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坤
視線在潮濕、陰冷的空氣中搜索。
雨后的天空被渲染上一層死寂的灰白,如一張被水浸泡而生出許多難看褶皺的硬紙。寥廓的田地間,一人高的莊稼已半成熟。昏黃之色中又夾雜著些許年輕的綠,仿佛是這荒涼世界中的唯一生機。
“六點。”男人悄聲說。他隱匿于村路旁的莊稼中,匍匐著身軀。男人戴了一塊金屬腕表,表鏈邊緣處被磨得褪了色——就像他同樣褪色的迷彩服袖口。男人的旁邊還趴著二十多個同樣身穿迷彩服的青壯年,每個人身前都端放著一把步槍——他們都是士兵。男人略微活動了一下支撐身體的左臂,右手悄然搭上步槍槍托。其余人都扣住了扳機,他們不聲不響,用意志力旋緊神經的兩頭,擠掉那些焦躁與不安。
起風了。大風從海內吹來,飽含著潮濕與尖銳,尾部還系著戰場特有的血腥味,從男人的側臉與谷葉中擦過,嘩啦啦地翻滾著,伴隨著男人低沉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七點。”他望望眼前毫無動靜的村路,將撫上步槍的右手緩緩撤回,并略微移動了一下在潮濕的莊稼地里被水汽侵蝕得發白的小腿,順便通過身體震動來趕走吸血的蚊蟲。
“嘿!敵人的計劃又延遲了。”最小的一個士兵吹了聲口哨,尖聲對男人說,“頭,有吃的嗎?”男人偏了偏頭,看向小士兵。男人從他的臉上看不出這個小小年紀應有的稚氣和童真,反而是一臉輕浮,更像個劊子手。男人沒來由地一陣厭惡,說不清是對這個早熟的小士兵,對自己,還是對這場戰爭;這幾年,他見多了平民的死亡、難民的流離失所、家庭的妻離子散。他開始懷疑戰爭、厭煩戰爭,然而又在無奈地堅持著,因為他是一名軍人。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然后從身側的軍包中取出上一場戰斗中剩余的罐頭,一一分發給戰友們。男人常常不愿使用“戰友”一詞于他旁邊這些滿口臟話、行為放蕩的人身上。但男人有時又能從這時代的縫隙和戰爭的高壓下窺探并理解他們的心理。
男人忽然覺得有些無趣,用手輕輕敲擊著身上的泥土。濕潤的土壤顆粒粘在男人的手指上,這不是他所熟悉的土壤。在男人的家鄉,土是干燥、堅硬的,風是輕柔、舒緩的。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意象共同塑造了男人的性格:他堅毅,卻又溫柔。男人不由得想到他的家:他的雖算不上漂亮,但足夠溫柔賢惠的妻子;他的兩個勇敢、堅強的兒子;還有他唯一的女兒,總是營養不良,小臉瘦瘦的,襯得眼睛很大很亮,像溫潤的黑寶石,一頭發黃干枯的卷毛被扎成雙馬尾,只有小小兩綹垂在肩膀兩側……
男人的思緒觸及到這些柔軟的回憶,臉上剛毅的線條也隨之溫和了。他的視線劃過眼前布滿塵土的村路,最終頓在戰友的臉上。男人瞧見所有人的嘴都以相同的頻率律動,咀嚼著罐頭——這些僵硬的嘴在他眼里竟像是千篇一律的機器。男人聞著空氣中彌漫的肉罐頭的味道,產生幻覺似的,反而嗅到了他記憶深處面包的醇香。二戰剛開始后那些困難的光景,他們一家五口,一日三餐只有面包和土豆,過節的時候,才能吃到肉和黃油……盡管這樣,他的妻子仍想方設法地把面包烤得松軟可口,做出各種花樣。孩子們搶著吃,空氣中浮動著面包濃醇的氣息。那些天天只有面包的日子,怎么就不覺得枯燥呢?男人想著想著,眼里的一層霧就浮了上來。
“好想再吃一次烤面包……”男人忽然困惑地歪了歪頭,“什么時候呢?”
未停的大風像拖著長舌頭的狗,吃走了男人最后疑問的尾音。
他有些恍惚了,猛力甩甩頭,想壓下這不應該出現在一個戰士心中的情感。他的目光重新盯到村路上。風滑過低空,仿佛觸到了什么開關,道路兩旁的塵土揚起,一列長長的隊伍出現在道路盡頭。剛硬的線條返回男人的臉上。“敵人來了!”二十來人死死盯著隊伍,仿若嗅到獵物的美洲豹。男人的食指在扳機上摩挲,“美洲豹”繃緊肌肉,蓄勢待發。近了,更近了……前行的隊列透過準星在男人的視網膜上映出越來越清晰的影像。男人率先壓下了扳機。砰,一朵預料中的妖艷血花綻開。砰、砰,他的戰友也隨著開了搶,接二連三的血霧爆開,男人看著第一個倒下的士兵,只覺得一股奇怪的感覺淹沒了自己。這些已司空見慣的景象,今天卻出奇地使男人難以忍受。那名士兵和自己年齡相仿,也許也有妻兒和故鄉吧……男人只覺得胸中空出了一塊,似乎那支撐著他這幾年在戰火中連軸轉的信念轟然倒塌,他竟壓不下扳機。
直到男人胸前一熱,低下頭,看見了自己被子彈射中,有血液緩緩流出的胸膛。男人第一次發覺,原來生命如大河流淌,死亡卻如斯平靜。在流逝的生命與周遭噴吐的火星間,男人忽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明悟,仿佛紙片人從二維的經緯上坐起。順著這戰場上的點點火星,靈魂以火的形式跳動、迸發。男人被帶領著,穿越了時空這條河,回到了,回到了那個有木屑發出噼啪爆鳴聲的溫暖靜謐的火爐前,心底最熟悉的場景讓他喉嚨發緊。男人轉身,看到了一家人,他的一家人。
好想讓子彈慢點飛啊!男人心里升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又很快消失在那不知名的戰場上。“戰爭何時才能結束?”男人最后的疑問,也隨著一縷煙,一抹灰,隨風消散在空中了。
青柚留言
殘酷的戰場,壓抑的環境,培養了情懷、信仰,磨煉出堅韌、沉著,縱容了冷漠、殘忍,卻始終容不下一顆柔軟的心。隨著那一聲槍響,這荒涼世界中的唯一生機,這人性中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煙消云散。男人錯了嗎?沒有,但在戰場上,他的柔軟就意味著軟弱,意味著不再無懈可擊。敵人錯了嗎?也沒有,他們需要反擊,需要用別人的生命換來自己的生存。錯的是挑起戰爭的人,是他們造成了這樣的殘酷世界,培養了這樣一群“殘忍”的人。現有的和平不意味著沒有戰爭,鼓吹戰爭的依然大有人在。我們要做的,是抵制戰爭的發生,不讓人性在欲望中湮滅,這應該是深思熟慮的作者留給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