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洛打則
摘要:由于中國是社會歷史幾度重大變革后形成的“多元—體”結構的多民族國家,且漢語言是國家通用語,中國當代少數民族作家、詩人首先敏銳地駕馭漢語言進行文學創作,既延續了少數民族歷史文化敘事和文學藝術抒情的漢語文脈,又不可避免地遭遇了“白話文”“現代漢語”敘事時代的語言事件的深度洗禮。本文主要從阿庫烏霧漢語先鋒詩創作中剖析并確認“第二母語情結”及其文化書寫的詩學含義。
關鍵詞:第二母語 阿庫烏霧 先鋒詩 多民族漢語文學
在當代中國,漢語以其巨大的吸附力和整合力已經確立為我國少數民族作家的“第二母語”。而當代中國少數民族漢語文學敘事,也是有力推進少數民族各群體由原有的母語文化的自在性和自然性生成,不斷走向各民族漢語文化模式建構的自覺性和主體性進程,即境內各族群歷史異化深度實現的重要標志。由于文學敘事的內趨性、前瞻性和創造性特征,當一個個生機勃勃、靈活多變的少數民族母語世界被全方位深層次地轉寫和迻譯為“第二語言”形式存在時,我們會發現,當代少數民族漢語文學敘事已經無法回避地成為各少數民族母語生存現實全面坍落的見證,并將必然充當各民族母語敘事傳統殘酷而溫柔的終結者。一幕幕重新選擇母語的生命游戲在中華大地上如期上演。由此,中國當代多民族漢語文學敘事這一深具“跨文化敘事”特性的文化行為和精神構型方式中,語言再次凸顯為核心命題備受關注。
一、阿庫烏霧的“第二母語情結”
在中國歷史的各個時期,少數民族先賢們以博大的胸懷和超凡的遠見卓識,積極地參與到整體的中國漢語文明和漢字書寫的文化史締造過程中。正是各少數民族歷代祖先中先后涌現出一批又一批杰出的漢語敘事、漢語書寫者,用自己穿越母語、穿越歷史的漢語書寫文本為多民族歷史開創性地締造了“多元一體”文化結構里的漢語敘事和漢字書寫文脈,從而使中華文化敘事和歷史生命構型較早地吸收和整合了博大精深的漢語智慧和高致深蘊的漢語文化精神。
從某種程度上說,文學語言是母語的精華,是文化延展的核心,是生命與種族生存的紐帶。而詩歌無疑是人類語言文學樣式當中最古老、最純樸、最精華、最崇高的一種形式,同時也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敘事體系和方式,是母語自身的形式和內容,也是母語文化的第一載體。個體文明,是從母語能力的擁有和自覺開始并歸向;族群文明,是靠母語敘事體系的形成和延續推進。經過“重新選擇母語”這一很難以自我意志去改變的歷史遭際后的少數民族漢語作家們毅然放棄(也只能放棄)本民族母語,自在地接受“第二母語”——漢語及其以漢語為載體的新時代新文化的孕塑,自覺地選擇漢語來進行新的社會歷史語境中本民族生存與發展命運的文學書寫。與此同時,他們通過漢語的認同與運用,更大可能地接受了異族文化、外域文化及時代新文化對其文學創作全過程、多層次的影響。這里除卻時代歷史所迫之外,表現了多民族傳統文化精神中所具有的歷久彌新的博大情懷和開放姿態。“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背叛過你,在所有的生命紛紛丟失自己的家園的時代,我依然驕傲地擁有你,我的最后的家園!”這就是阿庫烏霧人類學散文集《神巫的祝咒》最后一篇《母語,最后的家園》的結束語。這種同他的“母語,消逝中的堅守!”相一致的責任感,是阿庫烏霧生命格言中最堅執而有力的表達。也正是這種對“母語”的責任感,才會讓人感同身受:“我們都要像阿庫烏霧一樣成為自己民族文化的‘看家狗!”
汪曾祺先生曾從語言的內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動性四個方面深入淺出地講過“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汪先生很贊同聞一多論述《莊子》時說過的一段話,即語言不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手段,應該提到內容的高度來認識。也就是說,語言不是外部的東西,而是和內容(思想)同時存在,不可剝離的。汪先生還認為,語言是一種文化現象,語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語言更是一種文化積淀,語言的文化積淀越是深厚,語言的意蘊就越豐富。在接受筆者專訪時,關于“母語與詩歌之深度關系”的話題,阿庫烏霧就有如是論斷:
在更深層面,你的生命跟創作到底在哪個語種上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撞擊、綻放,這個自己必須要清楚。最終你要明確:你跟詩歌是一個什么樣的約會?你的生命跟詩歌的關系是什么?你用哪一個語種或符號系統更能夠生動地、準確地、妥帖地把自己內心深處的精神心靈和生命信息帶出來?我說過一句話:真正的詩歌來自母語!我必須要用現代彝語來寫現代彝族人的命運、現代彝族人的焦慮、現代彝族人的歷史。這樣,我們所創作的彝文新詩就是這個時代的“勒俄”。
阿庫烏霧的這番言論跟秉持鮮明的本體論立場的批評家陳超關于“語言與生命”的理論觀點有些不謀而合。陳超在其生命詩學的闡述中,始終將語言與生命并置,并強調二者的相互依存與詩歌創造的能動關系:“漢語先鋒詩歌存在的最基本模式之首項,我認為應是對當代經驗的命名和理解。這種命名和理解,是在現實生存一個人一語言構成的關系中體現的”,“先鋒詩歌對當代話語的占有,我不是指那種表面意義上的‘時代感‘主旋律,而是指生命哲學意義上的個人與當代核心問題在語言上發生的沖突、互審、親和等關系”;“真正的詩性來源于對個體生命與語言遭逢的深刻理解”,“在今天,詩不再是一種風度,而是詩人燭照生命和語言深處的一炬烽火”。概而言之,現代詩在本質上即是一種生命詩學,是通過處于膠著狀態的“語言一生命”而完成的詩性書寫。阿庫烏霧不止一次地向筆者回憶起,陳超曾在讀了他的詩后給他發過的一條短信:“我已經從你的文字中感受到,你更側重于對自己的民族文化深層次的詩性思考與表達的審美品格和走向,遺憾的是,我無法進入你的母語文化!”看得出來,他非常在乎陳超對其創作的評價。像他們這樣既是詩人又是理論家,而且都卓有建樹的中國當代詩歌親歷者,不僅在對詩歌語言、形式的理解和闡釋中,帶進了較多的歷史、文化成分;更重要的是,他們為各自的語言本體加入了一重格外醒目的維度——“生命”,從而使其詩學觀念建基于“語言一生命”本體,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生命詩學”。
阿庫烏霧將少數民族作家本族的語言稱之為“第一母語”,而將漢語視為“第二母語”,認為在那些用漢語寫作的少數民族作家那里,存在著一種“第二母語情結”,即對“第二母語”掌握能力與表現能力的渴望。而這種渴望又涉及用“第二母語”如何去表現“第一母語”或“第一母語”文化所積淀、沉凝下來的精神文化遺產問題,也就是運用“第二母語”轉寫自我母語文化,轉寫本民族精神歷程時必然遭遇的文化內在規律的發難;同時還要涉及表現“第一母語文化”與“第二母語文化”碰撞產生的思想火花和時代精神要求的問題,這也表明了“第二母語文學”道路是極其坎坷曲折的。當然,少數民族作家、詩人用漢語寫作就具有通過對“第一母語文化”和“第二母語文化”的雙重反叛,從而在更高的程度上,使得這兩種文化得到異質性的整合重構。
顯然,在中國多民族文學遭遇漢語、駕馭漢語、創造漢語的同時,現代性思想、現代文藝思潮全面深入的影響也在同步完成。中國當代多民族文學發展歷程中最重要的“文學事件”和“文化現象”就是如何處理好“現代漢語文”與中國多民族文學敘事的關系,傳承中國多民族母語文學傳統美學,融匯漢語文藝思想,凝聚西方文藝理論與方法的中國多民族作家的漢語創作及其理論成果,成為中國當代多民族文學的主脈。中國文學理論探索與批評實踐必須充分理解人類文明多語種書寫、世界少數族裔母語瀕危及其文學搶救的重要價值,必須充分認識中國多民族、多語種文學同構同輝對國家民族未來命運的深度影響及思想啟示。
二、阿庫烏霧的少數民族先鋒詩論
這里所說的“先鋒”概念,實際上是來自現代漢語詩歌的實驗寫作——朦朧詩,這是一個漢語的先鋒詩學背景。在這個層面上,“先鋒”是具有特殊文學史意義的。提出“先鋒文學”這個說法的時候,主要不是指涉“先鋒”這一詞,而是指某一個文學現象,抑或某一個時期的文學景觀。當然,“先鋒文學”跟“文學先鋒”又是不一樣的。我們在這里所說的“先鋒文學”就是一個文學現象,因為中國經歷了長時間的封建閉關自守和新文化革命運動,然后人民內心世界的詩性突然爆發,就出現了后來的“朦朧詩”。這是屬于漢語的先鋒文學。那么,阿庫烏霧的彝文新詩創作《冬天的河流》和《虎跡》,算不算是在那一個時期的彝文文學的先鋒呢?肯定算!因為沒有可比性,其他云貴川幾十萬、幾百萬彝族人并沒有任何人提供第二個、第三個彝族母語現代詩文本來跟它較量,那它肯定處于先鋒。這種先鋒是時間性的文學概念,或者說是時間概念上的先鋒。所以,“先鋒”要分開來講,“文學先鋒”就不是指某一個體或群體的文學行為。可以說,先鋒的重要內核是實驗性和探索性,而在這個實驗和探索的過程當中可能有批判、反諷、審丑。因此,先鋒在文學觀念和精神內質層面上更多地體現為文學的創新性、反思性和批判性。比如“非非主義”,“非”是否定,“非非”就是雙重否定,按照漢語的邏輯思維來理解“非非”就是肯定,但是,非非派詩人的主張是雙重否定不等于肯定,這才是“非非精神”。
那么,什么樣的詩人才可以稱得上是先鋒詩人呢?或者說,先鋒詩人應該具備哪些重要的詩性品格?我們先來看一段阿庫烏霧對“先鋒詩歌”在詩學命題上的闡發:
在中國當代少數民族詩歌創作中,有一部分處于領先地位和前沿態勢的各民族詩人群體及其詩歌文本。這部分詩人詩作,不論從其詩歌意識、詩美追求、藝術視域、生命力度和哲思高度看,還是從其詩歌藝術形式的探索性、試驗性、先鋒性等層面看,我們稱其為“當代少數民族先鋒詩歌”,并未言過其實。
這是《論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先鋒詩歌的宗教精神》的開篇論述。在該論文的結尾綜述中,論者以“問”的方式道出,當代各民族先鋒詩人的創作“正處在民族傳統文化與時代多元文化之間歷史的斷裂處”,只有采取背叛、回歸、超越的文化策略,正視并回應“怎樣填充乃至縫合這一文化裂痕?怎樣在這一文化裂痕必然提供的新的生存與發展的歷史契機上發揮出特殊的文化創造能量?怎樣將‘古昔的榮光與時代的潛能融會貫通,并為民族文化的重鑄事業做出應有的貢獻?”等一系列命題,才能在少數民族現代詩歌創作領域獲取卓越的創造成就。顯然,這“一系列命題”的答案就包含在問題之中。而問題之中的“這一文化裂痕”,主要是基于邊地少數民族母語領域特色的“本土化”現代主義和經由主流中介漢語播化而來的西方現代主義之間所產生的裂痕。這篇富有一定前瞻性的論文經修改后以《“藝術宗教”:中國當代多民族先鋒詩歌的文化精神》為題收錄在羅慶春的第二部理論著作《雙語人生的詩化創造:中國多民族文學理論與實踐》里。實質上,他對少數民族先鋒詩人及其創作的關注和研究在此之前就已經開始。而且,以上這些關于“先鋒”的獨到見解和批評闡釋雛言都在其早期論文《生命的突圍與審美的重構一一論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先鋒詩人的文化策略》里。這篇文章幾乎同時發表在1995年的《民族文學研究》第4期和《南方文壇》第5期上,而被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復印中心《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6年第1期轉載,后收錄在他的第一部理論專著《靈與靈的對話——中國少數民族漢語詩論》,并入選由孔范今、雷達、吳義勤、施戰軍總主編《中國新時期文學資料匯編》之常文昌主編的《中國新時期詩歌研究資料》和由湯曉青主編的《歷史的側面:(民族文學研究)三十年論文選萃》中。
同時,阿庫烏霧還專門撰寫并發表了不少評論吉狄馬加(彝)、巴莫曲布嫫(彝)、吉木狼格(彝)、栗原小荻(白)、何小竹(苗)、南永前(朝鮮)、席慕蓉(蒙古)、班果(藏)等他所認為的少數民族先鋒詩人及其詩歌的學術文章。當然,他也創作了不少先鋒詩歌,如《重游》《虎子》《船理》等作品就入選了唐曉渡、張清華主編的《當代先鋒詩三十年:譜系與典藏(1979-2009)》。但是,將他納入先鋒行列關注或以先鋒角度來論述其創作的文章卻很少。除了有一篇毛燕的《論彝族先鋒詩人阿庫烏霧詩歌的宗教意蘊》直接冠以“先鋒詩人”來互文探討其詩歌中對彝民族歷史的表達和宗教意識的體現,就只有栗原小荻在《走出巫界》的序評中所說的:“20世紀末和21世紀初乃至更長的時間內,少數民族血統的先鋒詩人可望成為中國詩壇的主導力量……對于彝民族先鋒詩人這支異軍的崛起、行程、前景,我尤其充滿興趣和期待。這些年里,我有好多機會去參觀他們的隊伍,便日漸慢慢地看出了些眉目,在我的視野里,有一個與我同齡的朋友頻頻出現,其人格力量和詩歌品質都在強烈地吸引著我,他正是《走出巫界》的作者阿庫烏霧。”在栗原小荻看來,“詩人的生命和詩品應像一柄不滅的生命的火炬,去探照生命的源頭和啟亮生命的潛流,從而讓生命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即生命的史詩和生命的哲學)。在這方面,阿庫烏霧的《走出巫界》或多或少地為我們提供了這種可能”。
《當代先鋒詩三十年(1979-2009):譜系與典藏》一書,共編選了北島、顧城、食指、舒婷、于堅、海子、西川等192位詩人的作品,其中第八輯特別編選了回族、苗族、維吾爾族、彝族和藏族五個少數民族的詩歌。與阿庫烏霧一同入選的彝族詩人有巴莫曲布嫫、吉狄馬加、吉狄兆林、吉木狼格、魯娟和沙馬。該選集的兩位主編唐曉渡與張清華在代序《對話當代先鋒詩:薪火和滄桑》一文中通過討論的方式對“先鋒”作了如下定義:
唐:“先鋒”本來指的是寫作意識和方式具有實驗性質……“先鋒”相對于主流和保守,往往和某種激進的社會和藝術思潮相關聯,并伴隨著大規模的形式實驗,其靈魂是開放的自主性和批判的實驗精神。先鋒意味著對既定秩序和相關成見的不斷突破,同時通過自我批判呈現自身的成熟。
張:先鋒就是這樣,與傳統有一種既對立又融合的關系。不斷對傳統予以“脹破”,同時在“經典化的”過程中又成為“傳統”的一部分。……原來我們把“朦朧詩”看作是先鋒詩歌經典文本的核心和起點…從影響力來看,從繼往開來的意義上看,把各種先鋒性的資源創生、整合,對整個時代、社會、寫作產生廣泛影響的焦點人物,無疑是北島他們。
在這篇對話中,唐、張二人還舉例昌耀來指出,“先鋒”和年齡沒什么關系;即使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有關系,也不應該是一個尺度。昌耀晚年的創作實驗性很強,尤其是對文體界限的打破——不只是一般意義上打破散文與詩的界限,而是意識和語言方式交相融合的新突破。循著“先鋒詩歌”這一歷史概念,以及先鋒本體的邊界思路,在阿庫烏霧出版那本深切體悟并感發于“文化混血”遭遇的先鋒性創作《混血時代》時,他們都給出了高度的評價:“一本獨特且難得的學者、詩人之書。‘混血時代的命名內涵豐富,某種程度上可以認為是一個諸如‘后殖民同一級別,但更為中性、更為積極、更有彈性、更有待探討的概念;其意象紛繁、非線性、非推論的詩化運思中融合了作者對時代及生存處境的細致描述與辨識,文體獨具一格。”(唐曉渡語)“這是自然的,也是生命的;是民族的,也是現代的;是詩的,也是思想的——寓言。與克爾凱戈爾的、魯迅的寓言不同,與一般的當代意義上的美文也不同,這是富含情感與哲理的詩——如果你愿意叫它們散文詩也可以。”(張清華語)
唐、張在《當代先鋒詩三十年(1979-2009):譜系與典藏》代序的對話中,雖然已就“先鋒詩歌”“朦朧詩”“第三代”等一些該書所涉及的概念問題做了交代,但在后記中又做了一番補充說明:“先鋒派”作為一個文學術語的出現,當然是來自西方現代派文學,在20世紀初期的一些西方理論家那里,“先鋒派”差不多成了“現代主義文學”的同義語,但這一用語也有本土的源頭。自20世紀80年代,“先鋒詩歌”逐漸成為人們指稱當代中國的變革性、探索性詩歌現象與文本的一個經典的和“超歷史”的說法。英文Avant-garde(先鋒)一詞在中文里同時也被翻譯為“前衛”,通常被用來作為一種現代藝術運動的標簽,而且是與“現代主義”(Modernism)具有相同意義的一個對應詞。英國教授理查德·墨菲(Richard Murphv)在《先鋒派散論:現代主義、表現主義和后現代性問題》一書中認為,最早把“先鋒派”用于進步藝術組織大約在1825年。到歐洲浪漫主義運動后期,這一術語的最早運用是與社會主義者圣西門和傅立葉的追隨者聯系在一起的。而先鋒派作家有著這樣的信仰,即詩歌的重要社會目的不在于傳播具體的政治目的或社會政治,而在于通過藝術傳播道德的和精神的“進化”的更為一般的理想。例如,圣西門主義者奧蘭德·羅德里格斯明確要求藝術家充當社會變革的先鋒派和“光榮的未來”的先鋒派,并且論證道:“首先,正是藝術,由于它獨特的特質,有力量通過‘想象和情感對觀眾產生最為直接、極大和決定性影響。正是藝術,‘支撐理性,并在人類中產生那些傳導‘高尚思想的轟動和需要極大改變社會發展方向的力量。”因此,有批評家指出,在當代人文思潮及社會結構的雙重視野中,考察先鋒詩的歷史展開,會將一個問題推至前臺:在區隔的社會文化結構中,當代詩的位置如何,應該有怎樣的文化抱負,能否超越三十年來“改革…‘現代化”及“后現代”的邏輯,重構個人與歷史之間的結構性關系、重構詩歌作為一種“特殊知識”的可能?
三、阿庫烏霧的母語自覺與先鋒詩學實踐
在筆者看來,先鋒詩人最應該具備的重要的詩性品格有三點,即批判性、現代性和預言性。這三點先鋒詩學特征共通的實質內涵又都指向哲學意義上的存在。這也就是一種“思之詩”,是對人的存在意義詩化的哲思。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已達成一種共識,就是在多語種、多民族、多地域統一形成的“多元一體”國家,必須尊重和提倡語言文化多樣性、宗教信仰獨立性和政治制度民主性。作為中國公民,筆者認為只有真正領會并踐行“共和”的最高理念和意識,才有可能讓大家真正走上平等友愛、和諧團結、富強繁榮的文明社會之路。實質上,共和的核心意指是“融和”,而不是“融合”;共和的根本理向是“大同”,而不是“化同”。拿語言來說,就算同一語種的兩個人言語的方式都不會相同,全球化、現代化再怎么風行,這個世界也永遠不會只被英語一種語言覆蓋,中國也不會只被漢語一種語言覆蓋。堅守母語,就是堅守族群命脈和未來。雖然,在多元文化劇烈撞擊以及自身傳統文化領域處于不斷變遷和轉型中的時代變革背景下,弱勢文化族群的社會歷史發展和人文精神存在都必然遭遇極大挑戰和空前危機;但如阿庫烏霧所言,正是“在此文化命運的驅策下,少數民族先鋒詩人們將本民族的歷史文化的傳承、宗教精神的張揚、生存命運的抗爭與個人的藝術審美追求、藝術創造實踐結合起來進行自覺思考;并通過這種思考,用失落的痛苦和獲得的驚喜,不斷矯正著自己的藝術標向和人格導向,不斷在自我張揚與自我消解同步中去獲得更新自我和再構自我的歷史契機,去實現自己既作為本民族文化精神和宗教精神守護者、傳承人,又作為嚴格的人類藝術生命的實踐者、藝術精神的傳播人的人生理想”。在黑格爾看來,辯證法涉及這樣一種沖突關系,即“業已接受”的觀點又遭遇否定,新的觀點在沖突中誕生。某些特立獨行的人,尤其是詩人,充當著開路先鋒。換言之,先鋒性乃現代主義的文化根基,與現代性緊密聯系的動態時間觀則包含兩個要素:一是努力摒棄或囊括過去,二是由劇烈變革所帶來的人們對未來的焦慮,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從現代性汲取能量的愿望,因為現代性看上去是一股勢不可擋的潮流。而現代主義者看到了,或者說是開辟了,通往未來的道路。2015年,在《混血時代》的后記《走向混血時代》一文里,阿庫烏霧就集中闡述了自己“以飽滿的熱情和冷靜的思索”來實踐的寫作向度和審美理想:
關于母語丟失,關于文化混血,關于人文生態,關于民族異化,關于種族變遷,關于信仰危機,關于人性變異,以及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等主題,是與我的民族文化命運和個人生存命運相關聯的命題,也是世界各地各族人文知識分子所應該關注并予以嚴肅思考的命題,這也將會是我一生所要傾注精力去實踐的文學創作事業的精神動力和美學核心。
實質上,阿庫烏霧早已用自己的雙語創作對這種生命詩學目標做了生動的注腳。在《走出巫界》的“第三輯:重構的預謀”中就有兩首在傳統與現代的文化對抗性深度遭遇后突破自我的預言式作品:
先祖啊
我用兩顆舊牙
換你兩顆新牙
——《寨子里最后一位畢摩》
從此山里的石頭
莫名地多了些
不可思議的
重量
——《巖羊》
這兩首詩所表達的主旨精神都指向了一種“創新”的文化自覺意識,也表達出了負重如“石頭”的詩人沉思于心靈深處的文化生命體悟和憂傷。但詩人對傳統的獨立千年的母語文化空間的“走出”,不是簡單地背離、反叛,而是勇敢地找尋、開創。詩人尋求新生,而不是請求新生。而且,詩學本身也是一種實現藝術生活方式的內在動力和品質保證。這種意義上的“走出”是為了更好地歸來并歸依母語家園,也是超越地域的、族群的文化邊界從而真正地超越自我。就如彝族諺語所言:“當雄鷹飛得越高之時,才離起飛的地方越近。”
當代詩歌理論家耿占春教授在《混血時代》的序文中,以這樣的文字結尾:“在這種詩性的頓悟之下,對母語的熱愛,對少數族裔文化價值的認識,阿庫烏霧的寫作的意義就不單處在‘搶救的敘事結構之中,也不單單籠罩在‘哀悼的氛圍里……他的寫作包含著一種啟迪,在瀕危的‘生命倫理的邊緣,在文化的混血之中,他沒有把‘差異性作為唯一的價值,而是耐心地尋求它的兼容性、共通性,把目光投向了對更廣泛的人類共同體命運的關注。在主導價值、主流文化帶來如此之多如此之深的危機的時刻,他發現著解讀著一種年代久遠的母語文化所包含的微弱的救贖性的信息。”面對母語文化的瀕危困境和“人性的洪流”,詩人從烏鴉那里學會、從蝸牛那里借鑒、從烏龜那里得到啟示,從祭司畢摩和巫師蘇尼的咒語里悟到一種“佯攻”的戰術:“走出大山,踏進城市,我們采用了佯攻;閱讀漢字,研析漢書,我們也采用佯攻;強調母語,傳承文明,我們還是采用佯攻;身著洋裝,保持母語,抑或丟失母語,保留族服,我們都采用佯攻。”在這種深度憂思與焦慮陣痛的詩學實踐中,詩人舉起的正是充滿批判性、現代性和預言性的“先鋒旗幟”,并從理論層面指出了路向:以彝學為平臺依托,在傳統基石上進行文化精神的重構、文明質素的提升和話語權力的爭取。而在理性的批評者羅慶春(阿庫烏霧的漢語姓名)看來,彝族的先鋒詩人及其詩學創造應該秉承一種尊嚴高于生命的民族價值觀,內化一種因襲根骨認同的集體無意識,并達到一種多元背景下有根的世界隋懷。同時,在民族現代教育上面,他主張通過培養一批博士型精英知識分子,提高多元語境下民族的現代化認知力、判斷力和創造力,來重新建設構型長城式的母語圍墻和群山般的歷史空間,從而堅決抵抗全球化、同質化以及主流文化帶來的多重存在壓力和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