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在臨窗的位置,陳玨面前的咖啡已經徹底涼了。
他已經在這家咖啡館坐了兩個多小時了。
此時已經接近下班的時間,咖啡館里只剩三三兩兩幾個人,大家都在小聲交談著,只有他一個人,盯著窗外發呆。
窗外天色陰沉,有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涼風吹進來,帶著一股蕭瑟的涼意。
陳玨看了一眼時間,差不多該回去了。他縮了縮脖子,起身離開。
自從香麗失蹤之后,陳玨就一直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寂寞,一個人無休無止地思念著香麗。
沒想到,他剛出咖啡館,雨勢正好大了起來。
陳玨懊惱不已:自己并沒有帶傘。
“多到人多的地方走走,有助于心情平復,把記憶恢復,讓生活美好,人生才能走向正常。”
陳玨無意識地踱來踱去時,他身旁,一個避雨的女人正在打電話,她嘻嘻哈哈地對著電話這樣說。
陳玨看她的打扮,風情古怪的黑色長款衫和熱褲,兩只耳邊有大而無當的耳環,眸子閃爍,口紅艷而亮。
艷俗。
陳玨一向都不喜歡這種裝扮的女人,他撇撇嘴,女人掛了電話朝他微笑。
陳玨躲開她,等雨小了一點之后,大踏步走出去。
后面的女人卻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快樂對你來說是免疫的。”
陳玨腿下打滑,差點兒摔倒,他加快腳步。原本香麗走了之后,陳玨對女人就再也沒有興趣了,更何況這個女人叫人莫名害怕。
兩個月后,深秋。
又是一個雨天,四周灰蒙蒙,沒有什么叫人喜悅的色彩。
陳玨坐在辦公桌前發呆,上次出現的女人也許只是個泡泡。
生活如常前行,思念香麗成了寂寞的主題。
“請把十三號咨詢者請進來。”陳玨向助手傳話。
門口像是香麗在飄進來,黑而蒙眬。陳玨霍地起身,影子飄了過來,卻是那個女人。
致芹隨意攏了攏黑發,看起來年輕嬌艷,神態放松,她把傘撐到外屋。
陳玨莫名地抓住一支筆,她要干什么?第一次見她時就知道她不是個過客,律師討厭直覺,但直覺還算準。
陳玨是一個精明的律師,又出生于律師世家。他經手的婚外情、三角戀、包二奶,分房子、爭遺產、放棄撫養權,別人失手的他會起死回生。
他在談判桌上侃侃而談那些瑣碎的細節,他太懂法律了,不僅會滴水不漏,更會鉆空子。這有點兒像王熙鳳,賈府的規矩她對下人嚴格執行,但自己則像個局外人。
業界送陳玨綽號“陳細節”,有些對手甚至被他逼得有窒息的感覺。
致芹一本正經地坐好,有助手給她倒了一杯水。致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夸陳玨年輕有為,自己開了工作室。
“你來咨詢什么?”
致芹磨蹭了半天,才說:“我來看看,聊聊天,我也有短暫失憶癥,你知道,有些人憑感覺就能聞出知己,你是不是我的知己。”
致芹像貓一樣瞄瞄外面,迅速溜過來抓住陳玨的手,陳玨一把把她推開。致芹并不害怕,主動說起自己的癥狀。
可陳玨并不想聽。
“聽說你注重細節,那么你的女人有沒有因為壓力過大而離開你?你有沒有女人?”
“你不覺得自己過分嗎?你到底有什么問題?”陳玨惱怒,這個女人前言不搭后語。
致芹“哧”的一聲笑起來,陳玨也忍不住笑了。對,自己也是一個單身男士,何必緊張,又不會有人說自己孟浪。
“我的女人叫香麗,她莫明其妙地失蹤了。”
妻子香麗在準備結婚的前一個月就失蹤到今,陳玨不僅是傷心,還多少有點兒恥辱。警方還沒有一點兒線索。
陳玨那段時間里欲哭無淚,他總是記得香麗穿著一身黑,連同四周的綠葉和紅花,他執著地說他最后見香麗時她就是黑黑的一片。
后來,陳玨喝酒,蹦極,和人摔跤,最后終于瘋瘋癲癲地把后腦勺碰在一方堅石上,醒來后他記不起一些事情,醫生皺著眉頭看他的片子,也沒有大礙,可是陳玨的確是想不起一些很熟悉的東西。
醫生安慰說他可能短暫性失憶,因為大腦的輕微創傷和精神過度緊張,而使大腦有意識地改變某些畫面。
醫生最后說:“多刺激關鍵的腦部位,過段時間就好了,作息要正常。”
“那之后我不愿意再見我的警察朋友吳今,本來我也就不喜歡他那種隨時都會有變故的生活影響我,香麗的事情之后,我更加懷疑他的能力。”
致芹只是閉著眼把頭使勁兒向后仰著開懷大笑:“我只是覺得香麗的失蹤不是那么簡單。”
“她失蹤之前難道沒有一點點暗示?”
陳玨搖頭。
這次來的致芹,看上去有些憂郁而動人的風致。
她帶陳玨到海邊,這片海域很有名,潮濕的味道一陣又一陣。現在看來,這片海依然神秘而可怕。
陳玨最初看見香麗就是在海邊。吳今安排了他們的相親。
香麗坐在那里蔫蔫的,頭發也有些凌亂,衣服是隨意的牛仔,臉蛋尚可,胸也是小小的尺寸吧。陳玨有些失落。但是在海里沖浪的香麗像是一尾快樂的魚,自由而性感。
陳玨一直怕水,算命的人說他命中與水相克。所以他縮著腦袋像孩童一樣站在海邊,看穿著金黃色救生衣的香麗隨著白浪漸行漸遠。他是有些動心了。
但下了船之后的香麗親密地夸吳今很棒,陳玨的不舒服就被不經意地掀起來了,他站在他們旁邊回想香麗和吳今的種種細節。
他和吳今是高中同學,但香麗只是吳今的朋友。
什么時候認識的,什么程度的朋友,他都不知道。
某一天,他心血來潮悄悄跟蹤到海邊,看到香麗和吳今竟然在一起,他回家后忍不住地質問了香麗。
香麗很吃驚地說:“吳今啊,他是我的老朋友,你吃什么醋?你怕水我才和他一起玩,這是你知道的。”
“誰說我吃醋了!你還沒有資格分得我的任何財產。”
香麗驚訝地瞪著眼睛,兩句不搭界的話讓她哭了。
“我不稀罕要成為一名大律師的太太。”香麗決定離開,陳玨又拉住她道歉。
但他開始變得神經兮兮,變得和他的那些客戶一樣俗氣。當香麗在床上時,陳玨腦子里翻動四個字:香麗,吳今。吳今,香麗。
此后,陳玨多次苦口婆心地勸客戶,不要輕易懷疑對方,五百年修一對情侶嘛。
他開始一個人盯著浪拍來拍去,感到那些上岸的污濁之物真的很像某種驟然呈現的不堪。
這天,陳玨突然給香麗打電話。香麗在外企做翻譯,上班時間不能接私話,陳玨卻在電話里非要親熱地啵啵啵。
香麗上班必須化精致的妝,陳玨卻偷偷給她的絲襪上扎一個小洞。他不能看見她那么好地出現在別的男人面前。
香麗因此出丑,差點兒被炒了魷魚。
吳今聽了幾次香麗的苦水之后,對陳玨說如果不愛就分手好了,這樣小氣。陳玨心慌意亂之下,卻恨意更深。
陳玨不同意分手,香麗為此幾度鬧別扭,藏在朋友家里,但都被陳玨求著吳今要了地址,將香麗找了回來。但是有幾次,陳玨要面子沒有主動去找她。
直到有一天,她終于不再是第二天就回來,而是就此消失了。
吳今是一個好人,香麗失蹤之后,吳今也辭職離開了這個城市。
“我想香麗跟著吳今走了。”陳玨搖搖頭,又忍不住動了氣。
“原來這樣啊,你有沒有想過她已經死了?”
陳玨惱怒不已:“你詛咒香麗?”
致芹聳聳肩不再說話。

吳今離開以后,陳玨反而開始和他的朋友們進行交往。他接受他們的婚姻問題咨詢時,都是免費的,講得很詳盡。
吳今的朋友們覺得陳玨是熱心和重情義的男人,都說吳今真是交了一個好朋友,陳玨不回答,只是笑笑。
他含含糊糊地暗示他們香麗和吳今可能是一起走了。
就有人附和著罵兩聲吳今,但陳玨聽著他們罵得軟綿綿的。
甚至有人明確表示不相信香麗和吳今一起走了,更有人含糊地說吳今應該是一個令人尊敬的人。
沒有人真正肯定陳玨的想法。
從那段時間開始,陳玨的生活才真正變得支離破碎,他發現自己想不起很多事情。
就像一段美妙旋律中出現多個休止符,生活開始不連貫。他開始精神有些衰弱,語無倫次,有癡呆癥的前兆。
不過在業務面前他仍然侃侃而談,所以沒有醫生給他合適的藥,只說短暫失憶,好好調理。
他的心里總有想被掀開的奇怪欲望,可是他明確感到無力。
他只是更加頻繁地和吳今的朋友們聚會,他想重復表達這個意思:吳今和香麗一起離去對他傷害很大,因為“傷害過大”所以他選擇遺忘,這是對友情和背叛的最大寬容了。
周圍的人也只是漸漸沉默了,陳玨在感到崩潰之前,終于有個吳今的朋友用疑惑的眼光看了他很久,仿佛在質疑一件未曾展開的真相:“你多去人多的地方坐坐。”
“凈凈心。”那人說,“自己沒有勇氣跨越的事情,看著別人的幸福,也許就有勇氣了。”
致芹在“798”會所舉辦個人畫展,助手遞給陳玨兩張票,笑嘻嘻地看他。別人都以為致芹會和他有發展,致芹來過他家作客數次,但陳玨對她的感覺似乎飄于云端,總是害怕突然跌碎。
“你要想念香麗到什么時候?”致芹拉著陳玨邊看畫邊說,后來她被別的女孩兒叫走了,陳玨只好一個人欣賞。
抽象派的畫作他不太會欣賞,但是他懂中國書法和山水畫,所謂見其神不見其形,大概其意相通吧。陳玨硬著頭皮欣賞。
陳玨在一幅畫面前久久佇足,那上面有一對正在談天的男女,月光從外面鋪進來,男女都表情圣潔。但是窗簾的一角掀起來,有一雙眼睛在偷窺。
旁邊有人在小聲說:“你看這幅畫,本來兩個人看起來只是普通的關系,可是被那雙邪惡的不懷好意的眼睛一看,仿佛人就變了味了。”
“是啊是啊。”有人回應。
陳玨感到頭皮發緊,直流汗。回頭去找致芹時,才發現她坐在一角獨自喝咖啡。
“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看畫呢?”
“你一個人可以看得懂啊。”
“說來聽聽。”
“你看那幅畫里的偷窺者,如果他對那個女孩的愛追求完美,他就會在某些無謂的細節上疑神疑鬼,因此他的眼神是妒火中燒,也許會有一種毀滅,你有同感嗎?”
“其實我用不著你來安慰。”陳玨勉強笑笑,心里發冷。
“你在說什么?”致芹直直盯著陳玨。
“那么你的未婚夫呢?你忘記他了嗎?”陳玨岔開話題,反問她。
“沒有,反倒是越來越想念他,你想知道我們是怎樣分手的嗎?”
陳玨沒說話。
“其實也算不上未婚夫,我在國外留學,他一直在國內堅守。他原來也是可以出國的,但是他選擇在國內上學并從事一種比較特殊而有意義的職業。
“他的職業特征和你一樣,有著敏銳精細的觸覺,可另一方面他的性格太軟弱善良,暈血,真難為他了。
“后來他來信說他變心了,希望我能原諒他,并單方面要求分手。我不相信,我們最苦的時間都挺過來了,我就在今年畢業,他怎么可能變心呢?
“可他難過地說他對不住我,讓我另尋他愛,就再也沒有音訊了。我做完畢業設計就迅速回國來想探探虛實。我從未相信他會有外遇,即使他的表現令人有這種困惑。”
致芹說完,抬頭看向陳玨,眼淚斷了線。
陳玨快速說了聲“再見”便推開門大踏步逃出去。心里像被掏空一樣,他想他已經愛上她了,但真的能愛嗎?
如他所愿,他再也聯系不上致芹了。畫館的人說致芹又出國了,這次回來只是完成一個小小的愿望——就是讓某人看到這幅畫。
畫館的人說:“那幅畫名為《八點鐘》,偷窺者姓陳,談天的一男一女分別叫今和麗。”
陳玨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家里,所有的細節猛然呈現。他翻出自己的記事本,鎖早被撬開了,有人翻過他的日記了。
其中幾頁,是一段沉重的往事:
香麗又和吳今在一起打撲克了。
香麗又和吳今一起參加同學的婚禮了。
我就是相信香麗和吳今有過什么。我質問她了,她又哭,哭什么?為什么不承認?
香麗要發瘋了,看她痛苦的樣子我有快感。她一遍遍地否認她和吳今有什么。
我也痛苦,可是我愛她呀,我真的很愛她呀。
我不想讓她和吳今有一點點的接觸,一點點的好感,一點點的友情,哪怕細如發絲,他們的感情應該就是黑白分明的合同,每一條都能被量化!
那幾張紙的最后,還有幾段被掩蓋真相的文字:
精神恍惚的香麗在海邊哭著,跑著。
我聽到她的聲音時她已經漫在海中央了。
香麗,我的最愛,你不明白我有多愛你嗎?
我也失去了吳今,他辭了工作至今下落不明,但愿他是去找海外的女朋友去了。
這幾段文字的旁邊有一段批示:
還記得那幅畫嗎?你不僅僅毀滅了你心里所謂的那種曖昧,你直接毀滅了一個愛人,一個朋友,一份難得的友情,一分鮮活的愛情。這些毀滅都將和那個生命的消失一樣永不重生!
你的記憶根本就完好無缺,你應該清醒地接受你要逃離的那些。
一直懺悔吧。
我的男人是一名叫吳今的警察。
偽裝短期失憶的男人陳玨終于敢去墓園獻花了。
人生不是套子里的故事,就是再龐大的套子,也終究會被撕破——那些終究是重重疊疊真相的堆積。
冰冷石碑上,鑲嵌的香麗照片笑得非常可愛,好久以來,他一直害怕看她的雙眼。
他沒有殺她,可他逼著她去死。
其實早就有人告訴他,香麗投海了,是吳今說的。
當時他卻說他想不起來,想不起香麗是誰了。
他甚至拒絕收留香麗的骨灰,是吳今在離開以前為她立了碑。
吳今是多么好的朋友啊。
吳今最后背對著他說:“陳玨,一切都不用解釋。你受到的打擊的確太大了,慢慢恢復吧。
“你要記住,感情不是需要捕捉蛛絲馬跡的案件。”
那是一個雨夜的八點鐘,陳玨清晰地想起,投海前,香麗在電話里哈哈大笑,字字句句:“陳細節,我從來沒有愛過吳今,現在我真的可以只屬于你一個人了,你不會再懷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