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慰
因為愛情,她迷上了導彈這個龐然大物。與導彈多年的“耳鬢廝磨”,讓她從普通軍人變為導彈專家。每次導彈發射前,她都要陪導彈坐一會兒,圍著它轉幾圈,拍拍它,跟它說說話。她說,導彈就是她的另一個“戀人”。她叫王雪梅,火箭軍工程大學教授、導彈專家,曾獲得全國三八紅旗手標兵、全國巾幗建功標兵等榮譽,2018年當選全國政協委員。讓我們走近這位可敬的女軍人,去領略她和導彈那些有趣的故事……

工作中的王雪梅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是如何與導彈結緣的?
王雪梅(以下簡稱王):與導彈結緣是因為愛情。我和丈夫是大學同學,都在西安理工學院讀書,他是軍人子弟,家就在第二炮兵工程學院。大四時,我們做畢業設計需要使用計算機,我就和他一起到炮兵工程學院借用計算機。走進學院大門,赫然看到一枚巨大的導彈,當時我就被這個龐然大物“鎮”住了:原來這就是能打上千公里的導彈,太牛了!丈夫是個軍迷,看我對導彈感興趣,就給我講了有關導彈的許多知識。隨后,我對導彈的興趣越來越濃,就找來相關資料研究。愛屋及烏,因為丈夫的關系,我開始向往軍營生活。畢業那年,我放棄了留校任教和出國深造的機會,選擇在第二炮兵工程學院參軍入伍。5年后,我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1997年碩士畢業后,我成為第二炮兵工程學院的一名教員。
記:從學員變為教員,您的第一堂課講得很成功吧?
王:為了上好秋季開學的第一堂課,暑假里我天天埋首書齋,查資料做筆記,一個人對著墻壁模擬講課,把教案背得滾瓜爛熟。兩個月的“閉關”讓我對上好第一堂課信心滿滿。終于等到試講那天,我穩步走上講臺,師生相互致意后開始講課。由于下了苦功,該講的內容我都背熟了,一上臺我就口若懸河。當講稿翻至最后一頁時,我發現僅用了25分鐘,急得我直冒汗。為了不冷場,我只好把下節課準備的內容搬出來救場,之后又是一通“竹筒倒豆子”。正講著的時候,在教室后面聽課的繆教授打斷了我,讓我歇歇喝口水。繆教授沒有評價我課講得怎樣,只問了我一句:“累嗎?”我有些蒙,老實地回答道:“有點累。”繆教授開玩笑說,他真擔心我語速太快,一口氣接不上會背過去。
記:對這個玩笑您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王:是啊!繆教授對我一直循循善誘,指點我說:“你的課叫‘背課而不是‘備課。講課是門藝術,既要考慮自己怎么講,還要考慮學員怎么聽。”聽了繆教授的話,我這才醒悟過來:怪不得我講得口干舌燥,聽講的學員卻一臉茫然。原來我唱的是“獨角戲”!想想講課時我還挺得意,覺得自己表達流暢,新詞、專業術語不停地往外蹦,現在才明白,那只不過是下意識的自我展示,根本沒管學員聽沒聽懂。自己覺得簡單的概念,學員卻如同聽天書,云里霧里。這樣下去,以后學員就不會選修我的課了。現在想想,我那時還是太年輕,總想證明自己。
記:現在您講課生動有趣,是如何做到的?
王:講課方面,我經常向老前輩們學習,不厭其煩地聽他們的課,總結他們的優點和長處,以及他們吸引學員聽課的方式。時間長了,我漸漸明白,一堂好課不但要有好的內容、好的講課方法和聽課對象,還要掌控好課堂節奏。我不斷改進教學方法,虛心與學員溝通,尋求如何兼顧課堂知識性和趣味性。一堂高質量的課能讓老師和學生積極互動,氣氛熱烈。相反,如果做成“夾生飯”,師生雙方都覺得無趣、無味。如今,我當了20多年的教師,也算閱人無數了。課堂上,我拿眼一掃,從每位學員的表情、眼神就能獲取不同的信息:他(她)是否在聽講,是否聽懂了,是否有興趣。每次下課,能聽到學員一句“王老師,聽您的課總覺得時間過得快”,我就很知足了。因為這是對老師的最好獎勵。
記:當了多年軍校老師,您最自豪和最難過的是什么?
王:當老師最自豪的還是自己的課能得到學生的認可。鐵打的軍校流水的學員,時光把我從“梅姐”變成了“雪姨”,我先后主講5種型號的主戰武器、6個人才培養層次的20門主干課程,年均完成額定教學工作量的8倍,學員們大都成了火箭軍部隊的骨干。每次到部隊走訪總有熟悉的面孔沖我立正敬禮,那一刻真的很有成就感。每年的6月都是我的“傷心月”,學員們要畢業去部隊了,我舍不得但又送不得,我淚點低怕撐不住。去年6月,我在一個新組建的火箭軍部隊代職,新單位剛成立,一切都要了解、學習、適應,忙得團團轉,算是躲過了“傷心季”。學員們離校前給我定制了一支“雪姨專用”筆,惹得我又流了淚。為此,我還發朋友圈感慨:“好幸福,謝謝你們!”

王雪梅在給學員們上課
記:您先后6次前往西北地區執行導彈發射任務,那里天氣很惡劣吧?
王:西北戈壁灘茫茫無際,方圓幾百公里杳無人跡。戈壁灘有個特點,陽光下皮膚曬得生疼,背陰處冷風像刀子割;白天熱得穿背心都嫌多余,晚上凍得裹著棉被當“團長”,晝夜溫差有幾十攝氏度。這樣的環境雖然惡劣,卻也能磨煉軍人的意志。我6次以總工程師身份執行導彈發射任務。到了發射地先搭建帳篷。搭帳篷一定要在上午搭好,因為午后會起大風,狂風能掀起帳篷把人卷跑。搭帳篷是個體力活,戈壁灘地質堅硬,鋼釬插入石縫“叮當”作響,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固定好四角。人晚上睡在帳篷里,裹幾層被子仍凍得發抖。最有意思的是,戈壁灘上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天空中飄來一片云,呼呼啦啦就能落下一陣雨,幾分鐘后雨就停了。遠處的山頂上常年白雪皚皚,雄偉壯麗。在這樣的環境里執行任務,讓人頓生豪邁之情。
記:您是女性,能適應那里的惡劣環境嗎?
王:戰場上不分男人和女人,只有軍人。發射場對我來說有種魔力,只要一上場,我就會盡快從教師角色轉換到軍人角色,課堂上可以溫言細語,發射場上必須干脆果斷。作為發射場上的指揮官,更要有氣場。戈壁灘天氣多變,我的身體當然也不如那些年輕小伙子強壯,2016年我第六次率隊前往西北執行任務時,由于工作繁重,精神緊張,加上休息不好,導彈發射前兩天,我就病了:咳嗽、發燒、吃不下飯,渾身沒勁兒。戰友們勸我休息一下,我說輕傷不下火線,打仗指揮官怎能不在戰場?怕白天耽誤工作,我就晚上打點滴,輸液時盡量把吊瓶掛高,搬個小凳子坐下,胳膊放低,這樣液體下得快。
記:有您坐鎮,6次發射任務完成很順利吧?
王:并不是每次都順利。第六次的發射就和以往不同,那次用的是學校訓練發射車,我跑前跑后,不敢有絲毫懈怠。導彈伴隨著巨大的聲浪一飛沖天。“成功啦!”還沒等到歡呼聲停下來,發射車就出現了故障,發射臺無法回收!所有在場的人心都提了起來。作為指揮官,我身先士卒,領著幾個骨干沖了上去。經過分析,大家一致認為可能是電路出了問題。我對照著電路圖一點點檢查。一個小時后,我們終于查出了故障所在。排除故障后,我疲憊不堪,再也堅持不住了,在臨時支起的行軍床上倒頭便睡。
記:導彈打出去,怎樣才能知道是否擊中了遠方的目標?
王:導彈能不能擊中遠方的目標,這就需要跟蹤與測量。國外有套反狙擊手系統,通過子彈軌跡可倒推槍的方位。受這套系統的啟發,我牽頭研制了一套“導彈末區智能報靶系統”。為了這套系統,我廢寢忘食,設計了上萬組公式和數據。系統搞出來后,實用性如何,準確性是否可靠,這就需要實踐來檢驗。于是,我帶著設備再次踏上了西北高原。盡管多次到戈壁灘執行任務,但沒想到導彈末區比首區環境更惡劣,狂風裹挾著沙石漫天飛舞。扎好“攤子”開始測試卻出師不利,先是系統自保——氣溫太高,導致計算機死機;好不容易機器啟動,又發生了計算機顯示屏閃爆。后來查明了原因,是細沙進入了顯示屏內,造成系統短路。第一次測試無果而終。
記:第二次測試結果如何?
王:初戰失利,我和我的團隊并沒有泄氣,上一趟高原不容易,絕不能無功而返。我給大家鼓勁兒,而且憑經驗覺得這套系統能行。隨后,我和團隊對整套系統改進、測試,再改進、再測試……反反復復,終于證明了導彈末區智能報靶系統的有效性。雖然這只是一套教學實驗裝備,卻為火箭軍靶場落點檢測自動化奠定了基礎。當系統測試成功后,所有人都歡呼雀躍,嗓門能喊多大就喊多大,那場面非常瘋狂,我也樂得像個孩子。
記:您說過,導彈就像您的另一個戀人,您和導彈算是日久生情吧?
王:接觸導彈這么多年,我最佩服的是我的導師許化龍。導彈通電測試,他在旁邊僅憑聲音就能判斷系統是否正常、問題在哪兒,部隊上上下下的人都佩服他。那時我就想,什么時候我也能練成這樣一身本領呢?漸漸地,與導彈接觸時間長了,我對它越來越入迷,它就像我的戀人,幾天不見就想得慌。在普通人眼里,導彈屬于高科技,既神秘又威力無窮,只能敬而遠之。但我認為,導彈跟人一樣,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你想懂它,就得先愛它。如果把導彈當戀人,走近它,思考它,琢磨它,看它的內部結構,想它為什么有這么個參數,會不會出現故障,出現故障怎么辦,把它的所有秘密都搞得了然于胸,導彈就變得親切了。跟導彈朝夕相處多年,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發射前,都要陪導彈坐一會兒,圍著它轉兩圈,拍拍它,跟它說說話。我覺得它能聽得懂。戰友們都說我把導彈當成了待嫁的閨女。
記:您有個幸福的大后方,都說您和婆婆的關系特別好,是嗎?
王:我從普通軍人成為導彈專家,婆婆是第一功臣。性格上,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事業上沒多少野心。最初,我在學校只是做教學輔助工作,后來,丈夫繼續深造,考取了研究生,當時女兒已經兩歲,我把工作之余的重心都放在了家里。婆婆非常開明,勸我也考研,說憑我的聰明勁兒肯定能行,還答應幫我帶孩子。婆婆的鼓勵激發了我不服輸的勁頭,我決定試一試,與丈夫比比高低。我決定考研后,婆婆把家務都攬了過去,還千方百計給我增加營養。本科畢業5年后,我如愿考上了本校研究生。我承擔教學任務后,為了讓我專心教學和研究,婆婆還把飯給我送到辦公室。很多人說婆媳是天敵,我和婆婆生活中既像母女,又像姐妹。
記:據說您婆婆經常到車站為您送行,或迎接您凱旋?
王:我婆婆是那種老派知識分子,智慧、賢淑,如果不是當年她鼓勵我考研,我不會有今天的成績。從某種意義上說,婆婆就是我的人生導師。在生活中,婆婆對我很慈愛,在她面前,我可以沒有拘束地撒嬌、耍賴,像個孩子一樣。每次外出執行任務,婆婆都會到車站為我送行,再三叮囑各種注意事項,讓我感到很溫暖。我每次出差歸來,婆婆總會如期在車站等我。有一次,我在發射場生病了,回來時有些憔悴。婆婆給我獻過花后,捧著我曬黑的臉看了又看,動情地說:“辛苦了,梅梅!”我感動得把婆婆攬在懷里,對著她的腦門兒親了幾下。
記:您家的氛圍真好,有沒有對家人愧疚的地方?
王:我幸運的是遇到了通情達理的公婆。公婆的家在我家樓下,我們一家三口到樓下公婆家吃飯,回樓上自己家睡覺。同事朋友都羨慕我有福氣,說我家庭事業雙豐收,幸福得讓人眼紅。不過,我對公公卻心存愧疚。2016年,公公查出了肺癌晚期,當時我正牽頭做導彈發射前的準備工作。丈夫遠在北京,不能時時守在病床前,我就學校醫院兩頭跑。公公化療沒胃口,想吃雞蛋羹,那段日子,為公公蒸雞蛋羹是我每日的“必修課”。但遺憾的是,公公還是走了。因為工作忙,我對公公沒有完全盡到心,感到很愧疚。
記:您和丈夫都是優秀的軍人,女兒一定也很棒吧?
王:是的,我女兒很出色,她的出色源于良好的家風。在培養孩子方面,家風很重要。我母親是一位知書達禮的女性,家中嫂子和媽媽也處得像母女。我母親是繪圖員,她認為,做人也如繪圖,一定要認真嚴謹。我父親是地質工人,雖然無暇陪伴我們,卻沒有讓我們“野蠻生長”。我和丈夫的家教理念一致,經常抽時間陪伴女兒,每次考試我都會讓孩子做總結分析,以利再戰。我們是軍人家庭,軍人最重要的是執行力。平時,我們很注重培養女兒的執行力,培養她的自律性,對女兒的管教外松內緊,表面上對孩子要求不高,其實更注重她的內在成長。因此,女兒從小學習成績就很好。我和丈夫在事業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績,黨和人民給了我諸多的榮譽,這些女兒都看在眼里,她為我們自豪的同時,對自己的要求也更高了。家庭是我的大后方,親情是我事業的助推劑,我很感謝我的家人。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