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
雯挺著薄薄的身板,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她睜大眼睛,盯著窗外那彎在烏云中若隱若現的月亮,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一切又顯得那么徒勞。月亮也從云層的罅隙中艱難地探出臉,同病相憐地望著她。
“丁零零—— ”,電話在桌上驟然響起。雯慢慢挪開視線,一只手吃力地撐起身子,另一只手摸過去,拿起了話筒。
“老師,您現在好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雯習慣地用手劃了劃頭皮,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她的頭發因為化療脫落得所剩無幾,顯然她還沒有適應過來。
“老師,您還記得嗎?我是小黑胖子夏雨啊!”聽得出,那聲音由于急促而有些結巴。
恍惚間,像被什么東西點亮,她的眼前竟浮現出二十多年前支教的那個山村小學,那群可愛的孩子,那個又黑又胖的小男孩。
那是一段怎樣艱澀而難忘的芳華啊!她曾經不顧家人的反對,主動報名去了山村;她曾經在用破舊木門做成黑板的教室里教孩子們讀書;她曾經步行十幾里路送小黑胖子回家,還因此扭傷了腳……
然而幾個月前,那一張病情診斷書硬生生地將雯從講臺上拉了下來。她第一次感到生命的無助與渺小。她選擇性地忘記了悲歡,忘記了離合。她感到自己如今正面如死灰地走到生命的邊際,再往前邊便是萬丈深淵。甚至在這通電話之前,她還在思索,自己是該一躍而下,還是隨土灰慢慢滑落……
“二十多年前……您還帶我們爬到山頂上……看月亮的呢!”
可不是嘛!那年夏天,學校要放暑假。上完最后一堂課,雯照例送孩子們回家。可他們說啥也不肯走,臉上顯出這個年紀不應有的沉重。
雯懂,雯都懂。這些平日里哭了沒人抱,摔了沒人疼的留守兒童,每年秋季開學,總有一些不能再來上學,可能是因為交不起伙食費,也可能是因為房前屋后那么多草在等著他們去收割。
雯沉思了片刻,摩挲著孩子們的小腦袋,說要帶他們去個好玩的地方。
他們來到學校后面的小山腳下。天色有些暗。老遠望去,她倒像個心血來潮的孩子。她鄭重地宣布:“今晚,我們要去山頂曬月亮!”孩子們都歡呼起來——“曬月亮”,也只有她想得到!
路是石子路,很不好走。孩子們小手拉著小手。她不時叮囑孩子們要小心。遇到孩子們爬不上去的地方,她就用膝蓋支撐成臺階的樣子,讓他們一個接一個踩著上。遇到拐角處,她不顧身上雪白的衣衫和孩子們臟兮兮的褲筒,把他們一個個背了上去。
終于,他們爬上了山頂。周圍很靜,黑暗的降臨讓這寂靜平添了一絲神秘。山那邊,月亮試探著露出臉兒。月光開始蔓延,從最遠處的山谷一直蜿蜒到身上。“哇!”,小黑胖子伸出手來一掬,手心里便盛下一捧月光。梳羊角辮的女孩把她手心里的月光捧給了雯,還“嘻嘻”地沖她笑。
滿山遍野的生命都在暢享著這無私的月光,連孩子們的眼睛里都有了兩個小小的月亮。小小的月亮里還有小小的雯,一亮一亮閃著光。
平日里靦腆的孩子們開始給雯講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家庭,他們的思念。此刻,學校、大山都在他們的腳下,靜靜地同雯一起傾聽。月色如酒,孩子們臉上漾起緋紅,雯也微醺了。她伸出雙臂,深情地擁著那一個個小腦袋。
——孩子稚嫩的心靈里有多少看不見的傷痕,有多少沉重的秘密,需要山一樣廣闊的胸懷去盛放!
雯也給他們講自己的故事,講大山外面的世界。山的那邊,有更大更美的學校,有更遠更美的你想去的地方……
“老師,月亮里真的有嫦娥媽媽嗎?”一個孩子眨巴著眼睛問。
“有。”她笑著回答
“那嫦娥媽媽一定像雯雯老師一樣美!”
月亮真的升起來了,又大又圓。她伸出手,把孩子接到那個有媽媽的世界里去了……
“老師,二十年了,我們聽您的話,像蒲公英一樣飛到全國各地生根、開花。當初如果不是您的教誨,我們又怎么走出大山呢!聽說您生病了,同學們都很擔心,還準備來看望您呢!”
一個星期后,以夏雨為首的孩子們(在雯心目中一直是)手捧鮮花涌入了她的病房。一張張笑臉似一個個明晃晃的月亮,讓雯仿佛重新回到了生命的春天。孩子們將病房里慘白的窗簾扯下,掛上了一張繡著圖案的窗簾:深藍的夜空下,一位年輕女教師正帶著一群孩子深情地仰望月亮……
原來啊,生命不只是一個人的旅程。在生命之火黯淡的時候,需要有人幫我們點亮。然而,我們常常分不清,我們究竟是點亮了別人,還是點亮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