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林散之

文＞＞＞顧農

舊體詩不容易做。用功，忌俗。宜求境界，求胸襟。要讀書多，見識廣，才能下筆寫一點。就是“俗”字不易去掉，需要從唐宋大家揣摩一番。見識高，吐詞自雅，敷衍就是俗。字和詩是一樣的。

林散之印

林散之老人是蜚聲海內外的“草圣”，同時也是杰出的畫家和詩人。林老最愿意談的是詩，他說：“我以七分精力用于學詩，工夫最深；兩分用于寫字，畫乃書法余事。”又說：“談詩要比談其他藝術，心里要踏實些，至少不拘束。”

我曾有機會聽散之老人談過幾次詩，他又曾把自己詩集的兩種本子送給我，睹物思人，往事歷歷在目。

那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我的二姐古平從“安家落戶”的山村返回新聞界，重操舊業，干勁沖天，興致勃勃地大寫人物通訊，為林散之老人寫過好幾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這以前，林老在書法界以外尚不甚為人所知。當時她還發愿為林老寫一本傳記，約我參加，于是我跟著她去拜訪過幾次，最熱烈的話題就是談舊體詩。

林老兩耳極聾，同他交流只好寫下來給他看；而他的回答以及主動要說的話，也都寫在紙片上。這種筆談記錄古平姐那里有幾大包，因為種種原因，大約至今都沒有徹底加以整理。

第一次跟古平姐去謁見林老的情形，后來我在《古平人物通訊選》（新華出版社1987年版）的《后記》里曾經有所記述。可以補充的是，這次告別以后，我非常激動，深感這位年逾八旬的衰翁乃是我所接觸過的最偉大的藝術家，于是在稍后寄呈小詩兩首以表達我的欽仰之忱：“筆墨淋漓自寫春，從來大器晚來成。藝壇大老余多少，頤養年年見道真。”“最難腕下粲星辰，急利邀功笑世人。北斗泰山今在是，何當一卷記平生。”大約過了一個月，古平來信，說老先生在病中托人帶信叫她去一趟，見面后鄭重地托她轉告我，寄去的詩須改動兩處：“大老”改為“歲月”，“晚來成”改為“晚年成”。同時由她轉給我一部他自己的詩集《江上詩存》，請我指正，并有親筆題辭。

這消息讓我興奮了好久。林老賜贈的《江上詩存》一套四冊為鋼板手刻油印線裝本，是散之老人的學生陳慎之先生等人花一年工夫刻成的，只印一百部。每一冊的封面題簽均出于林老手書。后來《江上詩存》出了鉛印本，林老又題贈一部。兩種版本的《江上詩存》乃寒齋鎮庫之寶。

將“來”字改為“年”字，極是，當照改；但將“大老”改為“歲月”，出于林老本人固無妨，且是長壽之征，而出現在我的詩里就很不妥，簡直是大不敬。林老似乎根本不管立言者的身份和角度，這是他老人家的幽默處了。林老德高望重，長我50歲，但筆談之際，不但毫無架子，而且莊諧雜出，經常引用民間諺語開些玩笑，在病中仍然風趣如此。

林散之書法

林散之印：九十歲后作

林散之印：曾登太白

那時我30多歲，什么都想搞一點。我曾請教過他如何寫舊體詩，他為我開過一份書目，又在紙上寫了一段話強調說：“舊體詩不容易做。要讀書多、見識廣，才能下筆寫一點。就是‘俗’字不易去掉，需要從唐宋大家揣摩一番。”又說：“見識高，吐詞自雅，敷衍就是俗。”問他學書法的門徑，他說：“字與詩是一樣的。用功，忌俗。宜求境界，求胸襟。”他還說我“只能學學小楷和行書，不能多學了，時間來不及了”，又說：“你事情多，只學一點應付就行了。”

可惜我后來忙于教學，寫沒有多少人要看的學院派論文，字既不練，詩也不寫，愧對林老的教誨。只是始終沒有忘記他說的“用功，忌俗”四個大字，離他的要求或尚不甚遼遠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