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藍衫
我對風的印象,始于高爾基的《海燕》——它是邪惡的,在暗夜里奔騰、呼嘯,裹挾著蒼白鋒利的閃電,仿佛要吞噬世間的一切。還有那次西北高原之行,荒蠻的風掠地而起,卷起石塊砸得車窗“啪啪”作響,車外黃沙蒼茫,萬物披靡,天地沉陷于無窮無盡的絕望之中。當然,風也有令人折服的喜悅,當它們一群群一排排整齊拂過田野,麥浪起伏,油菜花蝶影翩翩,那些巨大膨脹的身軀展現出令人窒息的力量,掠過我無限敬畏的記憶長河。
但到了小巷這里,風便瘦了,瘦成細碎質樸的居家煙火。
那種瘦,宛若揚波折戟的鯨魚突然遇見一條愜意安靜的小溪,便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小成一條溫柔的金魚,尾巴輕擺,柔風漾動。就好像城市里原本喧囂桀驁的人群,入了小巷,瞬間變得低眉柔和起來。女人挽著男人的手臂,沿著巷內小店一家一家地逛。手袋挎在他們中間來回地晃,搖搖擺擺如晨風拂動風鈴,伴著兩人歡悅的笑聲,“叮叮咚咚”撒了一地。有嬰兒衣服掛在巷內居民樓的陽臺上,輕輕晃動,淡淡乳香就順著巷子蜿蜒彌漫開去。老人簇在華蓋如織的樹蔭下練唱《西廂記》,水袖裊裊,折扇翩翩,一縷縷風自舉手投足間化為古戲里的悠長韻律。小巷內唯一想和風賽跑的,是眉梢青澀的少年騎腳踏車載著羞澀的少女慌慌張張從小巷里穿過,舞動的格子衫、飛揚的黑長發、MP3耳機一人一只,恍惚能聽見是許飛的那首《夏天的味道》:“風吹過我的雙腳,懷念夏天的味道……”
黃昏的時候,風是有顏色、有味道的。巷內空場處炭火燒烤閃爍猩紅的光,裊裊青煙偕一縷誘人的肉香蕩漾得很遠,木桌、藤椅、泛起泡沫的啤酒、活色生香的小菜,味蕾被挑撥得蠢蠢欲動,大街上的人群蜂擁著擠進小巷。待到夜色迷離,人影疏淺,月亮沁出泉水的顏色,風也要睡覺了,躡腳憩在巷內人家的窗臺上,簾影輕舞,流蘇忽閃,有一盆吊蘭垂下細長的藤蔓,搖呀搖,搖出秋千的夢。
有的巷子很古老,窄窄的過道,青苔附滿斑駁的石磚,爬山虎綻開大團大團的綠,遮去兩邊灰色的墻。風入了這百年小巷,發出輕微的“呼呼”聲,時光瞬間寂靜綿長起來。走在小巷里,心中總會有落寞衍生,百年之前有誰如我這般走過?唐時風,宋時雨,都將化成時光長廊里一句瘦瘦的詩:“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真想與一人攜手穿過這迤邐小巷,哪怕一夕蒼老,貼近的心,總不會懼怕那“煙波江上”的一懷愁緒吧?
即便在冬季,小巷的風也會瘦成一場白雪紛飛的紗帳,花朵從遠空掉落,晶瑩剔透,隔著觸手可及的距離,一切都安靜沉睡在小巷里,成為萬事皆空、意味深長的童話。唯有幾個頑童踩出斜斜的腳印,仿佛踩出時光的印痕……
我居住的小巷盡頭有一位愛唱歌的阿婆,躺在門口的搖椅上,牙齒松脫,皺紋縱橫,她太老了,老到只能在那里輕輕地哼:“人隨風過,自在花開又花落,不管世間滄桑如何,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飄過。”風揚起她滿頭的白發,笑容在她嘴角淺淺綻開。這個小巷如同她的人生,滄桑而又漫長,但對于早已將自己融進這個小巷的她來說,一城風絮,又何嘗不是一巷煙云?
巷很小,風很瘦,但卻滋潤著我們動人的故事,綻放著自己愜意的煙火。
(摘自《彭城晚報》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