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東野圭吾 李盈春 譯
這座新興住宅區(qū)里住著三百多戶人家,大部分家庭的男人都在家電制造商ABC電器上班。靜子的丈夫也供職于ABC電器,隸屬于研究開發(fā)部,最近好不容易晉升管理職位。
他們是一年前在這里買房的。剛買到盼望已久的獨棟洋房時,靜子每天都樂得心花怒放。搬到新居約一個月后,靜子知道了富岡夫人的茶會。這是鳥飼文惠告訴她的,文惠也住在這個社區(qū),丈夫在ABC電器擔任IC設計部科長。
富岡夫人芳名貞子,是ABC電器富岡董事的太太,而富岡董事正好分管研究開發(fā)部和IC設計部。
鳥飼文惠告訴她,這位富岡夫人每月舉辦一次茶會,與會的都是“丈夫部下的太太”,你也來參加吧。
剛聽說此事時,靜子覺得很麻煩,甚至不無抵觸情緒,心想若要應酬上司,在公司里就夠了,憑什么連私生活也得搭進去?

但最后靜子還是決定參加下一次的聚會。她認為這樣做在提升丈夫的印象分上多少可以有所貢獻。
然而時至今日,靜子萬分后悔當初的決定。倘若從一開始就不參加,雖不會令富岡夫人對丈夫的印象加分,卻也無須擔心減分,如今冒冒失失地參加了,就很難再中途退出。
富岡府的會客室里已經來了四位太太,其中鳥飼文惠、町田淳子、古川芳枝都是老面孔了,另外還有個靜子沒見過的年輕女子。鳥飼文惠介紹說,她是田中弘美,上個月剛搬過來,今天第一次參加這個聚會。
“請多關照。”田中弘美行了一禮。
“你太客氣了。”靜子回以微笑,心想又多了一個犧牲者。
富岡貞子來了。她看了眼墻上的時鐘,又看了看在場的所有人。
“山田太太和佐藤太太好像還沒光臨呢。”她那無框眼鏡下的雙眼似乎灼灼發(fā)光。
鳥飼文惠緊張地挺直腰,轉向董事夫人。
“噢,山田太太啊,聽說她有親戚過世,所以請假了。”
“這樣啊。那么,佐藤太太呢?”
“佐藤太太的孩子發(fā)燒。”這次換町田淳子回答,她就住在佐藤家隔壁。
“哦,感冒了?稍候我去看看她,順便帶些點心。”
夫人沉思著。看到她這個樣子,靜子心想,這位肯定還是要去看望,還要帶上“手制”的點心。
富岡夫人點完名后,茶會終于開始了。靜子等人幫忙端過紅茶和點心,今天的點心是戚風蛋糕。
“我覺得烤得很不錯,孩子們也都夸好吃。”夫人驕傲地挺起胸膛說。
靜子一面報以微笑,一面用叉子切下一塊。才一下手,她就忍不住想,這是什么呀?戚風蛋糕的特色是質地如海綿般輕盈,這塊蛋糕卻硬邦邦的。送進嘴里一嘗,口感果然很糟。
鳥飼文惠發(fā)表的感想卻和靜子全然不同:“松軟豐潤,簡直入口即化。”
夫人笑得瞇起了眼睛:“是吧?古川太太你覺得呢?”她問眾人中特別熱愛點心的古川芳枝。
“嗯……是啊,是很美味。”古川芳枝吞吞吐吐地說。
獲得預期的反應后,富岡夫人心滿意足地喝著紅茶。
就在這時,一直表情復雜地吃著蛋糕的田中弘美忽然開口了。“啊,差點兒忘了,”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紙包說,“我今天烤了曲奇餅帶過來,不嫌棄的話,請嘗嘗吧。”
會客室里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每個人都沉默不語,彼此察言觀色。夫人依然嘴角含笑,眼鏡后面的雙眼卻隱現怒意。
最后還是富岡夫人打破了這難堪的沉默:“這是你的手藝?烤得挺好啊。既然特意帶來了,大家就嘗嘗吧。”
“我嘗嘗。”靜子也拈了一塊。好吃,這是她的第一感受。口感爽脆,伴著檸檬的香氣,恰到好處的甘甜在嘴里彌漫開來。
“嗯,大家覺得怎么樣?”或許是見眾人都悶不吭聲,田中弘美擔心地問。
“我看嘛,還可以。”鳥飼文惠說。
“還過得去吧。”古川芳枝說。
“說到曲奇餅,”鳥飼文惠說,“前幾天夫人烤制的那款最棒了!”
自從嘗過田中弘美的曲奇餅,夫人一直板著臉不說話,直到聽到這句,才展顏一笑。
“噢,那個曲奇餅我還有哦。要嘗嘗嗎?”
“要啊,當然要啊!”鳥飼文惠說完,又尋求其他人的贊同,“你們說是吧?”
大家沒吭聲,但都點了點頭。
富岡夫人從會客室走了出去,余下諸人依然保持著沉默。田中弘美干巴巴地吃著自己的曲奇餅。
夫人拿著個藤制的小筐回來,藤筐里滿滿地裝著焦茶色的曲奇餅。靜子感到不可思議:這個人到底在想什么,居然一口氣烤了這么多?
到了這個地步,想不吃也不行了。靜子拿起一塊放入口中,曲奇餅咬起來活像在嚼火山石,味道也甜膩得要命。靜子忍不住伸手端起紅茶,把嘴里的曲奇餅沖下去。再看四周,田中弘美和古川芳枝也都端起茶杯往嘴邊送。
“我說得沒錯吧,”鳥飼文惠掩口說道,“夫人的曲奇餅最棒了!對不對?”
她在征求町田淳子的意見,町田淳子慌忙點頭:“沒錯,味道非常高雅。”
靜子稍稍瞥一眼田中弘美,只見她雖然臉繃得緊緊的,卻終究閉著嘴沒作聲。
“啊,對了,差點兒忘記一件要緊事。”富岡夫人雙手合在胸前,胖得圓滾滾的身體扭來扭去,“我有禮物送給各位。”
“是什么?”鳥飼文惠馬上接口,聲音顯得滿心歡喜。
靜子心里頗感膩煩,她偷偷瞟了一眼町田淳子和古川芳枝,二人臉上笑逐顏開,眼睛里卻浮現出不安的神色。
夫人轉身走出會客室,一會兒又抱著一捆布回來,攤到桌上。是一疊長約三十厘米、寬約二十厘米,由布片縫綴而成的手工作品。
“喲,很華麗的抹……”
坐在靜子旁邊的田中弘美說到這里,急忙打住。靜子心想,幸虧她及時剎車。剛才她肯定是想說“抹布”,但這怎么可能是抹布?
幸運的是,田中弘美的這句話似乎沒吹到夫人的耳朵里。夫人得意地拿起一塊怎么看都是抹布的布片說:“餐墊這東西很實用,對吧?所以我就自己做做看。”
眾人霎時瞠目結舌,靜子也啞口無言。這居然是餐墊?這么說,是要大家把這品位庸俗的布片墊在餐具下吃飯?
“好漂亮!”鳥飼文惠驀地狂叫起來,聲音大得像要把大家的腹誹一掃而空,“我老早就想買餐墊,只是一直找不到好的。”
或許夫人人并不壞,但這樣真叫人傷腦筋,靜子暗想。倘若她確實心靈手巧,做客人的也很愉快,稱贊起來也有意義。可偏偏不知道為什么,夫人做任何東西都在正常水準以下,她本人對此還毫不自知。
茶會結束后,靜子帶著夫人送的四塊怪里怪氣的餐墊,外加火山石般堅硬的曲奇餅離開了富岡府。
“喂,怎么搞的,別把抹布放在餐桌上!”史明下班回來,換過衣服,一走進餐廳就這樣說。
“那不是抹布,是餐墊。”靜子說,“至少人家是打算做成餐墊的。”
“富岡夫人的大作?”史明皺起眉頭,“你還帶了什么回來?”
“還有曲奇餅。噢,你還是別吃為妙。”
“你不說我也不會碰。上次的香腸我已經吃夠苦頭了。”
上次聚會后,靜子帶回了一大堆夫人自制的香腸。這香腸無論煎炒烹炸都沒法入口,肉類腐敗的臭味,加上調料的刺鼻香氣,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兩個人說什么都吃不下去,便拿去喂家里養(yǎng)的狗蒲太。蒲太剛朝碟子邁了一步,立刻叫了一聲,飛快地夾著尾巴逃走了。就是這種人憎狗厭的魔鬼食物,富岡夫人分送給眾人時居然還自夸“果然只要吃過一次我親手做的香腸,就再也看不上店里的成品”。她的味覺到底是怎么樣的啊,靜子實在覺得不可思議。
“怎么處理,這曲奇餅?”史明揚起下巴指指裝曲奇餅的袋子。
“扔了吧,沒辦法。”
“小心別讓鄰居發(fā)現了。”
“我知道,我已經輕車熟路了。”
到了扔垃圾的日子,靜子仍是提心吊膽,生怕被人看到。為防患于未然,每次處理富岡夫人的手工作品時,靜子都至少套上三層垃圾袋。
“這幾塊抹布,哦,不,餐墊,該怎么辦?干脆當抹布使得了。”
“可我聽古川太太說,富岡夫人偶爾會忽然登門,不露聲色地察看自己送的禮物有沒有被好好使用。所以,還是先放在雜物房里吧。”
“照這樣看來,不管味道多可怕,也還是寧愿收到食物,至少可以一丟了之,不留痕跡。”
其他幾位太太對這種情況究竟做何感想,靜子最近對此一直很好奇。史明建議她和大家商量商量,靜子則回答,要是行得通,也不用煩惱到現在了。萬一有人偷偷跑去告密,豈不是得不償失?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郁悶的日子,靜子又接到鳥飼打來的電話,心情愈發(fā)沉重。鳥飼通知她,夫人有禮物要送給茶會的全體成員。如果誰有事去不了,夫人會親自送來。
第二天,靜子愁腸百結地前往富岡府。當地穿過門走向庭院時,一股異樣的臭味直沖鼻孔。這該不會是……她立時想到某樣食物。
來到院子里,只見茶會的常客都到齊了。
庭院中央放著四個巨大的塑料水桶,富岡夫人伸手探進其中的一個,揪出一棵足有兒童腦袋大小的白菜。
“這泡白菜看起來很誘人吧?我還是第一次腌菜,不過我相信,肯定會很成功的。”
聽到這番話,靜子只覺一陣暈眩。
夫人卻全然無視靜子的心境,徑自從塑料水桶里拿出泡白菜,倒進準備好的大號塑料袋,依次分發(fā)給一旁的眾人,還叮囑說“回頭別忘了反饋感想”。靜子回過神時,兩只手也各拎著兩個塑料袋。
正如靜子所料,帶回的泡白菜立刻給家里惹來麻煩。她原想試著嘗嘗,就和史明挑戰(zhàn)了一下,誰知才吃一口,兩個人就全吐了出來。
“快扔掉!”史明帶著幾分惱怒命令道。
從把泡菜帶回家的那一刻起,靜子就決定要早早地處理掉。問題在于怎樣扔掉——垃圾袋根本擋不住這股強烈的臭味。
兩天后的上午,靜子透過窗子向外張望。九點過后,一看到垃圾回收車開過來,她馬上拎起放在玄關的垃圾袋飛奔出門。只要爭取垃圾第一個被回收,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了,她盤算著。但打這個算盤的不止她一個。幾乎同一時間,好幾個家庭主婦拎著垃圾袋從不同方向出現了。一看面孔,都是茶會上的同伴。
她們難掩詫異,面面相覷,旋即望向別人拎著的垃圾袋,同時把自己的垃圾袋藏到身后。
垃圾回收車逐漸開近,但不知為何,感覺卻格外漫長,眾人尷尬地沉默著。
清潔工將幾個垃圾袋放進回收口,小聲嘟囔了一句:“這是泡白菜的臭味。”
那一瞬間,靜子看到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就在這個周六,富岡夫人舉行茶會。這一天人來得很齊,可能正因如此,夫人心情大好。
“看到你們都來了,我真是高興。我最近正在研究一個新玩意兒,和烹飪、縫紉完全兩樣,所以相當有難度,不過做起來很有意思。”
“這回夫人是要挑戰(zhàn)什么新項目?”照例又是鳥飼文惠來湊趣。
“我很快就會展示給各位看。還需要稍等片刻,這段時間大家就先喝喝茶,聊聊天吧。”說完,夫人離開了會客室。
好一陣子,誰也沒有開口。人們都沉默著窺探別人的態(tài)度。
坐在靜子身旁的古川芳枝終于湊近她問:“那個,有點棘手吧?”
“什么?”
“我是說,”古川芳枝一邊留意周圍動靜,一邊說,“泡白菜。”
眾人霎時屏住呼吸。
靜子佯裝平靜地點點頭:“是很棘手。而且,量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