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一只虱子

侯美玲

有一年，莫言在外做生意的表哥回鄉了。聽說表哥的生意做得很大，賺了很多錢，全家人就想請他吃頓飯，以便取點發財經。那天，表哥穿著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大衣的樣子很時髦，鄉下人很少見到。席間，表哥滔滔不絕地向眾人說他的發財史，據說一單生意能賺到別人好幾年的錢。見到表哥一副有錢人的派頭，嘴里的生意經又那么精彩，莫言全家無不頂禮膜拜。大家一面點頭稱是，一面投去無比羨慕的目光。

送走表哥后，奶奶悄悄對莫言說：“別聽他瞎掰，他一定沒掙到那么多錢。”莫言疑惑地問：“可他穿著一件高檔呢子大衣呀？”奶奶撇撇嘴說：“呢子大衣掩蓋不了脖子上的一只虱子。我看見一只虱子在他脖子上亂竄，他癢得四處抓撓。就憑這一點，他肯定不是有錢人。”果然，之后不久，莫言就聽說表哥的呢子大衣是借別人的，他的生意做得并不好，倒是他常常借別人的衣服穿，然后四處騙吃騙喝。

王陽明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期間，奉旨巡查杭州虎跑寺時，聽說寺中有一位高僧，修行程度很高，已經不看不說靜坐了三年。王陽明是“心學”集大成者，他決定會一會這位高人。進入大殿后，他一言不發地站在一側，靜靜地看著殿內的一切。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喊一聲：“和尚整天巴巴地說些什么，又眼睜睜地看什么呢？”話音剛落，一動不動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和尚忽然睜開眼睛，嘴里發出“啊”的聲音。王陽明上前拱手問道：“高僧家中還有什么人呀？”僧人說：“唯有老母親一人。”王陽明又問：“想不想她呀？”僧人滿臉羞愧地回答：“哪能不想呢？”王陽明左手一揮，豪邁地說：“去吧，準你即日起侍奉老母。”王陽明離開后，高僧當天即辦理了相關手續，還俗回家去了。

許多人覺得王陽明很神奇，為什么區區兩句話，就能讓人人膜拜的高僧還俗呢？王陽明卻見怪不怪地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只不過和尚看似平靜的臉卻掩蓋不了一滴淚水。”原來，就在王陽明暗自觀察高僧時，恰巧殿內來了一位老婦人，她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乞求菩薩保佑外出的兒子平安歸來，希望有生之年還能見他一面。當老婦人說這些話的時候，高僧的眼角無聲地滑落出一滴淚水。

鄰居白叔是位居士，平日里吃齋念佛，周末雷打不動去寺廟禪定。郊區光明寺翻修時，他專門請假一個月做義工。回來時，人瘦了十幾斤，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繭子。一次，在朋友家中偶遇白叔的同事老任。我忍不住贊揚道：“白叔真是德高望重呀！”老任輕蔑地哼了一聲，沉沉地說：“那是你沒見過他的老母親！”喝了一點酒，老任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有一年，老任和白叔一起出差。經過白叔老家時，汽車壞了，兩人只好暫住一宿。在白家，老任忍不住向白叔的老母親夸贊道：“阿姨，您養了一個好兒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一句最樸實的話，竟然讓屋子中的氣氛下降到冰點。剛剛還和藹可親的老母親忽然變得生分起來，獨自一人默默地走出門外，再也沒有說一個字。老任說，什么也掩蓋不了老母親的沉默。

后來，老任逐漸聽說了一些關于白叔的情況。白家有兩個兒子，老大雙腿殘疾無法行走，守寡的母親只好將全部希望寄托至小兒子，也就是白叔。白叔很爭氣，不但上了大學，還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不過，工作后的白叔醉心于佛事，平日里很少回家看望老娘，反倒是坐著輪椅的大哥，肩負起了照顧母親的重任。老任說：“即便獲得全世界的贊美，也掩蓋不了白發老娘的沉默不語。”

人們總是企圖用假相來掩蓋一切，好讓周圍的人信以為真。殊不知，那些美麗的假相往往經不起一點小小的考驗，哪怕是一個認真的推敲。聰明的人，總能撥云見月，從繁復的假相中找到最不起眼的真相。如同高檔的呢子大衣掩蓋不了一只虱子，再美麗的假相終究會被戳穿，因為它掩蓋不了真相的存在。

【原載《經典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