,家里做好吃的,也不忘喊父母過去一塊兒嘗,他不只孝順,還細心,有事沒事每天來父母家看看,寒冬天叮囑大姐莫下冷水,洗衣洗被子的事,叫媳婦過來幫忙,因為待在家收入少,早兩年借錢買了輛小三輪,農閑時替人拉貨,可剛把賬還清,這就出了車禍,當年前姐夫因車禍而亡,現在悲劇再度上演,命運真是無情。
妻子把建行卡給了穆秒白。卡里有五萬多,家里的全部存款。剛走幾步,妻子叫住他。“想聽聽我的主意嗎?”妻子拍掉他肩上的頭皮屑。“還是別去。去了你也做不了什么,不如把給航空公司做貢獻的幾千塊路費省下,給根深治病。”他想想,也是,便給小敖發微信,別訂票。去銀行把錢轉給大姐后,他想看看根深,點開大姐的微信視頻,大姐一臉的疲乏與悲傷,他看了心里發疼。大姐說:“老弟,你經濟壓力也不輕,怎么好意思給你添負擔?”他說:“這話再別說,大姐。不管怎樣,我的日子比你們要好。我是舅舅,這種時候我不幫他,誰幫他?”根深還在搶救室,看不到。“旁邊有醫生不?我問問情況。”“你等等。”屏上的人摘掉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張白皙的圓臉,頭發濕成一綹一綹,估計剛好從搶救室出來,劈頭一聲:“你誰?”聽見大姐在介紹他的身份。“醫生,您好。”“好個鬼。成天跟一幫不死不活愁眉苦臉的人打交道,能好到哪兒去?”“我外甥怎樣,醫生?”“傷得這么慘,你做舅舅的也不來醫院看看,打什么鬼電話?不過,不來也好,這種地方最好一輩子不來。算他命大,死不了。我腦科的,他顱內出血,控制了,過兩天我再打開看看。他們還在里面磨蹭,骨科的比我更麻煩,多處骨折,還斷了三根肋骨,有一根最無聊,斷就斷吧,刺進內臟,這下可好,把內科的也招惹上了,一塊兒湊熱鬧。不跟你瞎扯,我一堆活兒。”“拜托您了醫生。”“噢,忘了提個醒,看你樣子比你幾個親戚有錢,他們出力你出錢,你得有個準備,幾臺手術下來,沒個七八十萬,莫想回家。”“放心,醫生,錢沒問題的。命比什么都金貴,錢算個屌。”“哈哈,你是個明白人。”屏上再現大姐時,穆秒白說:“這醫生有味。大姐,你也要多保重。”“我寧愿替根深遭這份罪。”大姐抹著淚,“真的謝謝你,老弟。”
該說謝謝的,其實是他穆秒白。還在念小學的時候,有回跟大姐上山砍柴,沒留神踩到一條小蛇,它反口咬了他的腳脖子,眼見腳脖子像發面一樣紅腫,大姐連忙蹲下身子,用嘴將他傷口里的毒血一口一口地吮出,他的腳最后沒事,大姐的嘴卻腫成豬八戒,連舌頭也是腫的,好些天吃不得東西,只能勉強喝進一點湯水,等到腫消除,大姐從此落下個后遺癥:舌頭木的,失去味覺。后來當兵,在圖書室查看資料,才知咬他的那蛇是白唇竹葉青,國內十大毒蛇中排名第一,頓時驚出冷汗,當年好險。平時放牛,扯豬草,上學,要是有小孩欺負他,大姐也必定替他討回公道。大姐是他的守護天使。很早他就有個心愿,日后好好報答大姐。這回根深出事,他意識到,是他出手相報的時候。
他考慮過向朋友借,可拉不下這個面子,何況又不是一兩萬,而是好幾十萬的大數字。也考慮過向銀行貸。但那得要抵押。家里值錢的,也就梅溪湖的房子。梅溪湖的房子原本已經抵押給銀行,按揭還貸二十年期。看來這兩條路都不通。
還是年輕人思路活,小敖給他出了個點子,利用一個叫“水滴籌”的平臺,在微信朋友圈發動捐款。這種籌款方式,他以往在微信圈也見過,但不懂套路。“好簡單的,我來幫你搞定吧。”小敖說得自信而輕松。他叫根深愛人加了小敖的微信,之后就是她們之間的事了。次日收到小敖轉給他的微信籌款帖,發起人與收款方是根深愛人,目標金額七十萬。穆秒白進去捐了一千,把帖子轉發朋友圈,留言:“我親外甥,求助各位,感激不盡。”頭一天捐款金額近兩萬,第二天突破四萬,第三天一萬多,第四天五千多,一周下來,總數近九萬。單筆捐款最多的是“民訴律師高書祺”,五千,他還轉發了帖子,有個叫“耶路撒好冷”的陌生微友,捐了六元三角四分,之所以記住了他,不是因為捐款金額少,捐一塊兩塊的也有,而是他精細到角分,可能這是他微信錢包里最后的一點錢,并且他的名字也特別,穆秒白對所有捐款者都心懷感激。第二周開始,跌落下來,有時候一天才幾百,幾十,小敖連日轉發,建議他也在朋友圈多發幾次,興許有的人沒留意到,但穆秒白不主張這么做,像是在強行促銷,容易讓人反感。
這個時候,根深已經做完兩次手術,接下來還有兩次要做,手術后的康復,用到一些昂貴的進口藥,醫院賬單上已經出現負數,隨時有停止治療的可能,大姐他們急,穆秒白更急。
那天凌晨,穆秒白照舊在床上輾轉。妻子起來上完廁所,坐在床頭,對他說:“我倒是有個主意,包治好你的失眠與煩躁。你想聽嗎?”穆秒白一骨碌坐起,不聲不響地望她,心想你有什么高招。妻子淡定地說出她的主意,這個主意是穆秒白萬萬沒料到的。
“我們把梅溪湖的房子賣掉吧。”
七
我跟大叔,坐在爺爺奶奶和我爸的墳邊。因為之前將四圍的柴草,包括一棵碩大的梓樹,全都砍了,陽光無遮無攔地撲在墳堆上,撲在我們的臉上。回到老家后的這兩天里,我一直待在大叔身邊。送瞎子老倪上山的時候,大叔在棺前五步一跪十步一拜,我攙扶著他。之后,他清理并焚燒瞎子老倪的物品,打掃瞎子老倪的老屋,再來爺爺奶奶和我爸的墳前祭奠,砍伐墳墓周邊的柴木,我也幫著他。與其說是親情讓我走近他,不如說是我滿腦子的疑問在走近他。他則像個能洞察顧客需求的銷售員,終于向我打開話閘。
十歲那年,大叔離開村子,一路往南逃奔。他之所以選擇往南,想法簡單,越往南,越暖和,地里的農作物越多,就越能擺脫缺衣少食的困境。最初的幾個月,由于擔心爺爺奶奶會發動家人與親戚朋友外出找他,將他抓獲回家,他走的是小路,盡量避開人群。他沿著羅霄山脈,在湖南與江西的邊界上行走,到達湖南的南端后,跨越九嶷山脈,進入廣西境內。鉆出大山的他,蓬頭垢面,瘦骨嶙峋,衣著破爛不堪,儼如小野人。所幸他還活著。有回他在山里迷路,一連好幾天轉不出去,后來發現一個獵人,尾隨獵人才走出深山。有回他在山道上被條野狗追趕,野狗大約餓極,把他看成一頓美餐,緊追不放,他連滾帶爬地翻過好幾座山巒,直到一只肥兔的出現轉移了野狗的視線,才得以逃脫。有天夜里睡在樹上,早上醒來,胸部盤著一條蛇,好在它并沒傷害他,靜靜地從他身上溜走,他猜想,可能是夜里太涼,蛇躺在他身上取暖。還有回,遇上一群野豬往南遷徙,他緊隨其后,涉過一片水庫時,他不管不顧地趴在其中一只野豬的背上,蹚過水去。這樣的經歷,令大叔后怕,所以到了廣西后,他估計家人難以找來,便棄了小路,走上大道,專往人多的地方去,畢竟人多的地方,生存的機會也多。有回半夜路過一個鎮子,由于鎮子出現多起失竊案,他被當成小偷給抓了,綁在十字路口的電桿上,慘遭毒打。有時饑餓難耐,他會停留下來,尋找一份短工,他曾經在車站邊的大排檔做過洗碗工,老板管吃管住,不給工錢,他每晚忙到兩三點,有回犯困,不小心將一摞碗砸爛,老板順手捏起地上半截紅磚,打在他頭上,他當場被打昏,血流一地。可見人多的地方,也并不安全,也會有驚險的狀況發生。在大叔最為痛苦,最感孤單的時候,也動過回家之念,有段時間甚至每晚夢見老家,夢見家人,但他并未因此改變主意,當初逃出村子時,他就立下誓言,決不反悔。
大叔從一座城市流浪到另一座城市。成為職業流浪兒后,他有自己的行事原則,不偷,不搶,也不入幫結伙,除了偶爾打打短工,主要以乞討為生。他這樣孤身一人,難免受到其他流浪兒的欺負與驅趕,以致后來,他靠從垃圾桶里翻撿食物,填充肚子。命運的轉折,是在某個寒冷的冬夜,大叔龜縮在墻角,半夢半醒,忽然被兩個穿制服的人提起,塞進一輛面包車,車子開出城,來到一座山頭,山上有一圈亮燈的房子,他和其他幾個被抓的流浪兒,一同送進了房子里。這地方就是后來跟他漫長人生息息相關的花果山孤兒院。進來后,大叔多次被問及,家住哪,父母什么名字,本人什么名字,他始終不予回答,因此被留了下來。這兒的孩子們,管所有的男職員叫爸爸,所有的女職員叫媽媽,他們都被重新取名,一概姓龔,大叔的新名,龔筑海。龔筑海在這兒,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生活。不只衣食無憂,還有電視、圖書、游戲、戶外集體勞動,更主要的,又回到了課堂。不過,龔筑海的名字,大叔用了不到一年。年底,孤兒院迎來了考評團。由于兩年前孤兒院獲評全國先進典型,縣里對每年一度的考評工作很重視,由縣領導掛帥。這回帶隊的,是副縣長曾子曰。曾子曰名字文雅,外表也文雅,戴金絲眼鏡,身材修長,衣著整潔,手里還捏著一條小手帕,見到孩子們后,一面微笑,一面伸出手帕,看誰臉上有臟物,眼屎、鼻涕、口水、汗水什么的,走近前,輕柔地擦除,大叔鼻孔邊的那顆痣,被他連擦幾下沒擦掉,明白那并非鼻屎后,他破例地開懷大笑。次日,大叔被叫進大媽媽辦公室,大媽媽撫摸他的頭:“有人想讓你改名,不姓龔,姓曾,你愿意不?”大叔在這兒學會的東西,首要一點是“服從”,他回答:“聽大媽媽的。”大媽媽便把他交給曾子曰。此后,大叔就成了曾子曰的兒子曾家以。
曾子曰有過一個兒子,名字就叫曾家以。有回周末,曾子曰帶兒子去郊區水庫游泳,回來的時候,只他一個人。老婆問兒子哪去了,曾子曰說玩丟了。兒子太頑皮,玩丟后自行回家是常有的事,老婆也就沒放心上。天黑后,兒子還沒回家,老婆急了。曾子曰不急,說:“玩飽了自然會回來。”可兒子一天不回來,兩天不回來,一年不回來,兩年不回來……老婆急成炸藥:“你不是能耐大嗎?嗯?連個兒子都找不回?嗯?”“說了會回就會回。”曾子曰說得從容,他慣常有一種不怒自威,老婆內心挺懼他的。終于有一天,曾子曰令秘書給老婆送話:“兒子找著了!”兒子帶回家后,老婆認不出他來,但認出了他鼻孔邊的那顆痣,喜極而泣,滿肚子的問題要問他。大叔按曾子曰事先交代的,一一作答,等問多了,曾子曰對她說:“過去的事不要再提。回來了就好。”一段時間后,老婆心里還是不踏實:“會不會碰巧他鼻子里也有顆痣?不是咱兒子?”曾子曰這回黑了臉:“哪有那巧?兒子沒回來,你天天催命似的!兒子回來了,你又疑神疑鬼!”轉而給老婆出了個主意:“要不你探他一下,那回帶他到外婆家,他拿竹竿打棗子,捅爛一個馬蜂窩,結果被馬蜂追著跑,掉進水塘,看他說得上來不?”她去問大叔,大叔細細道來,她便釋了疑慮,安心一意過日子。而大叔,自打成為官家子弟曾家以,命運逆轉,高中畢業到孤兒院上班,成為國家正式職工,終于為自己謀得一份安穩持久的口糧。
大叔在講述往事時,沒望我一眼,一直盯著墳堆,像是在說給地下的親人聽。我給他一根煙,替他點上后,自己也點了根。雖然這兩天,我一直在等待他坦承自己的“變身”真相,但當他終于說出來后,我還是有點意外。之前我揣摩,他回老家,應該是為了會我,看來我并沒猜錯。半個世紀他都不回來,突然急急忙忙趕回來,必定有他非辦不可的事——我在廣西去中青旅時,用手機拍下了他所在團的行程表,他回老家那天,國外行程并未結束,再打電話給中青旅核實,他們回復,曾家以中途聲稱家里有急事,提前回國。可除了我正在展開的調查,對他很不利,很可能危及他的余生,再找不出更合適的理由。可我也疑惑,他怎么清楚我的真實身份,以及我廣西之行的目的?不過,這也不是很難的事。雖然我用的是“狐伐哲”的假名,但住賓館需要出示本人身份證,百度一下身份證上的姓名“高書祺”,有關我的大量信息便會冒出來,他因此知道我是個律師,還發現我是他的侄子。至于怎么知道我是在調查他當年的“制假”事件,也許他的人在我所住的賓館房間裝有竊聽器,偷聽到我跟穆秒白的通話,及時向他通風報信,所以他才匆匆回國,直接趕往老家,在老家等候我。
“大叔,我也講一個人的經歷給你聽聽。”我說。
大叔將臉轉向我,煙霧在我倆之間游走。
“這個人,你不熟,但估計你們很快會見面的。”
我給他講了穆秒白尋親的故事。講完忽然記起另外一件小事。“大約十來歲的時候,我一個人上山砍柴,路上看見一只野雞,尾巴很長,身子很花,非常漂亮。我想把它捉回家,它呢,一會兒走,一會兒飛,像是逗我玩,老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出現。追過兩道坡,我就掉進一個坑里,有七八米深,坑口長滿茅草,根本注意不到,我在坑里待了五天,好不容易才爬出去,要是再待個一兩天,一準餓死在里面。這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恐懼最絕望的五天。”
繼而我說:“穆秒白就是掉進這樣一個坑里。只不過,他掉進去不是五天,而是半輩子。現在他好不容易爬出這個坑,但他沒我幸運,因為他又掉進另一個坑里。他的生父母,魯地方兩口子,自從龔奮進冒充魯小路走進他們家庭那天起,也同樣掉進一個坑里。由于你的緣故,大叔,他們一家三口,遭受第二次傷害……我有時候想,也許人生就是一個坑,只是有的人最后走出來了,有的人至死也沒能出來。”
“當初我也是好意,為了成全……”大叔似有好多話要說。這些話就像節假日暫時堵在免費高速上的小車。日后回想,那天的對話,大叔是誠懇的,其間他還說出了當初離家出走的真正緣由,容我稍后再敘,不急。那是我跟大叔之間,時間最長的一次對話,也是最后一次對話。
天驟然暗下來。等到最后一片薄薄的光線,像收攏的漁網從山坡往山頂撤離,山腳下遠遠傳來小叔喊飯的聲音。
八
房子的賣價,兩口子商定,除開未繳納的按揭款,不低于六十萬。最初交的首付,加上后來的還貸,他們統了下,總計支出近五十萬。相比賣價,看上去有十萬多的盈余,實則按這些年的通脹率來換算,明顯是一樁虧本生意。何況梅溪湖的房價,原本漲幅高,他們房子所在的位置,不單緊挨名牌中學,而且靠近地鐵2號線終點站,自打兩年前地鐵開通后,房價飆升,同一個小區的二手房,現在開價基本上都在原價兩倍多。并不是穆秒白兩口子不會算賬,只是他們的想法單純,既然決定賣掉,盡快成交才是關鍵,至于少進了錢,并不是很在意。這其實是他們對待錢的一貫態度。好比對待一位陌生訪客,禮貌周到,但不深交。事情也正是這樣,你越是看輕它,越不會受它所累。所以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比較緊巴,但一直平和開心。
賣房的事,再次拜托小敖。小敖一聽賣價,眼睛大了一倍:“我的姨媽啊,這么便宜?我有錢就好了,毫不猶豫地撿下這個漏子!”穆秒白倒是一本正經地勸她:“你買梅溪湖,不如買洋湖。梅溪湖人口暴增,出入路就那么兩條,車子進出越來越堵,再過幾年,只怕會成為一座孤城。”這也算是他們將房子出手的附帶原因。當初買梅溪湖的房子,說穿了就是為兒子上學,兒子進入旁邊的名校上初中后,他們跟著搬過去住,因為單位都在江東開福區這邊,路上耗費的時間過多,上下班太費勁,住不到半年,他們就讓兒子寄宿,重新搬回穆秒白他們分局內的宿舍樓住,周末穆秒白再開車接送兒子,等到地鐵一開通,穆秒白只需在這邊的地鐵口接送,方便多了。梅溪湖的那套房子,也沒閑著,租了出去,租金直接打到妻子卡上,偶爾水龍頭壞了什么的,才過去一趟。
小敖熟悉網絡,就像熟悉湘江世紀城的住戶。她將售房信息發在“58同城”。房子標價六十五萬,這是小敖的主意,給買方留下砍價的空間。聯系電話,也是她的手機,以防帖子沉落,她每天刷新。接到的電話不少,多是中介打來的。中介要是約客戶看房,小敖就通知穆秒白,穆秒白再跟中介敲定具體看房時間。開車去過幾趟后,穆秒白嫌煩,把鑰匙給隔壁王姨,說了一番好話,送了一袋禮品,王姨賦閑在家,樂得給自己找個事做。大約受長沙市近年出臺的限購令影響,以及穆秒白要求一次性付款的制約,客戶看歸看,并沒人簽約。穆秒白雖說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感到沮喪和焦慮。也不是完全沒有真心想買的客戶。有個人就提了五十五萬現金,中介問成不成,穆秒白突然冒火氣:“你覺得能成嗎?扯雞巴淡!”凡事總有個底線是不?六十萬是穆秒白的底線,少一塊錢都免談。這是給根深的救命錢,再要打折,讓穆秒白覺得,在拿根深的命打折。
過去很少為錢操心的穆秒白,如今錢成了他面前一道跨不過的關卡。如同電視競答節目,選手有三次求助機會,穆秒白原本也有個更為快捷的求助方式,向生父母伸手——聰明的讀者,興許早就想到這一著。穆秒白有個安徽籍戰友,跟一名初中女同學長年保持純潔的友情,前年在一次同學聚會中,因為喝高,把她睡了,事后女同學跟他斷了聯系,他至今后悔,這一睡,不單友情睡沒了,還背上個蓄謀已久的嫌疑,原本美好的一切,徹底變味。道理就這么簡單。穆秒白不會為了找錢,而拿著兩份DNA檢驗單,去跟魯地方攤牌。即便魯家資產雄厚,區區幾十萬,不過九牛一毛——金牛王連鎖餐廳,在全省各地開有近五十家,單是長沙就七家,年收入上億。即便從法律上講,魯家財產也有他的一份。
在找到生父母以前,穆秒白從沒想過,他們竟如此富有。在他的設想中,情形剛好相反。生父母很可能是下崗職工,甚至在吃低保,很可能身患疾病,甚至臥床不起,總之屬于城市底層的那部分人。他們在幾近貧寒中,在孤寂長夜里,等待著失散多年的兒子歸來。當他終于出現在他們眼前時,這個昏暗多年的家,像是亮起了一盞燈,從此有了生機和希望。他加倍地補償他們,給予他們精心的呵護與照料,使他們的晚年過得幸福而快樂。他不只是一個回歸的兒子,還是一個贖罪者,一個拯救者。他的生命也因此有了全新的意義和價值。而現在,他的生父母,魯地方老兩口,既不需要他的贖罪,更不需要他來拯救,甚至連做他們兒子的資格,也被人剝奪與取代。生父母早已成為這座城市的上流人士,富貴階層,生活富足幸福,一切稱心如意,什么都不缺。他還能為他們做什么?他唯一要做的,不過是給自己“正名”,從而將假魯小路打回原形,使生父母從多年的蒙騙中清醒,讓自己與生父母團圓。可那樣一來,除了給生父母帶來骨肉團圓后的欣慰,也會帶來真相大白后的痛心與追悔,他們本已復原的傷口,將再度流血。這也正是穆秒白不敢貿然認親的緣故。他因此決定,先將“制假者”繩之以法,認親一事,暫且擱下,水到再渠成。
某個星期二的上午,穆秒白從分局開完會回到所里,小敖興沖沖地闖進他的辦公室:“師傅,你中獎了!”原來上午九點左右,小敖接到中介公司中環地產的電話,說是有個客戶看中了梅溪湖那套房子。她問什么時候看房。中環說客戶對那塊很熟,不需要看,房子的內部狀況,他也看了網上的圖片,客戶是想當面敲定下價格,問她能不能現在來趟中環店里,小敖說房主正在開會,等散會了我讓他過去。中環說,客戶已經在店里,他上午還要去辦別的事,你過來談談就行。小敖就過去了。客戶是個年輕人,三十來歲,留著烏云頭,衣領敞開,脖子上掛著一串銀鏈,墜子是個金色小觀音,給小敖的第一印象,時尚,清爽,精干。小敖給他交底:“價格還可以適當少點,但少不了太多。”對方搖搖頭,“你這個價格我不會接受。”“那你理想的價位是多少?”“一百零八萬。”這下不只把小敖,也把旁邊中環的人驚住:“我沒聽錯吧?”“沒錯。一百零八萬。再高,我就接受不了了。”“比報價多出四十三萬?”小敖還在愕然中。“你的算術不錯。”對方笑望她。“那就把協議簽了?”小敖試探著說。“可以啊。免得再跑一趟。”他爽快地應答。等到中環的人領他們去五一路公司辦公室,雙方在協議上簽下字,并且他當場支付中介費,她才確信,他不是在開玩笑。
穆秒白將一紙協議看來看去。仿佛它是魔術師手中的道具,在觀眾眨眼之間,就能變出一百零八萬的巨款。除了天真的孩童,誰又敢相信?
“協議不是房主本人簽字能生效?”
“中環那邊說,代簽可以,讓你補個委托書給他們。”
“購房合同、首付發票、銀行按揭手續,這些個原件,他不要過目?”
“中環說,另外約個時間,帶雙方去公證處辦理公證手續,到時你再把全部原件帶過去。”
“房款在公證之前付還是公證后付?”
“中環說按慣例先付幾萬定金,等公證手續辦完,再付余款,對方嫌麻煩,說把賬號發給他后,一次性打過來。”
“他錢多燙手?”穆秒白終于笑了笑,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腦袋,“要不,這兒?”
小敖搖搖頭,揭開謎底。對方信佛。“信佛的人,千萬不能占人家的便宜,更不能乘人之危,不然會遭報應的。”小敖模仿對方的口氣,說完忍不住咯咯咯大笑,“這么年輕就信佛。信佛的人,真是心好!”在簽完協議,一塊下樓時,小敖才聽他說起緣由。他喜歡這套房子,估摸著它值這個數,便出手買下。
“敢情是富二代?”
“嗨,師傅,你有味嘞。管人家是不是富二代,你進錢不得了?把賬號發給他,倒看他打錢不?”
賬號發過去后,妻子下午下班,打開手機,到賬的信息就進來了。房子得以脫手,且多出幾十萬來,兩口子自是開心。次日一早,穆秒白便去銀行給大姐打款,途中接到根深愛人的電話,語氣激動,說網上的籌款帖,原本沒什么動靜,但昨天一天時間,陡然增加六十萬的捐款,要不是“水滴籌”的員工剛打電話告訴她,她還沒及時發現。
即便不是出于職業習慣,穆秒白也能意識到,這兩件事,背后有人操縱。
九
從老家回來,我約穆秒白見面。
待在老家的那幾天,移動信號不好,但網絡暢通,穆秒白每天發來一二條微信,雖未言明,可他的心思我懂,提醒我早點返城辦正事。我沒告訴他,已經找到曾家以,并且,曾家以主動交代了當年“制假”的事實。之所以相瞞,想必讀者能予體諒。誰讓他是我大叔?雖說消失半個世紀,但畢竟他回來了。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不管怎樣,回來了就好。未必我非得將他的口供,變成一把刀子,再刺向他?非得把他送上審判臺,使他余生在孤寂的高墻內度過?這么做,我于心不安,爺爺奶奶和我爸的在天之靈,估計也很難寬恕我。我想,回長沙后,找個由頭半途撤出,就跟穆秒白說,曾家以他們的“制假”行為,涉嫌詐騙和拐賣人口,屬刑事案,而我歷來只做民辯,不做刑辯。
見面地點,我定在市圖書館。離我的住所不遠,步行十來分鐘。進館上二樓,往西走到底,一個空曠靜謐的大廳,約三百平米,層高數丈,中間幾排軟綿的長沙發,南端廁所,北端一架通往三樓的旋轉梯,西面整墻透明玻璃,可以將天上白云及地上綠意,盡收眼底。除了偶爾有人上廁所路過,這兒鮮有人逗留。并且,廳內無攝像頭。我是來二樓的報刊閱覽室,中途上廁所,意外發現這么個“隱秘空間”的。這以后,倘若約人談事,我首選這兒。
穆秒白比我晚到一會兒。他在我對面坐下,仰頭顧盼:“嗬,你還真會挑地方!”我拋給他一瓶礦泉水,說:“還好。安靜,自在。我喜歡。”他收回目光,朝我笑,像在期待我的下文。興許他也意識到,這樣一個空間,聲音消解得快,適合談正事,不適合閑聊。
“本該及時告訴你,有件事。”我望著他的眼睛,停頓幾秒后,接下說,“不管你信與不信,我大叔就是曾家以。”
他驚訝的神色,在我的預料中。想必讀者跟著驚訝。人的心思有時像股票,難以掌控。當我駛出村子,拐上平汝高速,想法又有所松動和改變。像是一旦離開老家,套在身上的親情枷鎖,便自動解除。我琢磨,即便我放過大叔,穆秒白也不會放過他。在廣西摸到的情況,歸途中,我已經跟穆秒白如實相告,也把“耶路撒好冷”發給我的那些孤兒資料,全都轉發給他,他不僅知道龔奮進是個棄嬰,跟魯小路被拐賣的事實明顯不符,系蓄意“調包”,而且掌握其他五個孤兒的信息,只要展開調查,真相必定大白。他出面查,比我更有利。他可以先立案,再部署警力,短時間內,便可以將案子告破。如此一來,我非但包庇不了大叔,反倒讓自己陷入難堪與被動,既失信于穆秒白,更有損自身的職業形象。何況,歸來的大叔,嚴格來講,已經算不上我的親人,只不過是借用高糧生的軀體,內里裝著的,卻是曾家以的思想和靈魂,如同舊瓶灌新酒。大叔高糧生,當初在走進曾家之前,還是我大叔,此后已不再是我大叔,而是曾家以,像一株嫁接的植物。道理雖然這么擺著,但當我向穆秒白供出大叔時,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捏拔,尖尖地痛。有時候你選擇了一條道路,就意味著背叛另一條道路。沒辦法。
我把那天在墳山跟大叔對話的錄音,發給穆秒白:“回去慢慢聽吧。你想了解的情況,基本在里面。”在我做著這些時,感覺大叔哨立于身后,盯著我的后腦勺,目光和表情同那天在墳山上一樣,真誠,懇切,渴望原諒,這令我內心難受。穆秒白起身,走到我旁邊坐下,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在想,大叔這事,應當跟他爸曾子曰脫不了干系。曾子曰是縣領導,大叔承認,他搜集到的所有失童線索,均來自公安內部,要是沒有曾子曰在背后支持,他怎么可能從公安局獲取到這些失童信息呢?”
“也許他是打著曾子曰的牌子,而曾子曰并不知情?再說,作為孤兒院的工作人員,向當地公安請求查看失童資料,公安一般會通融的。”
“從后續情況看,顯然不是這么回事。尋找失童的信息來自全國各地,內容都比較簡單,無非是失童的年齡、住址、特征、照片、聯系方式、懸賞金等,要想從中辨出家庭條件好的,很難,頂多知道,哪是鄉下的,哪是城里的,從懸賞金額上,也能做一些猜測,但像大叔這樣,準確無誤地將條件特別好的家庭,一一挑選出來,唯一的途徑,通過公安系統的協查回訪,而這點,曾子曰不出面的話,大叔本人根本無法做到。”
“你認為曾子曰是同謀?他參與了曾家以的這一系列失童調包案?”
“不只是同謀,說不定還是背后主使,我懷疑。但目前為止,沒有證據。”
“你問過曾家以嗎?”
“問了,不承認。說是他一人所為,跟旁人無關。大叔也許不想把曾子曰扯進來,沒跟我說實話。”
“曾家以實施調包計,主要目的應該在于,讓那些‘團圓的家庭,持續為孤兒院提供資金支持。他當時剛參加工作,很想有所作為,加上年輕魯莽,才出此下策,鋌而走險,這倒可以理解,但曾子曰在縣里位高權重,他有必要冒這個風險嗎?”
“如果換作別人,一般不會。但曾子曰我想會。據我所知,他是個狠角色。上回去廣西,縣民政局辦公室具體接待我的小卓,私下跟我聊起過他,說他是從最基層爬出來的,由生產隊長做起,一步步往上攀,一直做到縣領導,最后在縣人大主任的位子上退居二線。在他們那個縣,他是建國以來做縣領導時間最久的,號稱不倒翁,哪怕現在八十多歲,余威還在。你想,他既然在自己家里都敢玩調包計,以大叔來冒充兒子曾家以,為什么他就不能在孤兒院繼續上演調包計呢?”
“目的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為大叔以后的提拔和重用,制造政績。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大叔因此被提拔為孤兒院副院長、院長,再又提拔為縣民政局副局長、局長。要不是有人揪住孤兒院失火案不放,說不定他這輩子還有上升的空間。”
“這只是你的一種猜測。曾子曰要幫曾家以,應該有其他更好更妥當的方式。畢竟曾子曰也算個老麻雀,不會輕易去碰觸法律這根紅線。”
“孤兒院當時的處境,你不了解。聽大叔講,那個時候,孤兒院雖然名聲在外,全國各地的同行紛紛前來參觀學習,但早已入不敷出,難以為繼。他們那個縣,至今還是國家級貧困縣,財政底子歷來薄,直屬機關的經費都難以保障,何況一個不打緊的二級部門?即使曾子曰想辦法從財政口給予接濟,經費也非常有限。大叔實施調包計,最終讓孤兒院走出生存困境,同時讓孤兒有個好去處,讓失童家庭擺脫痛苦,算是一箭三雕。問題是,明知這是個鳥不拉屎的部門,曾子曰為什么偏偏還要將大叔放進去,不給他安排個好一點的單位?我猜原因不外乎兩個。一個,當時流行把子女往最艱苦的地方送。再一個,越是艱苦的地方,越能體現一個人的價值與本領。會不會有可能,在大叔進孤兒院之前,曾子曰就已經替他想好調包計這著棋……嘿,這個我想多了。”
我想多的,不僅僅是這個。會不會還有可能,曾子曰想用這著來“捆綁”大叔,使大叔由調包計中的當事人,成為下一輪調包計的制造者?再有就是,我在廣西做采訪期間,大叔當時并不在場,未必是曾子曰派人在背后摸清我的底細,向大叔通報?如果真是這樣,大叔后來的中止旅行,直接回老家,主動向我坦承“制假”經過,也都是遵從曾子曰的授意與安排嗎?
“可不可以把你的腳給我看看?”我將撂遠的思路拉回眼前。
穆秒白先是一愣,繼而會意,將右腳板從鞋子里抽出來,脫掉襪子。腳背,一塊地圖似的不規則燙傷。我神思恍惚,把它看成另一個人的腳背,少年龔奮進稚嫩的腳背。大叔將一瓢滾燙的水,澆在它上面。少年的嘴被大叔捂著,慘叫聲從指縫鉆出來,再從門縫和窗縫漏出去,消散在室外的風中。少年的腳背,一朵凄艷的紅玫瑰,瞬間盛開。
“曾家以何以下得了手?”穆秒白說。
“因為他不再是我大叔,而是曾子曰的兒子。”我說,“也許有的失童,身上的記號和特征正好與孤兒院某個孩子相符,但這樣的概率很少,大多數用來調包的孤兒,都是經過整形和修理的。
“這么多年過去,就沒有一起調包案敗露?”
“你是頭一例。”
十
出了金牛王辦公樓,陽光耀眼,有那么一瞬,穆秒白競生出“此身何處”的迷惘。剛他去見了龔奮進。他身著制服,龔奮進休閑裝扮,真假魯小路終于在一個三十平米的房間“狹路相逢”。倘若沒有捐款這件事,他們的碰面,不會這么早,很可能是在審判之日的法庭上。
穆秒白這趟來,理由簡單。還錢。或許因了這個簡單的理由,使得兩人間的敵對關系,臨時改變,二十分鐘的見面過程,相應的平穩,并未出現劍拔弩張的過激場景。它更像是正式交鋒前的一次試水,或預警。
穆秒白在亮明身份之后,掏出一張銀行卡:“謝謝你們的好意。六十萬捐款,全在里面。密碼六個八。”隔著一張桌面,就像隔著一道河流,金黃的銀行卡,船一樣漂過河去,停泊在龔奮進的手指邊。龔奮進望過來的目光,像被河面上的水霧籠罩。“只是員工們的一片心意。這樣的募捐活動,公司每年都要發動一二起,即使不捐給廖根深,也會捐給其他急需幫助的對象,希望你能理解。不過,你堅持拒收的話,我們也不好勉強。”他把銀行卡插進名片盒,像是豎起一葉風帆。“倘若我們之間沒有這層關系,錢肯定會收,并且十分感激。”穆秒白把話說白。
他是從分局網偵辦查悉的,這六十萬善款,來自金牛王連鎖餐廳,公司上千名員工參與捐款行動,少則二百,多則兩千,魯小路名下也捐了兩千。究竟退與不退,他在電話里咨詢過高書祺。高律師的態度明朗:“既然是在網上公開發帖募捐,人家就有權利進去捐款,除非帖子的內容不實,涉嫌欺詐,否則強行退款,是對捐款者的一種不尊重和心理傷害。再說,金牛王原本就是你們家的公司,接受自家公司員工的捐款,在情在理,干嗎要退呢?”但穆秒白最終還是找上門來。不退,他總覺心不安。
“你跟咱爸長得蠻像的。”龔奮進微笑著,神色謙和,順手抓起桌上的一包檳榔,捻出一顆,擱嘴里咀嚼。“來長沙這么多年,就只對這玩意上癮。提神。要不要來一顆?”穆秒白搖搖頭:“謝謝。”“該說謝謝的是我。”龔奮進嚼得一臉紅潤。“要不是咱爸媽收留,哪能有今天?當初生父母遺棄我,是因為我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估計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我不僅活下來了,還過上了這么好的日子。我經常想,這輩子真是夠幸運,總是遇著好人。在孤兒院的時候,大爸很喜歡我,也很關心我,把我送進你們家后,養父母也很疼愛我,把我當成他們的心肝寶貝,長大后娶妻生子,又有了個和美的小家,所以我一直心懷感恩。這一切其實都是托你的福,讓我能享受到父愛、母愛,也能夠對他們盡一份孝心。今天我們頭回見面,你不是來找我算賬,而是來還錢,我挺感動。你是親子,我算是養子,我們應該也是兄弟。我不過是在代你打理家業。你隨時可以回來接管的。跟你透個底,我的心臟本來就是個次品,能運轉到現在,已經是奇跡,醫生說,頂多還能用個一年半載,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我有個請求,等我過世后,你再正式回來。你可能還不知道,咱媽高血壓嚴重,激動不得,一激動準出事。上回河里有個人游泳,游著游著沒了,咱媽在陽臺上望見,當場暈倒,腦溢血,好在保姆在身邊,撥打了120,及時送醫院,才搶救過來……”
穆秒白表面不動聲色,內心聽得一驚一乍。后來叫小敖去生母家核實,生母果真收縮壓很高,即便采取了藥控,還經常會躥過200的線。這讓他心里很難過。
小敖是在調離派出所的前一天,替穆秒白完成這件小差事的。小敖去了市局戶籍處上班。高升的原因,市局一名分管戶籍工作的副局長,來湘江世紀城視察,小敖作為片區戶籍警,全程陪同,她對轄區內情況的如數家珍,熟稔于心,令副局長大為驚訝,也大加贊賞,好運就這樣輕易降臨。穆秒白真心替她高興。她年輕,工作上進,在更好的平臺必定有更大的發展。祝福她。
小敖走前,還幫著穆秒白辦好了另一件事:梅溪湖房子的過戶。對買主的身份,穆秒白事先做過一番調查。他爸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還真是個富二代。信佛的事也是真的。據反映,每逢農歷初一、十五,買主都會上山燒香拜佛,穆秒白去麓山寺調看監控,證實了這種說法,買主的確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穆秒白最擔心的情況未曾出現,買主跟金牛王,跟龔奮進之間,并無瓜葛。這讓他舒了口氣。不然,他會將房款強行退回,單方撕毀協議。要真是這樣,他的處境無疑很難堪。一是,他得承擔毀約責任;二是,龔奮進那邊六十萬的退款沒個出處,總不至于叫根深愛人將捐款退出來吧?不管怎樣,救根深的命要緊;三是,不好向妻子交代,合同簽了,房款也收了,又無端地反悔,你神經病呀。
從房款中支出的六十萬,妻子只以為穆秒白打給了大姐。有關生父母的事情,他至今向妻子隱瞞著。一個從不藏私房錢的男人,卻藏有這樣一個秘密。在那些個兩口子躺在被窩里閑聊的夜晚,有時他很想將秘密供出,但終究沒能說出口。最初結婚的時候沒說,似乎后來再難以開口。總有一天要說出來的。這樣的念頭,反倒成為他一拖再拖的借口。房款還剩四十八萬,妻子不愿它老老實實待在銀行,穆秒白就建議:“拿它換個小門面吧。”妻子覺得這主意不錯,按揭買個二十平米的商鋪,以租還貸,等到貸款還清,每月就有一筆穩定的租金收入,比買住房要劃算。妻子說干就干,請了年假,每晚打電話預約某個置業顧問——他們雨后春筍似的突然從城市各處冒出來,次日一早,置業顧問開車來接,領你到各大新樓盤轉悠,天黑前再將你送回家,忙活一天,分文不取,酬勞由各家樓盤出,每帶進一名顧客,便可領取數十元的“帶路費”。妻子比平時上班還忙,像是換了個很中意的工作,成天興沖沖,勁鼓鼓的,穆秒白看著發笑。連續幾天的奔波,妻子竟對所生活的這座城市有了全新認識:“城市沒中心了。”原來長沙城的中心在五一廣場,房價自然也是五一廣場最貴,現在每建設一個區域,配套的商業體與社會體,大型賣場、餐飲、影院、學校、醫院,啥都齊備,哪怕相距五一廣場數十里,房價也并不比五一廣場低,到處是中心,也就沒中心,城市終成一盤散沙,所以城區到處在打樁挖洞,大舉修建地鐵,企圖裁縫似的將一塊塊碎布拼接。“商鋪太濫了。”這是妻子的第二個發現。長沙市對一手住房實行限價銷售,切掉了開發商在住房這塊的利潤空間,開發商絞盡腦汁在商鋪上做文章。等到妻子終于簽下一小鋪,她像個吃膩了肥肉見著豬就跑的人,再不愿多看一眼新樓盤。
在妻子遛鋪期間,穆秒白去了趟濟南。幾場手術下來,根深像一塊被犁耙翻了又翻的田土,好在土質好,他終還是扛過來,雖說身子還很虛弱,無法下床,但思維清晰,四肢周全,讓穆秒白放下心來。從病房出來,穆秒白讓大姐領他去見視頻里那個怪聲怪氣的醫生。大姐說他是全省有名的腦科醫生。腦科醫生剛做完一臺手術出來,正趴在桌上養神,一見他塞過來的兩條煙,上身立馬直了,眼里放出光來:“肚里的蛔蟲啊?怎么就知道我好湖南煙?”穆秒白一笑:“早知道你喜歡,多帶幾條了。本來還想帶兩瓶酒鬼酒,怕你喝了誤事。”醫生起身給他一個熊抱:“湖南哥們兒,我也喜歡。”他是坐高鐵往返的。回來的時候,大姐執意將他送到高鐵站,臨別,對他說:“老弟,大姐窮,沒啥送你,就送你兩句話。日子是順著過的,別太扭著自己。有時候跟別人鬧疙瘩,也是跟自己鬧疙瘩。”列車快進長沙的時候,他撥通高律師手機:“你說說看,這官司還打不打?”
十一
大叔回廣西后,我們之間沒有聯系。仿佛出了老家村子,他不再是我大叔,而是曾家以,我也不再是他侄子,而是高律師。地點和場合一變,我們的身份隨之而變。活在世上,我們每個人都像條變色龍。一天晚飯后,小卓打我電話,用的是縣民政局辦公室的座機,問我稿子怎么樣,專題大約什么時候出來。我敷衍說快了,等定稿后發給你把下關。既然他牽掛著這個稿子,我想過段時間再給他去個電話,告訴他專題沒能通過終審,很抱歉。但聽了他接下來說的內容,才知他的本意,并非催稿,而是撤稿。本月初,市委派出巡察組進駐他們局,巡察時間兩個月,已經接到舉報線索,當年花果山孤兒院的縱火案,是曾家以一手謀劃的,巡察組正就此事展開調查。
我心里發怔。看來大叔終究難以逃過這一坎。當時在廣西聽聞那場火災后,我也曾先入為主地懷疑過大叔。他是這場火災的受益者。大火不僅替他毀掉所有孤兒的檔案(他自然沒料到老貝會拼力將它們搶救出來),免去他的后患之憂,而且孤兒院的重建使他聲名鵲起,成為他仕途上的一大亮點。那天在墳山,我問過他,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他給出否定的回答。我希望他那天說的是實話,希望這次巡察組調查的結果,能證明他的無辜。畢竟他是我大叔。畢竟我們血脈相連。我開始撥打大叔留給我的手機號碼。你撥的用戶無法接通。之后的兩天,我選擇不同的時間段,撥打過多遍,仍舊無法接通。第三天早上,我剛起床洗漱,小叔的電話進來,我含著滿嘴泡沫問什么事,小叔說大叔死了,上吊死的,掛在瞎子老倪廳屋的橫梁上。我眼前一黑,整個人蒙了。
大叔未留下只言片語,但法醫的結論,確系自殺,天亮那會兒斷的氣。最先發現他的,是小叔。一早小叔起來去田里作水,鋤頭松了把,想起瞎子老倪有把新鋤頭,便去瞎子老倪家借。小叔當了一輩子農民,很少添置農具,缺用時便去別人家借,借其他人家的,其他人家多少會給他些臉色,借瞎子老倪的,瞎子老倪總是笑呵呵,瞎子老倪一輩子沒干過農活兒,卻要每年添置新農具,所以小叔借得最多的,是瞎子老倪的農具。瞎子老倪的房子,生前死后都不落鎖,他過世后小叔每回去借,取了工具總不忘拐到廳堂前,朝墻上正笑著的瞎子老倪招呼一聲:“借了。用完還過來,放心。”這回,剛撞開大門,還沒去到里屋,就見廳屋正中,懸著個人形,小叔嚇一跳,近看,認出是大叔。
大叔這回回老家,村里沒人知道。鎮上一名跑摩的中年男子,說大叔是夜里快十二點叫上他的,他本打算回家睡覺,大叔跨上他的后座,他問大叔去哪,聽說要去上水溝,他不愿意,太晚,路遠,又是山沖里,來回得個把小時,大叔給了他一百元,他才勉強出發,直接把大叔送到瞎子老倪家門口。村里的一個老獵人事后也回憶,凌晨兩三點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聽見后山麂叫,爬起來,背上銃,舉著手電,循著叫聲,上了后山,但無功而返,路過瞎子老倪家,里面黑燈瞎火,并不見動靜,想必那晚,大叔沒睡,枯坐在黑暗中,到天亮,從一擔新籮筐上取下繩子,站上高腳凳,將籮繩拋過橫梁,再將腦袋勾進籮繩套里。
我將噩耗通報小卓,次日上午,大叔的家屬及原單位工會的同志,乘一輛中巴車抵達。大叔隱藏多年的身世,終于曝光。好在曾子曰的老婆已經過世,無須為此困擾,但遠在廣西的曾子曰,恐怕在我們忙于大叔善后的時候,也在忙于大叔身世的善后。商議大叔的后事時,家屬與工會同志發生爭執。家屬的意見,既然大叔魂歸故里,就按當地習俗,進行土葬。工會同志反對,大叔系國家公務員,按規定必須火葬,何況他生前一直在民政系統工作,任過民政局局長,更應該起示范作用,并且,如果不火葬,不但死者家屬拿不到一分錢撫恤金(含安葬費及死者兩年工資總額),也連累單位,全局干部職工本年度的文明獎金將被取消,現任局領導也會因此挨批受罰。“后果很嚴重!”他們說。這時候我站出來表明立場。以親侄子,而不是以律師的身份,支持家屬主張。人都過了,撫恤金算個啥?重要的是,盡快讓大叔入土為安。曾家以不過是大叔多年來的一種偽裝,而他真正的身份,是高糧生,是農民,一個地道的山區農民。記得上次在墳山上,大叔跟我閑聊,透過一句:“日后要是死在老家,就土葬好了。”大叔這回特意跑來老家結束生命,應該是懷著這個愿望的。但工會同志原則性強,不吃我這套。爭執上升,工會同志要報警,家屬只好做出讓步,最后雙方商定個折中的辦法,先將大叔拉去縣城火化,再回村里舉行土葬。火化的是曾家以,土葬的是高糧生。
沒有把大叔跟親人葬一塊兒。葬在離爺爺奶奶和我爸數丈之遠,瞎子老倪的旁邊。我的主意。我說這是大叔的一個心愿,也是那天在墳山上跟我說的。其實大叔沒說。大叔當時只是告訴我,在他離家出走的前兩天,發生了一件事。晌午時分,他爬上瞎子老倪屋后的老樟樹,掏鳥蛋,聽見從屋后窗傳出奇怪的叫聲,他悄悄從樹上溜下,來到窗戶邊,指尖蘸上口水,點破窗紙,眼睛湊上去,往里瞧,發現床上有兩個赤裸的人在扭打,一個瞎子老倪,一個我奶奶。壓抑著的古怪的叫聲,正是從奶奶嘴里發出來的。那一刻,大叔傻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感覺瞎子老倪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似乎手上、腳上,全身各處,都長著眼睛,在奶奶白晃晃的身體上恣意爬行,就像圖畫書里的大章魚。一場打斗之后,瞎子老倪抱著奶奶,靠墻坐著,兩個安靜下來,開始說話,聲音輕綿,要不是大叔隱約聽到其中一句,他后來也不至于斷然離家出走,是奶奶說的:“谷子越來越長得像你……”谷子是奶奶給大叔取的小名,也只有奶奶一個人這么叫他。奶奶的這句話,像條蛇,咬痛了大叔,大叔弓著身子,沿著屋后水溝,跑離房子,跑下坡去,兩天后又跑出村子,發誓再不回來。
有關瞎子老倪與奶奶之間的故事,我所知甚少。偶聽我爸提到,當年奶奶出嫁前,原本跟瞎子老倪相愛,但奶奶她爸堅決反對,他是心疼閨女,嫁給一個瞎子,一生一世,田里土里就指望她一個人,得遭多少罪?他強行把奶奶許給了身體健壯手腳勤快的爺爺。不知道爺爺是否知曉,奶奶婚后跟瞎子老倪偷情的事?村子就鳥窩那么大,爺爺完全被蒙在鼓里,應該不太可能。但我所見的爺爺,一生疼愛奶奶,從未對奶奶有過怨言,他平時話不多,只顧埋頭干活兒,喜歡喝悶酒,就像活在村里的一頭老水牛。自從大叔出走后,爺爺一直生活在愧疚中,覺得是他的倆耳光,把大叔打跑了。我爸看見過好幾回,爺爺拿打大叔的這只手,狠狠地打自己耳光。干活兒的空隙,爺爺會孤自踟躕到村口,在路邊坐上一陣,返回的時候,一只手插進褲袋,一只手晃蕩,晃蕩的這只手顯得很歡快,像是被誰的手牽著,也許在爺爺的想象中,此刻他正用打大叔的這只手,將大叔牽回家。爺爺最后死在酒精里。發現癥狀時,已是肝癌晚期。
爺爺故后,瞎子老倪延續了這種期盼。他的眼睛看不見,他就把看得見的眼睛,寄放在村里孩童的臉上。他用一顆糖,換回它們捕獲的一道消息。“瞎老爺,來了個生人!”“長……什……么……樣……”一聽不是大叔的模樣,便搖搖頭。不管天晴下雨,瞎子老倪總坐在大門口,等待孩童送消息過來。時隔多年,沒有人知道大叔究竟長成什么樣,但瞎子老倪心中有譜,仿佛大叔一直在按他的設計而生長。最初,瞎子老倪天真地以為,大叔回來時頭頂上必定盤旋幾只麻雀,同他小時候每回出門一樣——并非魔法,而是源于奶奶在大叔頭上撒下的那幾粒谷子。后來瞎子老倪推翻了這種設想,如今的大叔,應該早已為自己謀得一份口糧,無須再在頭上撒谷子。但無論大叔怎么長,都會是他瞎子老倪曾經的模樣。所以當大叔真正出現在村口時,孩童寥寥數語的描繪,使得瞎子老倪兩眼放光—一雖然他的眼睛依舊看不見。大叔的腳步聲越來越響,氣息越來越濃,終于出現在面前。多年前就開始坐輪椅的瞎子老倪,居然從輪椅上撐直身子,朝大叔撲去。大叔一把抱緊他。瞎子老倪就這樣在大叔的懷抱而亡。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瞎子老倪身上的部件,一件接一件老去,死去,卻始終救著一口氣,這口氣終于挨到大叔的歸來。
小叔在新墳上燒錢紙,口里念念有詞:“二哥,盡管用,不夠,下回再燒……”我從他手中取下一沓,一張一張扯開,丟進火叢。“去年還是六塊一斤,今年漲到了十塊。”“也劃算啊,一斤能有這么多冥錢。”我問他:“上回大叔,跟你提過那事嗎?”“那事”,指老屋宅基地補貼的事。前年村里被定為旅游扶貧村,我們家老屋宅基地,征作休閑廣場用,獲補貼款十五萬,按說,我爸、大叔、小叔三兄弟各得五萬,我爸那份我放棄了,歸了小叔,小叔問我大叔那份怎么處理,我說你先存著,他要是回來了再說,所以上回大叔突然回來,小叔總疑心他是來拿錢的。小叔答我:“沒提。”我順便在瞎子老倪的墳上,燒了些錢紙。瞎子老倪終生未娶,無親無后,而今,大叔來長久陪伴他。我盯著小叔,又問他:“大叔身下的那把高腳凳,是你挪開的嗎?”我趕回老家時,現場還在保護中,但我發現那把高腳凳動了位置,被擱在墻邊。小叔頓時變得結巴:“書祺……你……你什么意思……那時……那時你大叔……已經斷氣……”
我轉身瞭望山下。一條彎了再彎的山溝。兩岸棋子似的擺布著一棟棟瓦房。山溝中段,挺立兩棵古楓。古楓以上,叫上水溝。古楓以下,叫下水溝。
十二
大叔死后,上水溝的人責怪瞎子老倪。你一個老糊涂,人家幫你做了回孝子,你就把人家收走,在陽世上孤家寡人,死了偏要拉個伴,缺德鬼!知情的人認為,大叔是被那場火災逼的。我和穆秒白則覺得,除了縱火案,調包案的敗露,也給大叔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但大叔究竟緣何自盡,恐怕只有他本人最清楚。“耶路撒好冷”倒是有另外一種說法。盡管這種說法,一時難辨真假,可我聽聞后,仍感震驚。
與“耶路撒好冷”的碰頭,是在長沙。本以為他將我踢出微信好友圈,再也聯系不上他,不料他又加了我。他不同意在廣西見面。我把費用發給他后,他如約而來。他像個多年生活在地窖的人,膚色陰白,形銷骨立,兩只圓鼓鼓的突眼,仿佛掛不住,隨時有可能掉落。許是擔心這副尊容會嚇著別人,他穿了件黑色連帽衣,盡量將頭部往帽子里縮,但這樣一來,更像是恐怖片里的某個角色。我很快忽略他的這些表征,因為被他的某一處明顯標識擊中。他的鼻孔內側,有一顆黑痣。同大叔一模一樣的黑痣。沒錯,他才是曾家以原型。為平穩情緒,我離開了一會兒。從樓下樂之書店,端來兩杯熱咖啡。他拒喝,說他從不喝熱的,只喝涼的,早已習慣活在冰涼的世界里。
那把火,不是他放的。他指的是大叔。不是他,又會是誰?他沒答。放那把火,起意不是燒掉孤兒檔案,是要燒掉我。為什么燒你呀?你跟誰結下深仇?他照舊沒答。看來我是白問,他不會中斷思路來回答我。從那次把我丟進水庫起,他就一直要謀殺我。你是指曾子曰嗎?除了他,還有誰會這么歹毒?這回他答了。老子謀殺兒子,你見過?聽講過?肯定沒有吧?瞧我多幸運,居然親身經歷!明知我不會游泳,把我背到水中央,一家伙甩下我,死死按住我的頭,看我身子往下沉,才松手,獨自游回岸去。他不曉得,我不會游水,但會憋水,可以一口氣在水里憋很久。平時洗臉,我總愛把臉埋進水里,一動不動,看自己能挺多久,沒想到這功夫派上用場。我在水里死勁憋著,看,這對眼球,就是那次憋出來的,幸好,不中看還中用。水庫里的水,不比臉盆里的水。勁大。那么多水擰一塊兒,你想,不被它們綁著往下拖,才怪。我本能地撲騰,只想掙脫出來,又怕冒出水面,被他發現,重新游回來,將我按進水里。后來實在憋不住,身子像個漏氣的輪胎,沉落下去,失去知覺。命大,不當死,潛在水底摸王八的一個老伯,救起了我。那以后,怕他知道我還活著,不敢進城,長年在郊區流竄。
我去拿瓶礦泉水給你?不用。他拿起地上那杯咖啡,走到窗前,將窗玻璃打開一道縫,再將咖啡擱在縫邊的窗臺上,轉身回沙發坐下。
這家伙一直對我媽不忠。天天晚上很晚回來。晚飯后,我媽倚著門頁織毛衣,腦袋不住地往門外瞅,坐立不安,有時很晚了,月亮都落山了,外面一團漆黑,周邊的人家也已經熄燈睡覺,他還沒有回來,我媽垂頭喪氣地掩上門,回房睡去,下半夜里,才聽見他回家弄出的聲響來。我媽臉上的笑,越來越少,皮膚跟著枯了,人老得好快。我很恨他的。有天放學后,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縣政府,躲在辦公樓外面的花壇里,瞅著。等他下班出來,我就跟蹤他。出了大院,他從護坡拐下去,沿著一條小路,跨過鐵路線,敲開一戶人家的門,門口出現的,是一張年輕漂亮的女人臉。我藏在樹后面,等他出來。過好久,他才露面,我又跟上他。他沒有回家,往另一個方向。又去會了另一個女人。那個晚上,他搞了四個女人!多可惡!以后每天晚上,我都跟著,跟了將近一個月。我騙我媽說,老師留我在他屋里補課。我把他的行蹤記了下來,記在一個本子上。統計后的數字,嚇我一跳。他真是個畜生。畜生不如!我想告訴我媽,沒告訴,我媽要是知道,一準氣瘋了。我得制止他。我往那些女人家的大門里,塞紙條:“你老婆被別人搞了。”有天晚上,他提早回家,黑著臉,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關在臥室,一個巴掌打過來:“你個吃里爬外的小雜種!”我一點不怕他,呸他一口:“誰是雜種?誰又是一頭公豬?”真理掌握在我手中。他突然軟下來,求著我:“小祖宗,千萬別告訴你媽,也千萬別再胡鬧。一心一意讀你的書,將來爸送你去外國留學,讓你找個洋老婆回來,好不好?”我鼻子里哼一聲,才不上他的當,不被他腐蝕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引用廣播里常聽到的一句話。“請你好自為之!”這句則是老師經常在課堂上,訓我們這些調皮生的。“再去亂搞,我就直接告訴縣委書記!”他的臉頓時白了,雙膝一矮,跪在我面前:“求你,兒子,別這樣。爸再不敢了。”他接連抽了自己好幾個耳光。這以后他老實了一陣子。但他色心重,不久又舊病復發。一天,他去縣委會開會,散會后,我走到縣委書記面前,掏出筆記本,他發現后一把沖過來,搶過本子,鉗住我的手臂往外拖,當場將本子燒掉。我陰笑著:“你燒吧,我還抄了一本。”他就這樣起了殺心。
開始他不知道我還活著。我太想我媽了。有一天忍不住,跑進城去。挨到天黑,悄悄溜到家門口,從門縫里往里瞧,看見我媽在屋里忙來忙去。我媽頭發花白,身子佝僂,看得我心里發酸。正看得癡迷,門忽然開了,我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與他劈面相望。我轉身沒命地跑。我知道,這下完蛋了,他不找到我,不會罷休。我又開始在城外過著東躲西藏的生活。白天睡覺,不敢出門,晚上出來活動,找點吃的。有段時間,我躲在花果山孤兒院。孤兒院后院有個柴房,那兒暖和,我就睡在柴堆里面。不知他的人是怎么找到我的,那天上午,等孤兒院的人都出去勞動了,他的人就把柴房的門從外面鎖上,再放火把孤兒院燒了。我是被熱浪烤醒的。平時我留了個心眼兒,在門邊挖了個地洞,用柴掩蓋,我就從地洞里鉆了出去。要是沒有這個地洞,我早就被這場大火活活燒死。打這以后,我再不敢冒半點泡,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噢,對了,你去孤兒院見過小貝的,小貝其實也是這家伙的種,他看老貝老婆稍有姿色,就誘奸了她,這個畜生!現在他倒是好,假曾家以一死,巡察組停止了對縱火案的調查,他如愿以償,繼續逍遙法外。這只老狐貍!
曾家以為了保護曾子曰,才自殺的?
明擺著呀。
他會這么蠢?縱火案既然跟他無關,他還要自愿背個黑鍋?
誰說自愿?說不定是這家伙逼迫他的呢!曾子曰原本就是這種人啊。他什么都做得出來的。追殺親子,逼死養子,還不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名節?不過他總有一天要死的。等到那天,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場,以他的親生兒子身份出場,繼承他的萬貫家財!我的任務,就是好好活下去。他都八十四了,還能熬過幾年?我離出頭的日子已經不遠啦。到時候,邀請你去廣西做客,我們一塊暢飲那個老狐貍珍藏的陳年茅臺。哈哈。
他起身去窗口,端起那杯已經被風吹冷的咖啡,一飲而盡。之后,頭往帽子里縮了縮,朝我擺擺手,沿著長廊走出去。看他的背影,方能獲悉他六十歲的真實年齡。從二樓下到一樓后,他融進大廳眾多讀者之中,最終消失在市圖書館的大門外。
十三
要不是在梅溪湖辦案,剛好經過老房子,穆秒白不會上去一趟的。他提著一掛香蕉,敲開隔壁王姨家的門。“來就來,帶什么水果,你總是這么客氣!”王姨一臉的熱情,招呼坐,遞煙,端茶。穆秒白站著笑著。“還有事,看看就走。”他問,“隔壁住人了嗎,阿姨?”王姨削著蘋果:“一對年輕人。挺般配的。人也挺好的。白天都上班了。”穆秒白心里惦念的,是陽臺上的那幾盆綠植,剛搬來住時,從花卉市場買的,也沒怎么在意品種與名稱,就是綠得盎然,價格不貴,后來不住了,每次回來不忘給它們澆點水,就這么隨意地對待,也不見枯萎,照樣綠著,叫他心下歡喜,現在它們既然有了新主人,他也就放心了。正準備告辭,王姨像是想起什么來,打開冰箱,拿出一盒糕點,說:“隔壁小姑娘做的,嘗嘗看,挺好吃。”他順從地拈上一塊,進口后,有點涼,味道還真是不錯,柔潤,香甜,口感舒爽。“蠻好吃的!”“好吃就帶著吧。小姑娘每晚都做烤點,當第二天的早餐,每早送我一份,哈,我現在都不用做早餐了。”王姨用塑料袋裝好,一把塞進他手里。“沒想到一個當警察的小姑娘,還有這么雙靈巧的手。”這句話讓穆秒白愣了下,他咬著蘋果進了電梯,旋即又跑出來,從手機里翻了張照片給王姨看:“是她嗎?”王姨點點頭:“你們熟?對,本來就同行嘛。”“她男朋友在哪上班,阿姨?”王姨的手指順著走道往窗口戳:“喏,前面十字路口,那家快要開張的店子,他在負責,說是開張那天,邀請我去吃飯呢。”出了小區,上了車,搭檔收起手機,開他玩笑:“穆所,敢情你金屋藏嬌?”他不語,徑直將車往前開,接近十字路口,望見一家正在裝修掃尾的門面,上方掛了個很醒目的霓虹燈招牌:“金牛王梅溪湖店”。
辦案的時候,穆秒白分了神。腦子里一堆烏云。一會兒小敖,一會兒那個年輕佛教徒,一會兒又是龔奮進。他給高律師發微信:“晚上聚聚?”忙完回到單位,已經下午五點多,同事陸續下班,他坐在辦公室,菩薩一樣,望著墻壁發呆,一連進來好幾個貸款什么的垃圾電話,他干脆把手機關了。六點半鐘的時候,他像個醉酒的人猛然清醒過來,急急往外趕,去附近的社區診所,借了血壓計,將車開上湘江邊,步行進小區,上了生父母家。“媽媽,耽誤你兩分鐘,給你量個血壓。”進門即干活兒,省略了過渡環節,同時省略了生母與保姆對他的客套。“媽媽,莫說話,一會兒就好。”結果顯示,高壓142,低壓89,脈搏78。這個年歲的正常狀態。“媽媽平時吃降壓藥嗎?”“不用呢。這身肉,毛病不少,血壓倒是還乖,沒怎么跟我過不去。”“姐姐心腸好,哪個都不愿跟姐姐過不去的。”保姆笑出一臉的皺褶,顯得比生母要老,嘴巴卻嬌甜。
快八點到的家。路上一個勁捶打方向盤。嘭,嘭,嘭。車子像是被他打回來的。進門前,把那盒糕點丟進垃圾桶,看著讓他惡心。打開門,屋里沒亮燈,廚房沒有傳來做飯的聲響,也聞不到飯菜的香味。跟往日不一樣,漆黑又冷清。一如他此時的心情。反手按下開關,屋里面貌重現,妻子斜歪在沙發上,正望向他。“嗨,嚇我一跳。哪兒不舒服嗎?”妻子不說話,指了指心口。他走近:“要不要陪你上醫院看看?”“心病,醫生治不了。”聲音沒有以往的熱度,像個陌生女人在說話。他試圖去抱抱她,她直起上半身,伸出巴掌擋著:“你也累一天了,一塊兒坐會兒吧。”他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心里莫名地忐忑。
“我打算回娘家住段時間。”妻子勉強笑笑。
他這才發現,門邊豎著個拉桿箱。“我哪兒做得不好嗎,老婆?”
“是我做得不好。”她的神色較為陰郁,“我不配做你的妻子。”
“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今天我的心情也很糟糕,是不是日子不好?”
“下班后根深愛人給我來過電話。”
“噢,那六十萬,對不起,不該隱瞞你。”
“不是錢的問題。結婚以來,你看我什么時候為錢生過氣?一直沒跟你講,那回我昏倒,直接的原因,望見前面地上,誰丟了張百元鈔票,我生怕別人撿走,趕緊跑過去,一下子昏倒了。要不是你救我,我的命早被這張錢給害了。錢真是不重要。何況,你也不是個亂花錢的人,我沒必要責怪你。”
“那錢我給了……”
“甭解釋。我問了大姐。都告訴我了。”
“對不起,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說說這件事,一直又沒說。”
“結婚沒說,后來這么多年,也沒說。挺讓我傷心的。真的感覺,不配做你的妻子。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和義務。沒有替你分擔。其實兩個人結伴,做一世的夫妻,除了相互間的尊重、幫襯、理解和愛護,起碼還一點,懂得分享。快樂也好,痛苦也好,幸或不幸也好,彼此都應該分享。這么大一個事,你竟然一直瞞著我,不跟我分享,讓我覺得做妻子做得挺失敗的。知道有人把夫妻比作什么嗎?一雙筷子。誰也缺不了誰;甜酸苦辣,一塊兒嘗。本以為我們兩個,是一雙幸福的筷子。結果,不是……”
她止不住嚶嚶地哭,他扯了張紙巾,默默給她。
“我也是好意,怕給你添煩,把你也陷進去。”過會兒,他開口,并非為自己辯護,只是向她坦明內心,“自打得知是被拐賣來的,感覺自己的人生,像被別人下套,出又出不來,很憋屈,很沮喪,有時候還很絕望。今年好不容易找到生父母,以為可以從套子里出來,結果又掉進另一個套子,還是出不來。兩個月前,找了個律師,高書祺,省內的民訴高手,請他著手調查,事情進展還算順利。后來卻受到我們準備起訴的當事人之一,龔奮進的迷惑,差點放棄計劃。再后來,另一個當事人曾家以,遭人舉報,在老家上吊身亡。今天去梅溪湖辦案,我看到什么啦?你萬萬想不到!小敖,那么聰明能干的女孩,我們都喜歡她,看好她,她成了龔奮進的一個托。不單調進了市局,還住進了我們之前那套房子。而買我們房的那個富二代,他其實是龔奮進的一個走卒,所負責的金牛王梅溪湖店,即將開業……你說,生命算什么?不過是被人用來下套的!操他媽蛋!”
他一拳擂在茶幾上,震得鋼化玻璃彈跳起來。
她怔怔地望著他,語氣開始變得溫和:“你有沒有想過,舉報曾家以的人,可能就是龔奮進?因為曾家以的死,對他有利。”不等他做出回應,她接著說:“那個高律師,你對他究竟有多了解?案子還沒正式起訴,就接二連三地拐彎,不覺得蹊蹺嗎?”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對面墻壁,那兒掛著一塊妻子從湘西買回來的土家織錦。趁他這會兒發呆的機會,她起身,從他面前跨過,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曉得了為什么要分享吧?”他翹起下巴,看見她臉上起了笑,夾帶著一絲得意,一絲慰藉,一絲悵然的笑。帶著這種笑,她走向門口。他醒悟過來,趕緊迫上去,企圖阻攔她。她一手拖著箱子,一手將他擋在門內。
“非得要走嗎?”
“餓了吧?飯菜熱在鍋里。”
“等等,我去拿車鑰匙,送你。”
“不用,我打車。想聽聽我的建議嗎?沿著自己的意志走,別受人左右。”
十四
兩個月后的今天,我在費大廚吃飯。還是一個人。下午穆秒白發來微信,說晚上聚聚,我訂好餐后,將地址發給了他。我是六點準時到的,在長條桌坐下后,點了五道菜,給他備了兩瓶歪把子白酒。對面的座椅,一直空著,穆秒白始終未出現,手機關機。七點以后,他還沒來,周邊的桌子已經熱火朝天,我獨自默然用餐。
這回我選的費大廚,不在泊富,在金源。湘江世紀城的金源購物中心,二樓。我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沒去泊富,此后也不會再去。兩年前泊富廣場開業,它成為我消費的首選地。看電影,聚餐,咖啡廳聊天,陪老婆逛衣店,帶小女游玩……但一個多月前,我在那絆了一跤。額頭絆出一個洞。那天是周六,上午九點,我同老婆送小女去附一看兒科急診,叫上我媽一塊兒。小女前一天在幼兒園染上咳嗽,晚上高燒近四十度。我在附一的馬路邊放下母女倆后,將車停進泊富負三樓,出來后在一樓的粉店,給我媽點了碗粉,又替母女倆買了早點,打包送過去。返回的時候,因為惦著粉店的我媽,腳下有些趕,在泊富拐角廣場的上坡臺階上,猛地摔倒。當時蒙了,就地坐下,叉開手掌捂住大半張臉,血線順著指頭往下流。嚇著了路人。兩個學生模樣的小青年,掏出一把紙巾給我,我擦了擦,白紙變紅紙。有人問要不要打120,想起附一就在旁邊,我擺擺手。而后一個眼鏡中年男,把腦袋湊近我的腦袋,瞧了又瞧:“口子好深,都露出骨頭,我扶你去醫院吧。”我說不耽誤你的事,坐會兒自己去。“我就住附近,出來閑逛,反正上午沒什么事。”他說。我看他外貌和善,依了他,手臂交他挽著,起身前往。從附一前坪經過,望見母女倆在兒科急診門外吃早餐,走近前,老婆表情驚悚,小女一時沒能認出我。“叔叔頭上長了個嘴巴!”她說。“沒事。他陪我去包扎。”我安慰老婆,交代她去粉店,把媽接來。拐到北面的急診樓,醫生建議做美容手術,之后我倆去了住院部樓上的美容室。里外各縫了十四針。費用過兩千。取藥的時候,三代女人急急進來,媽疼出眼淚。眼鏡中年男悄然離開,我跑過去道謝,向他要姓名和聯系方式。“復姓吳劉,就住湘春路上的西園北里。”他朝我笑笑,叮囑一句,“注意休息,好好養傷。”
一家人往車場去。途經出事點,我停下腳,仔細察看,血跡全無,現場已被清洗干凈。來回模擬幾遍,找出了絆倒原因。所有臺階帶鉤。每個臺階的蓋板,都伸出來一截,鞋尖只要伸到底,起腳的時候,必定被鉤住,跑快了,也必定被絆倒。不知這些可惡的臺階,曾經絆傷和將要絆傷多少頑皮的孩童,與行急的路人?回望泊富廣場的大門,像個洞開的鯊魚嘴,而外圍的這一大片臺階,有如鯊魚的一排排鋒利的牙齒,隨時準備咬向匆匆行人。泊富正對面,僅僅隔著一條湘春路,是省婦幼,再沿著蔡鍔路往南一華里,是市中心醫院與省中醫附一,而它背面,是湘雅附一,不由得使人產生荒誕的聯想,這條潛伏在城中央的傷人巨鯊,也許是它們產業鏈上的一環。如此傷及無辜,我想終有一天,人們都會棄它而去。
這一跤可謂意味深長。絆在最熟悉,也最喜歡的地方。套改一句俗語,常在泊富走,難免不絆跤。絆在中年。一頭是老,一頭是小,兩頭奔波,負重而倒。從此,成了個“絆了腦殼”的人。深圳一位老友,戲稱我“開了天眼”。好在皮膚自我修復能力還算強,一周后紅腫消散,結痂拆線。從醫院出來,順便去了趟西園北里。晚報上說,它是全市不可移動文物最多的巷子。果然古色古香。石柱拱門,麻石路面,兩岸青磚白墻,幽深寂靜。
進巷后的第二棟私房,挺打眼的。外觀方正,三層,附帶一個百平米的院子。外墻上貼了張出售廣告:“價格面議,中介勿擾。”我好奇地敲響側門,應聲而出的竟是那天出手相助的吳劉氏。他衣著隨意,頭發凌亂。我又當面言謝,他連忙制止:“甭再提。小事一樁。你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也會這么做的。”他領我樓下樓上觀看了一遍,建筑面積近四百平米,大大小小的房間近二十個。他說這房子,是十七年前從別人手上買下的,當時剛把父母從農村接到城里長住,擔心父母住不慣鴿子籠似的樓房,便滿城尋找獨棟舊房,最后定了這一處,樓頂父母可以用來種菜,前坪可以曬東西,乘涼。那時湘春路還很破舊,湘江風光帶也還沒建,“房子爛便宜”,一棟的價,相當于一套新房的價。現在之所以出手,是因為在上海工作的女兒結婚急需房子。我問他賣價多少,他說八百萬。我心里一驚,原價的近二十倍,不過,它現在值這個價,也算是他的孝心所獲取的豐厚回報。我說要是有朋友想買,能不能還少點?他說少不了太多,也就少個一二十萬的樣子,沒這個數,在上海買不到一處像樣的房子。其實是我本人動了心思。律師這行做久了,生出個念想,在鬧市區置一處大房,有天有地,動靜相宜。但他要一次性付款,我賬上現金也就三百來萬,只能是望房興嘆。出門時他送我一本書,他寫的,他在省社科院文學所上班,愛好寫小說。后來我們熟了,他就成了本故事的記錄者。
這樁買房的事,我跟另外一個人提起過。金牛王老板,魯小路。前年出面協調他們公司與顧客之間的糾紛時,他留了我的電話,早一時大叔突然出現后,他聯系過我,想邀我“一塊兒坐坐”,看我什么時候得空,我借口忙,沒有答應,后來又來過電話和短信相約,我終還是同意跟他見面。他是以很正式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的。白襯衣,藍領帶,深色西服,衣服上的線條明晰直挺,棕色皮鞋一塵不染,臉上的表情干凈明朗,頭發也配合得一絲不茍。跟前年那次,判若兩人——前年從衣著到做派,他都是一副自負隨意的樣子。但我能從他整潔從容的外表,察覺到他內心的一絲緊張與不安。
我們大約聊了一個多小時。誰都沒提案子的事。東拉西扯地閑聊。場面不冷,也不是很熱。感覺他挺能侃的,而且能投其所好,所以相談還算輕松和融洽。談到如何侍候老人時,我主張把老人當小孩看待,哄他,寵他,買些小禮物給他,帶他出去遛遛,當他胡鬧的時候,呵斥他。他表示有道理,但他認為,也不能完全把老人等同小孩,畢竟老人有閱歷,有思想,簡單粗暴地對待他,有傷他的尊嚴。這讓我反省我爸生前,我對待他的態度,油然而生愧疚。談及子女的話題時,他說他的第二個孩子,四歲多,至今沒上幼兒園,因為一送幼兒園就感冒,一感冒就吊水。“那簡直是個破壞組織!”他說。我說對幼兒,不妨采取兩種管教方式,一是“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哭也好鬧也好,千萬不要跟他講道理,幼兒是不通道理的,所謂的道理都是大人擅自制定的,二是“培養他的想象力”,現實生活比較殘酷,不盡如人意,讓孩子展開想象,從小看到現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美好天地,比如經過隧道時,讓孩子將它想象成城堡,突然停電時,想象成天使正在跟我們捉迷藏。他聽后,深有同感。最后聊到房子,他的觀點概括起來:“在商人洶涌進入房地產開發,全民拼力購房屯房的瘋狂年代,房子不再是一件普通商品,而成為一種象征,人性貪婪與欲望的象征。”我比較認同。他覺得我現在住的北辰三角洲,比湘江世紀城,升值空間要大,不單有三室一廳,有地鐵,風水也比湘江世紀城好。自然而然,我說出了西園北里五十九號,那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房子!他贊同我將它拿下:“人生的意義在哪?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得知我還差近五百萬的房款,他沒作聲。我接了個客戶的電話,我們兩個就散了。
從費大廚出來,商場亮如白晝,而我內心,莫名地暗淡,不知穆秒白今晚為何爽約,預感到事情的不妙。想想,從手機里,調出那天“耶路撒好冷”的音頻文檔,發送給他,心里有所慰藉。
步行回家。沿湘江而南。過金源酒店,前面橫著瀏陽河入口,宛如一道天塹。對岸北辰三角洲的燈火,夜色中似遠處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我已不住那兒。住更南面的湘江邊。湘春路,西園北里那大屋。而它,更像是在遙遠天邊。今晚我還能抵達嗎?
霧霾籠罩的天氣,我們都是迷航的鴿子。
【作者簡介】吳劉維,生于湖南攸縣吳劉復姓家族,供職于湖南省社科院,中國作協會員。出版長篇小說《絕望游戲》、短篇小說集《小城有家羊肉鋪》,近年來在《小說月報·原創版》《江南》《長江文藝》《芙蓉》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大都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并收入年度選本。
責任編輯 劉升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