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戀的自枯自榮

陳雪

你說那年你二十歲，他是社團里認識的學長，白凈長臉，黑框眼鏡，細長的眼睛，又高又瘦，不笑的時候很嚴肅，笑起來非常傻氣。他穿著法蘭絨格子襯衫，破破的牛仔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總比旁人高，他養(yǎng)成了駝背的習慣。學長的房間是大家開會的地方，三面墻都是書架，滿滿都是書和CD，都是你沒讀過的書，沒聽過的音樂。屋子里總是煙霧彌漫，每個學長都抽煙，他也抽，你最喜歡看他把香煙抽得很短很短，一副很愛惜的樣子，可是你不喜歡他撿別人的煙頭來抽，那太臟了吧，你心想。他從來不許人去清理那盆堆得滿滿的煙頭，“沒錢的時候還可以拿來抽。”他說。

是啊，學長好窮，那時大家都窮，可他特別地窮，不但抽旁人的煙頭，還曾經吃其他人剩下的盒飯。你忘不了那一天，大伙聚餐，吃的是便宜的盒飯，他比較晚到，有人先走了，看到桌上剩下的剩飯，他每一盤都清空，“好久沒吃米飯了?！彼吐暤卣f。你心痛死了，隔天就去買很多面包。他的門從不上鎖，誰都可以進去，你把面包跟咖啡豆都帶去，還帶了一條煙，這也花掉了你一兩星期的零用錢，你沒留字條。屋里沒人，學長曾對大家說，喜歡的書都可以借走，你搬了一本又一本，你幫他掃地、曬棉被，把垃圾都丟掉，你發(fā)現架子上堆滿了面條跟罐頭，學長總是煮白面條配肉醬罐頭，用小小的電爐、鐵鍋，煮上一大包，跟隔壁另一個很窮的學長一起吃。你把屋子清掃干凈，唯獨沒有清空那個煙灰缸。

那陣子你每周都去拿書，面包換書，香煙換書，很劃算。學長的書上彌漫著濃濃的煙臭，里面寫滿了筆記。學長的字非常剛毅，力透紙背，即使只是筆記，卻也寫得工整。你把那些筆記都抄下來，比讀正文還認真。大多數的書你都歸還了，唯獨留下筆記最多的那本，就一本，像贓物般藏在枕頭底下。

你像個小偷一般愛著他，偷書，偷CD，還書，還CD，還加上面包、咖啡、香煙、水果。整整一年的時間里，你像夢游一般走進他的房間，在里頭待很久很久，仔細地打掃，認真地學習，你聽他聽的音樂，讀他讀過的書，你折疊他穿過的衣服，陽光晴好時，你也幫他把屋里的衣服棉被都曬到陽臺去。學長上午睡覺，下午會出門去，你總是趁著下午時間，小偷一樣溜進屋，待一兩小時，再悄悄溜走。

那段時間你很幸福，你啃最硬的理論，聽很吵的搖滾，捏著鼻子忍耐煙臭把那成山的書本讀了一本又一本，筆記寫滿一本又一本。學長總是不在，卻也無處不在。你聽人說起學長上一段戀情，對方是非常漂亮的學姐，聽說學長是被甩掉的。在學校里看見學姐騎著單車經過，你總是忍不住瞪著那雙又直又長的腿。你給學長買過一件襯衫，也是格子襯衫，換季了，你找了舒服的棉布料子，尺寸是小心用尺量過的。后來你看見學長穿著，袖子竟然短了半寸，非常氣惱自己的不小心，但看見學長認真穿上了，想來是他惜物的緣故。

學長的房間就在小吃街二樓，臨窗可以望見樓下排隊的人潮，開會時大家都高談闊論，你也如旁人一樣，假裝不動聲色，學長沒多看你，也沒少看你，一視同仁，你覺得很安心。寒假的時候，學長回家去了，你也回自己老家，那兩個月你過得非常痛苦，就開始寫起文章。

不知道是因為愛情，或者因為讀書，你從學長的房間偷走了很多知識，也生長了很多心緒，你變成一個有很多字要寫的人。每天你都給自己買面包吃，像是回到二樓學長的房間那樣，抱著面包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媽媽說你胖了，因為吃太多面包的緣故，你才感到心慌。

那個寒假結束，學長就要畢業(yè)了，一想到這件事，你就頭皮發(fā)麻，該不該對他告白？這件事完全不用考慮啊，學長喜歡的那個學姐，比你漂亮一百倍，更何況，你只要能夠給他買面包，曬棉被，就很開心，為什么還需要表白。

你猜想學長早就知道是你送的面包，你買的襯衫。他沒把房門鎖上，是因為他很窮，需要那些物資。你很感謝他沒有說穿，安靜領受你的用心，你又猜想或許他渾然不知，因為給他送食物的人不只你一個。但清掃房間的事只有你做過，因為房間總是那么臟啊，堆滿了揉碎的紙。

你想過，在學長畢業(yè)以前，給他寫封信，就一封，不署名，但后來你把那封信寫成了一篇文章，就登在?？?，連文章也是密碼，絲毫沒有提偷書與送面包的事，你寫的是大海，以及在海邊等待父親回來的一個小男孩。

你倒數著日子，感覺學長的臉頰似乎沒那么消瘦了，面包也滋潤了他的身體，就像豐潤了你的臉一樣。你把書一本一本還回去，經過一年的苦讀，你感覺學長無意間教會你好多事，你已經不用去偷他的書，而可以自己去書店選書來讀了。音樂方面，也確定自己喜歡古典樂勝過搖滾樂。經過這一年，你長高了一公分，頭發(fā)長了很多，可以束成馬尾。

有一天，學長把頭發(fā)跟胡子都整理過了。不多久，房間上鎖了，你感到詫異。聽說，學長談戀愛了。你親眼看見學長跟著另一個學校的學姐一起下樓那天，你正提著一袋新書要回家，學長跟學姐跟你打招呼，你感覺心臟都快停止了。學姐好漂亮，比上一個學姐更好看，社團交流的時候見過兩次。學姐喊你過去，你走過去了，看見學長牽著學姐的手，你突然感到頭暈，他們到底說了什么你不太記得了，但是學長一直在微笑，學姐的聲音好溫柔。

你感覺生命里有朵花開，又謝了，一片云飄過，一陣風吹過，一個故事結束，另一個開始了。你把雙手緊握，心里很安心也很空洞，至少學長不會再挨餓了，你低聲說。開始與結束，自枯自榮。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