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吳


1
清晨,天空怯生生地透著一抹乳白,墻角開著一叢火紅色的木棉。顧清池站在院子里,向身旁的兩個女生問話。
“案發現場就在這里嗎?有沒有被二次破壞過?”在院子的一角,放置著一個手工縫制的棗紅色狗窩,周遭是亂糟糟的腳印,如果仔細分辨的話,還能看到幾點暗褐色的印記,以及散落的零碎草葉。
“嗯,因為市區那邊不方便養狗,所以眠眠一直將狗寄養在郊區的外婆家,但是前天下午,”說到這里時,短發的女生略略停頓了一秒,一邊看旁邊的好友,一邊斟酌著用詞,“眠眠上完補習課過來,就看到了……”
“大人過來幫忙,把樂樂抬走了,其余的也沒人動……嗚嗚,這算二次破壞嗎?”開口的是樂樂的主人,叫作夏眠,今年十七歲,藝術生,性格溫和,不善言辭。這次帶顧清池過來調查案件,基本是她的好朋友林安南在說明情況,而她時不時用鼻音附和,眼眶通紅。
顧清池點點頭,掏出手機,“咔咔”拍了四五張照片,又找夏眠要了小狗臨終時的照片,做了備份。林安南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道:“顧同學,你現在有什么線索嗎?”
“這一次毒狗事件不是專業人士做的,而且是出于私仇的犯罪。”
“什么?”
顧清池蹲下身,捻了捻干枯的草葉,道:“現在是夏天,這里突兀地出現了枯草的痕跡,而其他草木完好,證明犯人使用的毒藥是百草枯,一種滅生性除草劑。作為速效觸殺型滅生性季銨鹽類除草劑,百草枯對單子葉和雙子葉植物綠色組織均有很強的破壞作用,能夠快速殺死作物的綠色組織,使其脫水變干,接觸土壤后很容易鈍化,是一種中等毒性藥劑,但是—它對人的毒性極大,會使肺、腎、肝、心臟及腎上腺等發生壞死,近乎無解,而且死狀極為痛苦,在2016年就被國內禁用,只是屢禁不止。”
少年垂下眼睛,緩緩道,“社會上毒狗一般會用異煙肼片或者琥珀膽堿,也更容易騙小狗吃下去……”
“為了防止誤食,百草枯被染成了難看的墨綠色,加了臭味劑,還加了催吐劑,要想混在食物里,難度突破天際。”在確定藥劑后,顧清池鎖定了嫌疑人范圍:“不是專業人士做的,兇手比較熟悉你家狗,所以在灌藥前,沒有遭到狗的反抗。至于為什么選擇百草枯,要么是無知,要么是殘忍,我個人更傾向于第二種原因,畢竟現在搜索引擎太方便了。”
院子里,團花錦簇,偶有輕微的抽噎聲響起,伴隨著林安南低低的安撫。顧清池的視線從對方寬大的校服上一掃而過,隨即垂下眼眸,再看不清表情,只有食指一下一下地彈動,仿佛一場無聲的暗諷。
2
那天之后,顧清池再沒有和夏眠碰過面,只有林安南偶爾詢問一下案情進展,她說,夏眠不久之后要去參加美術生集訓,希望在這之前查出兇手。
“那你有什么線索嗎?比如說,夏眠和誰有私仇。”顧清池的肩膀上停著一只雪白的鸚鵡,遠遠望去,像是一只白色氣球。很多時候,林安南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是個機器人,他只有在看著鸚鵡時,眼神才是溫柔的。
“我和眠眠是最好的朋友,”反復斟酌之后,林安南開口道,“是從小到大的那種好朋友。她的性子溫和,不會拒絕別人,我就陪著她去看外面的風風雨雨。她喜歡音樂,我便陪著她彈了兩個月的吉他,后來她喜歡上畫畫,我也買了畫筆,跟著練素描……”
“那有人討厭她嗎?”
“怎么會?”林安南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奇異的光彩,仿佛與有榮焉,.‘她從來都是討人喜歡的,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會有人喜歡她。”
談話到這里便戛然而止,顧清池送林安南出門,隨即拿出手機,在淘寶上搜索了“藍色手環”的關鍵詞。期間,鸚鵡蹭了蹭他的臉頰,咋咋呼呼地扇翅膀:“好朋友,好朋友!”
“是啊,她們是好朋友。”顧清池輕輕地嘆了口氣,刪掉了手機的瀏覽記錄。
他去了夏眠的學校。那是一所私立高中,校園內林木秀麗,鴿子群落在紅色的屋頂上,白色的鐘塔聳立,少男少女們并肩穿行,衣角撞落一地的光影。夏眠小跑過來,黑色的長發在肩上躍動。
“我看到你發給我的信息了,案子有進展了嗎?”和林安南比起來,夏眠的聲線更加溫和,少了一分咄咄逼人的味道。顧清池注意到不遠處有兩個女生在等她,臉上都掛著善意的調笑。
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挑了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林安南呢?你們不是一個學校的嗎?”
“是的,但是小南是學理科的,我們在學校很難碰到啊。”夏眠眨了眨眼睛,“你要找她嗎?我可以給她打電話。”
顧清池搖搖頭,繼續和夏眠聊了一些人際交往方面的話題,直到分別時,才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你的新手鏈很漂亮,我記得上次見面時還沒有戴過,是新買的嗎?”
“嗯嗯,這是果醬她們送我的同款,我也很喜歡。”果醬應該是在不遠處等她的女生,顧清池注意到,她們手腕上有一模一樣的手鏈。
陽光耀眼,空氣中彌漫著柑橘的香甜氣息,顧清池看見一個短發的身影在灌木叢之后一閃而過,快得像是一個幻覺。
3
深夜,顧清池窩在沙發上看漫畫,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閃爍起來,
“秦禾?”
“哥,我喊你哥行不行?我都在她家附近撿了一個星期的垃圾了,真沒看到你要的手套,要不要我先回撤?”打電話的男人叫作秦禾,28歲,無業游民,但是消息靈通,屬于熱心的“朝陽群眾”。因為陰差陽錯被顧清池救過一次,便一直幫他打探消息。
顧清池沒有說話。短短的幾秒內,他與夏眠、林安南的相處的所有細節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像是有一只手牽引著他,去注意一些細微的、奇異的東西·一
他忽然有了決斷:“嗯,辛苦了,你先回家吧,我知道最后的證據在哪里了。”
第二天一早,顧清池獨自去了禮品店,在眾多女生詭異的注視下,挑了一雙女款蕾絲手套,戴到了手上。男生的骨架偏大,哪怕顧清池的身形并不粗壯,蕾絲依然緊緊地箍在手掌的位置,露出一截白哲的手腕。
他漫不經心地活動了一下手腕,眼神有一瞬間的放空,隨機收斂了情緒,用手機發了一條短信:“林同學,我是顧清池,放學后方便來一下工作室嗎?”
大街上,有小孩子不小心松開了手中的氣球,只能目送著心愛的氣球遠去。顧清池仰頭看了許久,忽然覺得,這是一場對人生的隱喻:只要松開了手,就什么都沒了。
他等了林安南三個小時,直到華燈初上,少女才姍姍來遲。只見她穿著寬大的、不合身的校服,一雙黑色的眸子里似有云海翻涌:“你找到犯人了,對嗎?”
顧清池卻好似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地用電腦放映照片:“之前我說過,毒藥用的是百草枯,有色有味,對人有劇毒。從犯罪現場來看,狗在被灌藥時,有過猛烈掙扎,因此藥劑灑落,造成了它嘴邊皮毛的焦黑,和地上的暗褐色斑痕,同樣地,犯人的手上也會被濺上藥劑,造成紅斑和水皰。”
“當然了,能夠選擇百草枯來毒狗的人,肯定知道百草枯可經皮膚吸收,造成中毒,因此,她會選擇戴好手套,并在完成犯罪后,將手套丟棄。”顧清池想起秦禾關于撿垃圾的抱怨,輕輕地搖了搖頭,“可是,我沒有找到手套,也就是說,犯人并沒有丟棄它。”
“你沒有證據。”
隔壁房間里,鸚鵡忽然鬧騰起來,像是被外面的廣場舞音樂嚇到了,“哇哇”叫喚起來,一下子打斷了兩人的對峙。顧清池深吸一口氣,重新挑了一個話題:‘上次你來這里見我,戴了一條不合適的藍色手鏈,從松緊程度來看,原主人的手腕應該更加纖細,也就是說,那是夏眠的鏈子,你向她要來了……不,應該是你從她那里偷來了。”
“上次在學校碰到夏眠時,她手上已經換了一條紅色的鏈子,與其他兩個女生是同款。”顧清池仿佛看不見林安南陰沉的臉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和你不一樣,夏眠天生就受人歡迎,哪怕不小心丟了一條鏈子,也很快有人再送來一條……”
“閉嘴!”
“你嫉妒夏眠,對嗎?”顧清池緩緩俯下身來,直視著對方,“你嫉妒她討人喜歡,所以偷偷去用她的東西,還想要變成她那樣的人……你連作案時的手套都是從夏眠那里偷來的,所以你不舍得扔,是不是!”
“你沒有證據!”
顧清池輕笑了一聲,眼底卻沒有分毫笑意:‘第一次見面時,夏眠穿了連衣裙,你穿了秋季校服;第二次見面,你穿了襯衣,卻戴了一條藍色手鏈;這一次見面,你又用校服遮住了手腕……”
“那么,林同學,你的手腕上有什么秘密嗎?”
4
圖窮匕見。
少女卻忽然喪失了暴怒的氣力,原本緊繃的脊背松懈下來,人也溫順了幾分,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以一種閑適的姿態挽起了袖口,露出一截疤痕點點的手腕。
“眠眠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她揚起頭來,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可是,為什么我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呢?”
她從來都沒有嫉妒過夏眠。
從小學到中學,從總角到豆蔻,兩人手牽著手長大,成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對于夏眠來說,林安南是她的影子,是她的盾與劍,是那個可以陪她聊天到深夜的人;而對于林安南來說,夏眠是她唯一的好朋友。
感情是分三六九等的,在林安南的通訊錄里,好朋友的位置從來都只有一個人。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明明你們才是好朋友,可是有一天,她的朋友圈里忽然出現了你沒看過的風景,你不認識的人,說著你聽不懂的笑話……你成為了被拋下的人,而她甚至沒有回頭等你。”
并蒂蓮,團花簇,人生來就是群居動物,難以熬過寂寞的寒冬。
顧清池沒有回答林安南的問題—他不擅長處理情感糾葛,只能笨拙地將話題擰回自己的推理區域:“作案之后,你為了擺脫嫌疑,所以勸夏眠委托我進行調查……你并不認為我會查出真相吧,否則不會專門去找一個新開一個月的偵探工作室。”
十五歲的少年偵探,誰看了都會覺得是瞎胡鬧。可是,林安南卻搖了搖頭,“我調查過你,兩年前的‘天才偵探,一年前因為事故被踢出偵探聯盟……我是抱著被發現的心思來找你的,因為我厭惡角落里扭曲的自己。”
“你已經把資料發給眠眠了吧,那么,再見。”
夜涼如水,外面的廣場舞音樂早已停歇,房間里的鸚鵡也睡著了,白色的腹羽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顧清池戴著耳機,面無表情地看一檔搞笑綜藝,在他身旁的茶幾上,書翻到了第17頁,剛好露出這樣的句子來—
“與其互為宇宙,不如自成人間”。
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