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四月

安黎

四月宛若美少女的微笑，以一種清純的甜蜜勾人心魄。

四月宛若離異者舉止的輕佻，已擺脫寒冬藕斷絲連的糾葛，正在急匆匆地奔往炎夏懷抱的路途。

四月宛若一部愛情詩集，隱伏著膨脹的迷惘與狂妄，纏綿著跌宕的悲愁與歡愉，延續著洶涌的幻滅與憧憬。

四月更宛若一部存續千古的典籍，泛黃的紙張透出新綠，陳舊的故事抽出新芽。

厚實的四月可以翻閱，可以打量，并足以撬動目擊者思緒的飛揚和懷想的馳騁。

走進四月就會發現，不同的年代背景之下，有著不同的四月色彩與底片。物質匱乏的年月，四月遠不如現在這樣受人歡迎，而是像一頭患有狂犬病的猛獸那般，令人望之生畏，唯恐躲避不及。青黃不接，空空如也的倉儲，一如人們空空如也的腹胃。那些饑腸轆轆的饑民，仿佛風中的黃塵流蕩，四處尋覓吃食，空泛的目光比灰燼還要虛無困乏，掰著指頭數著日子，寄望于冗長蹣跚的晝夜囫圇而過，企盼于麥地里正在拔節的麥苗盡快泛黃，并及早地搭鐮收割。對食物的孜孜以求，幾乎禁錮了人性的一切欲望，于是填飽肚皮，就化為人至為真實的幸福體驗;而忍饑挨餓，則成為人不愿觸碰的敏感痛點。

伴隨物質的豐裕，四月的表情不再僵硬貧瘠，不再青面獠牙，而是和煦的，是溫馨的，是洋溢著浪漫情懷的，是彌漫著曖昧氣息的，像熟睡的嬰兒初醒后的搖手蹬腿，像懷春的戀人一見鐘情后的嬌顏含羞，像貪杯者徹夜豪飲后的醉意朦朧。草萌綠，樹發芽，簇簇花朵千嬌百媚，群群蜂蝶流連嬉戲，候鳥北歸，池塘清幽，幾許歡悅景致，一派祥和氛圍。

同樣的四月，在不同的時段，為何在人的心理會有如此迥異的投影？原因無疑與人的境遇有關，無涉季節的優劣。事實是，春夏秋冬，每一個季節皆有它的悠長，也有它的美好，但能否享受到其中的美好和悠長，則取決于人心溫度的沉浮。當人心結冰，即使外在的氣候焦灼滾燙，人感受到的，依舊是徹骨的冰寒。食不果腹，曾是人面臨的最大劫難，也把原本高貴的人，淪落至動物的境地。有一句話叫“倉廩實而知禮節”，講的是人唯有不愁吃穿，才能成為高尚的君子，從而從對生存的粗糙獵取，轉化為對精神的雅致追索：彬彬有禮，溫文爾雅，迷戀藝術，憧憬著被現實高舉和被歷史銘記。精神生活，究其實質，是衣食無憂的衍生物。當然，精神生活，并不純粹是以精神的面目出現的，很有可能是以物質的形態來呈現，比如很多暴發戶開豪車，住豪宅，披金戴銀，表象上看他們是在物質的坑洼里翻跟斗，其實卻是在精神的舞臺上搔首弄姿——用物質作為道具，來烘托精神的非凡，其目的在于吸引他人關注自己，羨慕自己，并在他人的矚目和談論中，獲得虛榮心的甜蜜滿足。

從稼穡的角度看，四月似乎是無足輕重的，既無一顆一粒地歸倉，又無一針一線地織補，但刨根究底，卻發現四月與人的日常生計密切相連。四月貌似閑月，卻閑月不閑，人們并沒有袖手旁觀，而是忙碌于播種與栽植：樹苗埋入土層，參天大樹才有基礎;種子播進壟溝，稻谷飄香才可預期;棉籽撒入田間，紡線織衣才能實現。

四月還是祭祖的時月。時值清明，和親人結伴而行，冒著若隱若現的絲絲輕雨，去往先祖的墓地，掛一縷長錢，插三炷燃香，磕三個跪頭，如此等等，不是在重拾迷信，而是在以這種古舊的儀式，來表達對先祖的感恩和緬懷，從而尋蹤自己血脈的來歷，懂得自己去往的方向。

四月更是踏青的時節，約三兩位好友，沐浴近乎濫情的春光，赴郊外，赴山谷，去看山花爛漫，去聽松濤回響，和小草相濡以沫，和小溪肌膚相親，在忘乎所以中，蕩滌堵心的雜陳，抖落捆魂的欲繩。或許，一朵無人憐香惜玉的寂寞野花，就能給我們以人生的啟悟;一個自食其力而又無比堅韌的渺小螞蟻，就能給我們以生命的昭示;一只自由自在自得其樂的飛鳥，就能給我們以擺脫迷津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