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宇德
(山西大學 科學技術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無論是考古學科還是科技史學科,科技考古專業都已經是中國學術界極其富有活力的一支生力軍.那么,這門新學科或新專業是如何誕生的呢?雖然其建制化過程至今不過30年,但是有的重要當事人已經去世,有關其學科發展的重要細節已無從考究.即使是健在者,從我們的訪談情況來看,有些也已經不能清晰回憶起當年相關事件的具體情況;而對于這一領域的年輕學者而言,多數人對學科建制歷史的了解更是有限.科技考古是中國科技史學科的半壁江山,對于科技史學科從業人員而言,應該對自己所從事學科的發展史具有明晰的認識.20世紀80-90年代中國考古界、科技史界、物理界等諸多領域的有識之士,從不同的角度都感受到了依靠科學技術推動考古研究的必要性.在科技考古學科或專業建制化過程中,尤其是在早期科技考古學科教學與人才培養等事務中,李志超教授的作用無可替代.李志超教授本人在科技考古領域的多項研究工作為學界稱道,他當年的助手、合作者以及學生,有些早已經成為中國科技考古領域的重要領軍人物.
夏鼐(1910-1985)院士于1979年出版了《考古學和科技史》[1]一書,較早地將考古學和科技史兩個學科明確地聯系起來.那一時期考古發掘工作中新發現了不少與古代科學和技術有關的遺物和遺跡,揭示考古遺物與遺跡中包含的古代科學和技術領域的成就,是夏鼐院士撰寫這本書的主要目的.1983年12月14日在香港召開的“第二屆國際中國科學史研討會”開幕式上,夏鼐院士講演題目是《中國考古學和中國科技史》.[2]對于科技史中的“史”字,夏鼐院士認為對此應做廣義理解,即“包含利用文獻記載的狹義的歷史和利用實物資料的考古學,所以有人認為如果科技史中的‘史’字采取狹義用法,就需要有一門叫作‘科技考古學’(Archaeolog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的學科.”[2]428據截至目前的考證,夏鼐院士著作中的“科技考古學”一詞屬于第一次公開出現,不過如其所說,這一名詞顯然不是夏鼐院士最早提出的.夏鼐院士明確表示,他不贊同從科技史學科中派生出“科技考古學”這一新學科的做法:“我認為還是‘合二為一’為妥,依照一般習慣籠統地都叫作‘科技史’.”[2]428即夏鼐院士主張對科技史的“史”字仍做廣義之解讀.雖則如此,夏鼐院士還是積極倡議考古學家與科技史家應加強合作:“有許多考古學上的問題,也便是科技史中有關部門的問題,這些問題我們考古工作者時常自己沒有能力來加以解決,只能提供資料請科技史專家或科技專家來替我們加以鑒定和研究.”[2]430總之,夏鼐院士的態度是只要對科技史內涵達成共識,科技史還是科技史,考古學還是考古學,在二者之間沒必要、也不應該出現科技考古學這樣的新學科或新專業.有證據表明,夏鼐院士的這一態度是非常堅決的.
王振鐸先生于1989年出版了《科技考古論叢》[3]文集.這本書包括《指南車記里鼓車之考證及模制》《宋代水運儀象臺的復原》《漢代冶鐵鼓風機的復原》《張衡候風地動儀的復原研究》以及《葛洪〈抱樸子〉中的飛車的復原》等文章,主要是對古代器物的文獻梳理與復原研究,基本不涉及對出土文物的理化測試與分析,但是“科技考古”卻成為對這些研究的總體稱謂.不過有很多證據表明這并不意味著“科技考古”一詞在這一時期在學界已經是共識.1985年上海博物館文物保護科學技術實驗室開始編寫多卷本《國外自然科學與文物、考古技術》.1986年10月中國還曾舉辦過“全國科技史與文物考古學術談論會”,今天看來這些都是科技考古的內容,但均未采用科技考古的稱謂.
除了這兩個證據以外,下文將提到1988年在廣西南寧召開的科技考古會議,仍冠名為“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可見在20世紀80-90年代,借助科技手段做考古研究已是大勢所趨,但是這一研究應該如何命名尚未達成共識,從不同角度出發而出現的名稱,不一而足、莫衷一是.
在科技考古學科建制化過程中,李志超(1935-)教授起到了無可替代的特殊作用.筆者曾多次訪談李志超教授,也曾多次通過電話或電子郵件向他請教、證實或澄清相關事實的一些細節.關于李志超教授如何萌生建立“科技考古”學科的想法,以及有了這個想法之后,他首先做了些什么樣的工作,2016年我們有過如下對話:
厚宇德:李曉岑教授曾多次說過:“中國科技考古這個學科或專業的誕生,與您當年的努力推動有直接關系.”他多次建議我與您聯系,深入挖掘、整理您的這一特殊學術貢獻.今天請您回顧一下當年這方面的情況.
李志超:說來話長.1983年第一屆全國古代技術史會議在云南昆明召開,會議進行過程中,有人介紹說鄭州大學的幾個老師在做物理考古,我覺得物理考古技術手段過于單調、范圍還太狹窄.我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下簡稱中科大)物理系實驗室工作,我想借助中科大較強的多種實驗手段,應該可以很好地開展科技考古研究工作.當時我將這個想法說給挨我坐著的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華覺明先生,問他有沒有道理,他說有道理,可以做.回到學校,我即說服、動員中科大實驗室的工作人員成立了中科大科技考古協會.①李志超教授告訴筆者,當時在中科大結構中心工作的王昌燧老師,是由與其有過工作接觸的李志超教授的夫人、中科大物理系陳慧余教授推薦給李志超教授,并開始參與開展科技考古研究的.做科技考古只有儀器和技術手段還不行.我們主動與安徽省考古所聯系,由他們提供樣品,由我們做實驗技術測試、分析,一起合作開展考古研究.當時安徽省考古所的所長對此非常支持,這件事情就做起來了.再后來我們與國內其他同行接觸,②在推動成立全國科技考古學會過程中,李志超教授等人感受到了來自相關學科的巨大壓力,使得這一設想難以推進.因此聯系國內同行,尤其爭取早已開展多年冶金考古工作的柯俊院士這樣有影響的學者參與,當時是李志超教授等人無奈之中的明智之舉.介紹我們的想法,希望成立中國科技考古學會.我們的想法尤其得到了北京科技大學柯俊院士的歡迎和大力支持,可謂一拍即合.這之后就舉辦了南寧、合肥、鄭州等幾次學術討論會議.中國科技考古學會在錢臨照、柯俊院士等的大力支持下,終于成立了.
為佐證其回憶時間的準確可靠,這次談話后李志超教授致函筆者,指出1983年的昆明會議所記十分可靠,因為會議期間適逢著名的李薰院士在西南各地做冶金工作考察,途徑昆明時不幸逝世.這在當時引起了與會學者們的注意.而李志超教授等人恰好是與李薰院士的骨灰搭乘同一架飛機飛抵北京的.《中國科技史料》等期刊上刊登的會訊證實李志超教授對兩個事件發生時間的記憶是準確無誤的.“第一屆全國古代技術是學術會議,于1983年3月16日至21日在昆明舉行.”[4]21
李志超教授不是科技考古概念的最早提出者,但是他卻是中國第一個科技考古學術團體的籌建者和組織者.昆明會議不久,中科大科技考古協會即宣告成立.①在1989年于合肥召開的全國第二屆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亦即全國第二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上李志超教授等人參會論文的作者單位即為:中國科技大學科技考古協會.此文獻下文還將重點提到.這進一步證實1983年李志超教授產生開展科技考古工作的想法確為事實.在1991年發表的對李志超教授的訪談文章中,他曾明確介紹過中科大科技考古協會成立的時間以及開展工作的情況:
1983年,我們與結構中心(中科大所屬的一個實驗測試部門)的幾位同行在學校里組織了一個民間性質的科技考古協會,北京的華覺明也來參加了.其內容除了鉛同位素,還有全息無損檢測文物、X光檢測銹蝕鐵劍等.開頭的工作,我們制定了一個原則就是與考古界掛鉤,這在其他單位還沒有經驗;以服務的姿態出現,而不是撈什么學術資本;發表文章要按人家的要求.安徽省考古所、博物館都給予了理解和支持,此后5~6年的合作非常成功,外省都很羨慕我們.[5]
中科大科技考古協會當年開辟的與考古界密切合作的做法,之后成為科技史界開展科技考古研究的基本途徑.基于李志超教授的回憶,他在中科大籌建科技考古協會的思路,以及從他呼吁建立科技考古學科的視角看,他的“科技考古”概念并非來自于王振鐸先生的《科技考古論叢》書名或其他人的影響.不僅如此,即使今天李志超教授仍然強調一項研究可以稱為科技考古學研究的充要條件,則是用現代技術手段對出土文物做測試與分析,而王振鐸先生以及李志超教授本人所做的很多著名的實驗室復原工作,不該列入科技考古之內.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在中科大科技考古協會成立以后,1987年該校投身于科技考古領域的實驗室工作人員與安徽省考古所曾合作編寫,并內部印刷了一本講義,其名稱為《實驗室考古講習班資料》.
這本內部資料的存在可以佐證李志超教授所說,中科大較早即有過與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開展研究工作的事實.但是資料上編印機構卻是“中國科技大學結構中心”和“安徽省考古所”,而不是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或中國科技大學科技考古協會.那么“科技考古講習班”與由李志超教授當時主持工作的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有無關系呢?就此,筆者再次向李志超教授請教,李教授做了較為詳細的回憶與解釋:
20世紀80年代中科大獲得了聯合國的貸款,購置了一批儀器而后成立了一個儀器管理與測試機構,取名為結構中心.王昌燧等中科大科技考古協會有些成員工作于這里.這時有關科技考古的一些具體事務我放手由王昌燧老師去抓、去做,但是這份資料事實上卻是由當時我做副主任的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所主導的.為什么這么說呢?當時中科大教務處倡導雙學位制度,自然科學史研究室響應這一精神提出科技考古第二學位課程計劃,并得到具體實施.做法是除了本研究室的老師外,聘請中科大內部熟悉某些可用于考古儀器的專家,講授這些儀器的使用方法和技巧,也聘請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專家,以及其他單位事實上已經開始科技考古研究工作的專家,來為研究室的學生開相關講座或授課.這份資料就是這些專家的演講稿或授課內容匯總而成的.
因此,這一講義是配合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開展科技考古第二學位工作而編印的.李志超教授在介紹第二學位時使用的是“科技考古”一詞,但是當時印發的講義名稱卻是“實驗室考古”,二者含義并不完全相同.而早在1980年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李虎侯研究員已經發表論述實驗室考古學的文章.[6]當問李志超教授,是不是李虎侯的文章對他有影響時,李教授回答說:“我20世紀80年代與李虎侯有過專業接觸,但是當時我沒讀過這篇文章.講義印成實驗室考古講習班資料,很可能是結構中心王昌燧等同志的想法,名稱各有各的理解,但是不影響開展具體工作.不過我一直強調在科技大學搞考古應該叫作科技考古.”無論如何,這本舊材料的存在印證了一個事實,即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是中國科技史領域最早正式籌辦科技考古學位班的單位.現在我們知道,彼時國外的科技考古工作已經非常成型,李志超教授等人獨立思考,完成了國內一項開科技史領域風氣之先的工作.
有證據標明,這一時期李志超教授還在更多場合不失時機地宣傳和推動科技考古工作.在此僅舉一例予以說明.2007年萬輔彬教授在訪談李志超教授時,說過這樣的話:
李老師,我倆第一次謀面是1985年在北京召開的中國物理學會的一次會議上,我有幸和您同住一個宿舍,那一次我受益匪淺啊!您告訴我“科研選題要考慮自己的知識結構,地方院校最好就地取材”.那年夏天您到廣西民族學院科技史講習班講學,我們老院長黃鳴先生和您見面,您建議我校開展科技史研究,并指出“銅鼓研究是一個很好的方向”,我們學校給予了熱情的回應,迅即成立了科技史研究室,并成立了一個文科理科結合的銅鼓研究課題組.在您的推動下,我們走上了科技史研究之路,我們非常感謝你.[7]
有了這樣的背景,1988年5月4日在廣西民族學院(今廣西民族大學)召開了“全國第一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就不足為奇了.關于這次會議的名稱,李志超教授向筆者做過解釋,但說法很出乎筆者的預料:“那時大家知道需要探討和交流一下用科技手段做考古研究工作的看法,但是會議開幕之前并沒有形成正式的會議名稱.會議合影拍照時,幾個人臨時確定為‘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而具體是誰提出來的,已經記不起來.”①李志超老師的說法得到了廣西民族大學萬輔彬教授的進一步證實.不過考慮到此前中科大已經開展了“實驗室考古講習班”活動,這個詞由中科大與會者或熟悉中科大這一工作的人提出更為合理.當筆者詢問李志超教授是否承擔了這次會議的召集與組織等具體事務時,李先生回答這方面的事情主要是由王昌燧老師與東道主協作完成的.李志超教授還找到了1988年南寧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的合影照片(圖1).②照片插圖由厚望轉拍于李志超教授家中.

圖1 1988年全國第一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Fig.1The First National Symposium on Laboratory Archaeology
照片有些模糊,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李曉岑教授、劉杰博士等的幫助下,照片中目前可以確定身份的有以下幾位:前排左數第九位為李志超教授;前排左數第十位為上海硅酸鹽研究所的李家治先生;前排右數第五位為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華覺明先生;前排右數第三位為時任廣西博物館館長的蔣廷瑜先生;第二排左數第四位為王昌燧先生;第二排左數第十位為《農業考古》期刊主編陳文華先生;第三排左數第十一位為當時中科大在讀研究生魯冀邕;最后一排左數第一位為廣西民族學院的李世紅老師(萬輔彬教授的銅鼓研究早期合作者).李志超教授記得此次會議已經推舉北京科技大學柯俊院士為帶頭人,但是合影照片中卻沒有柯俊院士,筆者向韓汝玢教授求證此事,韓教授說柯院士很可能因事而未親自與會.
南寧會議第二年,即1989年的10月20-22日在合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召開了前文曾提到的“全國第二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但會后發表的會訊卻是《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在合肥舉行》.會議報道指出:“會議領導小組由學部委員、北京科技大學柯俊教授任組長,仇士華、華覺明、李志超教授和朱世力同志任副組長,王昌燧同志任會議秘書組組長”.會訊特別提到:“會議還對學科的命名、內涵以及成立學會等有關問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代表們認為學科名稱以‘科技考古’較為合適.……與會代表一致認為,科技考古作為一門新的學科交叉領域正在發展起來,為了更有效地推動這一學科的發展,應該考慮成立科技考古學會.……會議建議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共同負責中國科技考古學會的籌備工作.”[8]
如前文所述,在致力于中國科技考古學科建制化的學者中,李志超教授積極倡議使用“科技考古”的稱謂.因此筆者設想在1989年的合肥會議上,會議名稱得以由“實驗室考古”更名為“科技考古”,很可能是作為東道主的李志超教授提議并說服與會學者.然而李志超教授卻說:“早期與柯俊院士在交流中已經達成共識,他的想法得到了柯院士的積極贊同”.所以1989年討論過程中提出使用“科技考古”一詞的主力是柯俊院士.然而有更多證據表明實際情況似乎并非如李志超教授所回憶的這樣.
李曉岑教授1989年正在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攻讀碩士學位,當時他全程參加了這次合肥會議,很多情況至今還記憶猶新.他回憶說:
李志超老師在1989年實驗室考古會議上說,任何學科傳入(中國)科技大學,都喜歡加上“科技”二字,如科技英語、科技寫作、科技翻譯等等.所以考古進入科大后,它就自然被稱為科技考古.當時我在會上,李先生的講話引起熱烈的討論,柯(俊)先生、韓(汝玢)老師、華(覺明)先生都參加了討論,最后大家同意“科技考古”的名稱和提法.這一點,我比李志超老師記得清楚.是他在這次會議上發言,提出科技考古的名稱問題.然后華覺明先生贊同,說就像小孩已經生下來了,盡管名字還不太好,但總得起個名字.接著柯俊先生表態支持使用“科技考古”這個名稱.很多人都發言表示同意.這件事當時參加了會議的鐵付德也還有印象,我與他做了溝通.李志超老師當年關于科技考古名稱的發言,我仍然記憶非常清晰.自那次討論之后,這個學科就正式沿用“科技考古”的稱謂了.
不難看出,當時華覺明先生對“科技考古”這一名稱并不是十分滿意,但也認可.2017年10月28日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召開的第五屆技術史論壇上,筆者做與文章同題目的大會報告.與會的華覺明先生和萬輔彬先生,作為當事人充分肯定李曉岑教授的回憶是準確的.華覺明先生說:“這一研究做得細致,很好.李曉岑教授的回憶是準確的,當時我說他引述的那句話時,是在會議現場走上前臺說的.”如此看來“科技考古”這一稱謂的最終確立,的確主要是由李志超教授所促成的.
不過必須提到的是,雖然前文說過,在李志超教授的記憶中,他一直只呼吁并推動建立科技考古學科,但事實上他在這一方面還有過更多的思考.有可靠文獻資料能夠說明,在南寧會議之后的一年里,李志超教授對于用什么名稱表示科技手段介入考古研究這一學術行為,其思想發生過變化.證據之一是在1989年合肥召開的“全國第二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的論文集里,李志超教授又提出了“技術考古學”這一概念.這一概念的提出是基于李志超教授更為深入的學理思考:“人類改造自然地方式有技術的和藝術的兩個部分.”[9]79考古學與此相應可以分為“文化考古學”和“技術考古學”,“從技術角度研究考古,當然主要使用數理化等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方法;從藝術角度研究考古,涉及許多人文學科,如民俗學、宗教學、心理學、美學、文字符號學……”[9]79李志超教授認為:“以古代技術為重點的古物研究可以歸類為‘技術考古學’.……某些技術史部門幾乎整體上就同時也是技術考古學,如商周冶金史、古陶瓷史、紡織史、造船史等不少技術史也差不多,只是程度上多少不同而已.”[9]79在會議論文中提出“技術考古學”的新概念,但如李曉岑等教授的回憶證實,在關于學科名稱的討論中李志超教授卻堅持搞科技考古,這中間看似存在一定的矛盾.筆者對此能給出的一種可能的理解是,在提出“技術考古學”概念時,李志超教授有將科技考古進一步細化分類的思想.無論如何,由這次會議上發表的論文可以看出,幾年來李志超教授所推動的中科大的科技考古教學與研究工作,從思想到實踐都已經到達相當成熟的階段.“中國科學技術大學自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和結構分析中心的一些同志為主,在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熱情合作下,在國內許多專家學者的指導幫助下,聯合開始了技術考古學的研究工作,形成了一支隊伍,積累了一批成果和經驗.”[9]80在會后出版的論文集中,可以發現在1989年這一次會議中來自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結構分析中心、近代物理系等)的科技考古研究者,有包括錢臨照、李志超、張秉倫、王昌燧、金嗣炤、梁任又、張懋森、徐克尊、毛振偉等近二十人.因此說此時中科大已經形成了一支規??捎^的科技考古隊伍,完全符合事實.除開展科技考古研究工作外,在科技考古人才培養方面,李志超教授當時已經有了具體、詳細而較為全面的設想與計劃:
近來更關心討論了本學科高級人才的培養教育問題.我們提出了一個關于技術考古學專業的設想,概略如下:
1.專業命名為:“技術考古學專業”.
2.本科生學制五年,與科大其他專業一樣.
3.前三年不設獨立的專業課程體系,不獨立開班,相應地,學生從其他系三年修業完了的學生中征集,或定向招生,入學后前三年寄居在其他系代培,專業課從第四年開始.
4.主要的課程設置:
考古學概論及實習,學時比現有考古專業少(不要求培養田野考古領隊人).
科技史(著重中國古代科技史)、中國古代科技文獻學,學時比科技史專業碩士生要少.結構成分分析,著重實習上機.畢業論文.內容以各種考古樣品的常規分析為主,結合少量簡單的特殊具體研究性內容.本科生畢業后應能在省級考古專業單位與地方科學儀器部門結合.開展各類考古文物的技術考古學常規分析測試工作.在本科生教育之上,開展研究生教育.碩士畢業生應能進行技術考古學的研究工作,屬于高級人才.[9]80
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在中國最早開展了科技考古第二學位教學工作,但是李志超教授關于技術考古學以及該專業人才培養計劃沒能真正付諸實施.不過自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中科大科學技術史學科的科技考古教學與研究工作已經開展起來.1983年《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學報》第3期曾發表特別報道:《我校科學史研究室在先秦青銅技術史研究方面取得進展》.1984年在錢臨照、李志超教授指導下,中國第一位用鉛同位素方法研究先秦青銅器的碩士研究生金正耀已經取得出色的研究成果,并順利畢業.之后中科大的科技考古研究隊伍愈發壯大.1999年科學技術史學科在中科大的建制得以擴大,成立的是“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這種設置屬國內首創、獨創,科技考古一直是該??萍际穼W科的半壁江山.作為當年的學生、親歷者,李曉岑教授向筆者特別強調:“在其他科技史單位尚處于僅在研究工作剛與科技考古發生關聯的時期,中科大以李志超教授為首的學者們已經把科技考古作為一個學科來大力建設,意識超前、方法多樣、富于創新.這對中國科技考古事業的發展有極大的推動作用.”
1991年在鄭州召開了“第三屆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此即中國科技考古研究會成立大會.然而在1989年合肥會議閉幕到1991年鄭州會議召開期間,還有一些關鍵性的準備工作.韓汝玢教授與石新明教授在撰寫《柯俊傳》時,曾就科技考古學會成立時間等事宜向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潘其風先生等人求證,從而明確了關于該學會成立的更多準確信息.“1990年,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北京科技大學、中國文物研究所、北京大學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等單位的數位專家,發起籌建‘中國科學技術考古學會’,成立籌委會.同年1月,經籌委會第二次會議決定,于翌年召開‘第三屆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期間正式宣布成立中國科學技術考古學會.”[10]125關于鄭州會議《柯俊傳》中還有更多的記載:“1991年,在河南鄭州市召開的‘第三屆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上,宣讀并通過了《中國科技考古學會章程(草案)》,并選舉了理事,柯俊當選為學會理事長.會后,學會經中國科學院核準成立.學會掛靠于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并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設立聯絡處,又經中國科學技術協會核準,中國科技考古學會可申報一級學會.科技考古學會遂按民政部團體司的要求,備齊了所需的各種材料送審.但因在審查過程中,該司認為在所掌握的學科分類中沒有‘科技考古’這個學科,故不能稱‘學會’,只能稱‘研究會’.”[10]125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在鄭州“第三屆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會議上,除眾望所歸推舉柯俊院士為研究會理事長外,蘇秉琦、錢臨照被選為名譽理事長,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實驗室主任仇士華、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副主任李志超、北京大學考古系實驗室主任陳鐵梅為副理事長,徐光冀、華覺明、譚德睿等為常務理事.[11]
科學考古研究會成立后,李志超教授被推舉為三位副理事長之一.一定意義上來說,這都是對李志超教授此前多年來在中科大成立科技考古協會、舉辦科技考古第二學位班、指導學生開展科技考古研究,并親自深入到這一研究中,為學生選題、出謀劃策等一系列工作的認可和高度肯定.“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的會議稱謂其后一直延續至今,2016年10月16-20日“全國第十三屆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在重慶召開.但是,如果有人追溯“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直接能追溯到的最早的一屆即是1991年在鄭州召開的第三屆會議.而第二屆會議實際上就是指1989年在合肥召開的“全國第二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而1988年在南寧召開的“全國第一次實驗考古學術討論會”,幾年后事實上被追認為“全國第一屆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因為研究的宗旨未變,只是更換了當時認為更加恰當的名稱,因此在鄭州會議上將前兩次會議一并列入更名后的一系列會議之中,也自有其道理.
李志超教授在科技考古事業開始出現與發展的特殊時期,還有一項特殊貢獻是宣傳科技考古工作,即推動和幫助其他單位或個人開展科技考古活動.前文所引萬輔彬教授的回憶就是這方面的一個生動案例.在此我們再舉一例.20世紀90年代初,蘇州的陳凱歌先生開始籌劃古代器物(以計時器物為主)的復原工作.事業之初,曾計劃在當地開展展覽活動以增大影響并引起社會的關注.因當時所復原的器物數量有限,經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薄樹人先生建議,陳凱歌希望李志超教授施以援手.1992年李志超教授曾將他自己帶領學生復原的三套古代儀器借給陳凱歌.這三套器物分別是仿宋制燕肅蓮花漏裝置一套、仿張衡制水運渾象一套、仿唐制秤漏一套.
然而在“全國科技考古研究會”成立之后,積極推動這一學科在中國發展的李志超教授,卻逐漸淡出了該研究會.對此李志超教授向筆者做出了一些解釋.在推動科技考古學科發展的幾年時間里,他在物理學史、天文學史以及科學思想史方面的研究已經全面展開,并且當時作為中科大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副主任,具體負責招生、教學、聘請校外老師等工作,他本人感覺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用于進一步推動全國科技考古研究會的事務性工作.為此他曾專門與柯俊院士有過一次談話,舉薦中科大的王昌燧老師以后在科技考古研究會內,作為掛靠單位的負責人.柯俊院士理解并接受了李志超教授的意見.王昌燧教授之后在科技考古領域的研究工作風生水起,成為中國科技考古界的領袖人物之一.這與他本人努力開展科學研究、甘于做組織事務、①組織多屆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陸續主編出版《科技考古論叢》,等等.樂于奉獻有關,但是與李志超教授早期的識人、用人也直接相關.如果沒有1983年李志超教授動員中科大多位實驗室老師開展科技考古研究的念頭,并實際操作起來,王昌燧教授很可能就會成為其他領域的一位專家、學者.因此王昌燧教授得以投身于科技考古事業并取得出色成就,一定意義上可以看作是李志超教授對中國科技考古界的貢獻之一.
李志超教授對于中國科技考古學科的貢獻,還體現在他親自投身于科技考古研究、積極培養科技考古人才等方面.在研究方面,他本人陸陸續續做了多項古代器物的復原工作,包括做過黃道游儀及熙寧渾儀的考證和復原研究、[12]張衡水運渾象的考證和復原研究、[13]刻漏精度的實驗研究,[14]等等.雖然李志超教授向筆者強調這一類工作不該納入科技考古系列,但是像王振鐸先生那樣,在廣泛意義上將這類工作納入科技考古系列,也并非在學理上說不過去.
另一方面,中科大早期培養科技考古研究生的工作,都包含著李志超教授的智慧與汗水.比如在1991年發表的訪談文章中,李志超教授這樣描述了他對中科大第一位科技考古研究生金正耀的指導工作:“我們具體做這項工作的研究生金正耀原來是學化學的,我開始提的題目是(研究)青銅鏡,從光學入手(我本人原來是搞光學的),后來發現這方面別人已經做了很多工作,這樣就擴大到一般青銅器,最后選擇了鉛同位素分析.我們從河南要了十幾件婦好墓青銅器樣品,還有湖北盤龍城、大冶銅綠山等地的礦樣.”[5]從較早期的訪談不難看出,李志超教授是一位負責任的指導教師,慷慨奉獻自己的學術智慧是他一向的風格.同時他也充分肯定其他指導老師的重要作用,如金正耀教授當年的碩士論文研究測試了河南、湖北多地大量重要文物樣品.就此李志超教授告訴筆者樣品的獲得主要歸功于錢臨照院士.錢院士得到了北京大學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的大力協助,介紹、引薦金正耀去認識一些考古人員,從而才得到了他們的大量珍貴樣品,解決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問題.
在他指導過的從事科技考古研究的學生中,李志超教授特別指出,不能忘記1982年入學的許笠的研究工作,其研究發現中國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鋅的煉制技術,所冶煉的鋅出口到歐洲,成為歐洲人冶煉黃銅不可缺少的原料.許笠的論文曾在澳大利亞的學術會議上獲獎,并于20世紀90年代被收入大英博物館館刊.在介紹許笠的研究成果時,李志超教授絲毫未提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然而許笠教授在電話中明確告訴筆者:“當初李志超教授建議我做貴州陶瓷類科技考古研究,但是在現場深入考察時發現貴州有些地方仍然在使用古法煉鋅.在向李老師匯報考察結果時,我描述了看到的民間煉鋅的情形,李老師立即敏感地意識到這很值得深入研究.除了李老師和我認真思考進一步的研究計劃和方案外,李老師還介紹我認識冶金工藝方面的專家華覺明先生,讓我向華先生請教.這樣在深入考察和研究的基礎上,我們就完成了對于貴州古法煉鋅工藝的研究.”當筆者詢問被選入大英博物館館刊的文章具體內容時,許笠教授說與1986年發表于《自然科學史研究》的文章[15]大體一致.
泥活字研究是張秉倫教授學術生涯中幾項標志性研究之一.在與張先生當年一起做泥活字印刷模擬實驗的研究生劉云教授的回憶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李志超教授的影子:
在研究過程中,還有一個雖敗猶榮的小插曲,李志超先生對采用現代電化學方法制作泥活字字模有濃厚興趣,經與張先生商量后,支持我到物理系林碧霞老師的實驗室開展探索性的實驗,相當于用電化學方法制作電路板的反向實驗.經過近一個月的實驗,電解離子堆積厚度始終達不到理想的效果,后來,選擇合肥一家印刷廠制電鍍鋅板的工藝來制作字模,為此,研究室還專門購買了一套北宋刻本《范文正公文集》的影印線裝版……①劉云教授的這段話引自中國科技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2016年12月30日編印的《張秉倫教授逝世十周年紀念文集》,第27頁.
中科大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尤其是其前身自然科學史研究室,采取研究生集體指導制度,比如李曉岑教授當年是張秉倫教授名下研究生,但是他自己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碩士學位論文題目來自于李志超教授的建議.在整個調查和研究過程中,也多蒙李志超教授的指導和幫助.李志超教授與人合作和自己獨立指導的科技考古方面的研究生,現在完全可以明確的有以下幾位:②作者發現,使用超星發現檢索,所得到的研究生畢業時間和論文題目等信息,與我們了解到的情況有多處不一致.此文此處所列相關信息,以中國科技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翟舒婷老師所提供的研究生畢業信息為準.
金正耀(碩士學位論文《晚商中原青銅的礦料來源研究》,1984年畢業,指導教師:錢臨照、李志超);許笠(碩士論文《貴州赫章縣媽姑區小水井傳統煉鋅工藝技術考察》,1985年畢業,指導教師:錢臨照、李志超);蘇榮譽(碩士學位論文《從①此字左弓右魚,音yú,現在常用漢字中無此字.國銅器看西周早期青銅冶鑄技術對殷商的繼承和發展》,1986年畢業,指導教師:華覺明、李志超);華同旭(博士學位論文《中國漏刻研究》,1988年畢業,指導教師:錢臨照、薄樹人、李志超);魯冀邕(碩士學位論文《廣西冷水沖型銅鼓的礦料來源研究》,1988年畢業,指導教師:李志超);穆榮平(碩士學位論文《皖南銅礦遺址及其冶煉技術的初步研究》,1990年畢業,指導教師:李志超、王昌燧);李明傳(碩士學位論文《花廳遺址的陶片長石分析及其文化研究》,1993年畢業,指導教師:李志超、王昌燧).但是由于前面所述的原因,中科大畢業的科技考古領域的學生,曾得到李志超教授指點與教誨的,應該不僅僅限于學位論文上將李志超教授列為指導教師的這些學生.
當年曾受李志超教授影響的科技考古領域的研究生,現在多已成為這一領域的著名學者.金正耀是李志超教授指導的第一位科技考古研究生,他當年的研究是首次將鉛同位素方法引入中國考古研究工作中.金正耀后來成為國際知名的科技考古專家,現主持中科大科技考古實驗室工作.蘇榮譽現在是中科院自然科學史所研究員、博導,南京藝術學院文化遺產保護與管理研究所所長,中國科技史學會傳統工藝研究會副理事長,曾任中國科學院傳統工藝與文物科技研究中心主任.當年深受李志超教授影響的李曉岑現為南京信息工程大學科技史教授、科技史學科學術帶頭人.李曉岑教授后來涉足多個學術領域,但他對西南地區特別是云南的科技考古研究工作成果尤為豐碩.李志超教授的博士生華同旭在導師指導下研究中國古代漏刻,取得優異成果.后來他走向行政領導崗位,但其對于刻漏的系列研究成果,仍為科技史界權威所稱道.[16]
如同李志超教授一樣,還有難以數清的更多考古、文物保護或科技史學者在科技考古專業出現之前,即已開展大量科技考古領域實實在在的研究工作.袁靖教授等人在1999年發表的《中國科技考古五十年》,對于截至其時的科技考古研究工作有很好的總結、展示.正是幾代學者的艱苦努力成就了中國科技考古領域今天的輝煌.文章主要從李志超教授這一特殊視角領略中國科技考古建制化及飛速發展的脈絡,但絲毫沒有忽視在此領域其他學者的卓越貢獻.也期待對這一過程有親身經歷或特殊史料支持的學者不吝賜教,以便彌補文章難免的若干紕漏.
最后有必要略作說明,筆者不同意夏鼐院士的主張,即將科技考古學科潛在隱含于科技史學科之內的做法.因為學術界是有類似先例的:力學當然是物理學的一個分支,但力學卻早已成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另一方面筆者也不認為所有的科技考古研究都可以隸屬科技史學科.但在撰寫文章過程中作者并沒有受自己立場的制約,沒有故意埋沒或虛構任何“有價值”的歷史信息.
致謝:在撰寫本文過程中,李志超、李曉岑、韓汝玢、許笠、翟舒婷、丁兆君、劉杰等多位師友給予了大力幫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