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車厘子的環球之旅

張惠蘭 左璐

2013 年12 月20日，智利圣地亞哥以南約300公里處的塔爾卡，SanClemente 公司的工人們在清洗櫻桃（@視覺中國 圖）

深吸一口氣，安東尼奧·沃克（Antonio Walker）把最后一箱車厘子搬入了冷藏柜。2018年11月22日，智利首都圣地亞哥以南100公里外的雷基諾阿城，智利農業部部長頗具儀式感的一搬之后，這些車厘子開始了一場長達20-40天的海上漫游，最終抵達中國。

“能夠正式開啟這種水果的出口季，是一件十分激動人心的事情。”沃克對在場媒體說道，臉上卻帶著一絲倦容。

一周前，一場冰雹襲擊了智利中部的OHiggins和Maule地區——都是重要的車厘子產區。

這場冰雹也讓身在智利的郭金彪捏了一把汗。他是北京宏萬通商貿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從事水果進口已有十多個年頭。這是他奔赴智利采購車厘子的第五年，從2018年10月初抵達智利開始，郭金彪跑遍了各大車厘子產區，“如果說沒有這場冰雹的話，去年（整個智利的）產量會增高10%”。

生鮮電商時代，中國消費者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的車厘子，3-5月主要產自國內遼東半島和山東半島，6-8月來自美國，而12月至次年3月，元旦、春節、元宵節期間的銷售主力，來自智利。

事實證明，作為智利全球第一大貿易伙伴、車厘子最大出口市場，中國沒有讓智利失望。“26歲，月薪一萬，吃不起車厘子”的哀怨，沒有澆滅向往“車厘子自由”的中國人的消費熱情。多名受訪者告訴本刊，冰雹導致的少量減產帶來的，是更為凸顯的供不應求。

根據生鮮電商每日優鮮發布的《2019生鮮年貨消費報告》，春節期間，平臺內智利車厘子的銷量較之2018年同比暴漲了32倍——智利方面統計，出口的車厘子有83.75%進了中國人的胃。

地球另一端

郭金彪的第一批貨，在沃克宣布開啟出口季的三天后，從首都圣地亞哥西北約100公里外的瓦爾帕萊索港（Valparaíso）出發了。為了應對日益龐大的中國市場，據《經濟觀察報》報道，這個季度有三家智利航運公司開了快船航線。

22-23天后，郭金彪精挑細選的車厘子，抵達香港，由深圳入關，經兩天陸運，直抵北京庫房。

智利是地理距離中國最遠的國家之一。

從世界地圖上看，你可能很難注意到這個“徜徉”于太平洋東南一角的狹長國度。智利國土面積約和中國青海一省相當，南北長4270公里，東西最窄處卻不過177公里。東部是綿延縱貫南美的安第斯山脈，西面濱海，北部的阿塔卡瑪沙漠有“地球上的火星”之稱，最南部冰川遍布，為智利水果形成了隔絕病蟲害的天然屏障。

但直到世紀初，智利都還是名不見經傳的水果出口小國。美國農業部的報告顯示，過去二十年間，智利車厘子種植面積以每年9%的速度遞增。

事實上，推開內地進口車厘子市場大門的，是美國人。據說，當初為了和同季上市的中國本土櫻桃作區分，以便打開銷路，美國櫻桃協會特意把“櫻桃”（cherry）直接音譯為“車厘子”（另一說是內地商人取粵語發音音譯叫開的）。

在內地水果市場，改名換姓并不算新招數，就如“奇異果”之于“獼猴桃”、“黑布林”之于“李子”、“蛇果”之于“紅蘋果”等等。可是據界面新聞的報道，美國車厘子早期的推廣工作進行得并不順利，因為價格過于昂貴。

2008年，中國和智利簽署了《關于智利櫻桃、李子輸華檢疫議定書》，智利車厘子也得以獲準進入中國市場。和夏季上市，需要面對國產櫻桃競爭的美國車厘子不同，來自南半球的智利車厘子上市時間正值中國的冬季，因而擁有了“前輩”美國車厘子不具備的反季節優勢。但和前者相比，彼時智利車厘子口感較差，且長途運輸保存較難，也沒能“一炮打響”。

事實上，有生鮮平臺分析稱，與榴蓮、山竹、藍莓等進口水果相比，車厘子天生就帶有爆款體質。首先，它口感脆甜，受眾接受度高;更關鍵的原因在于，車厘子便于清洗和食用，顆粒狀又讓它兼備社交和分享的場景，在短時間內就能吃完。相比之下，其他水果要么口味偏小眾，要么吃完需要收拾果皮果汁，為“走紅”豎起了一道屏障。

隨著中國電商特別是生鮮電商業發展，時間到了。

郭金彪告訴本刊，早在智利車厘子獲準進入中國之初，他們公司就開始采購了，主要通過國內的進口商小量進貨。2014年，他突然發現智利車厘子的需求有了明顯增長，這才開始飛赴智利本地直接采購。

另一邊，智利果農對市場的嗅覺十分靈敏。2017年，郭金彪在智利考察采購期間，坐車時曾見道路兩旁大面積紅提、蘋果樹遭砍伐，身邊的智利合作方告訴他，果農們是在把土地留出來種車厘子。種植面積擴大，產區由智利中部向南北擴延的同時，口感欠佳的品種也被不斷淘汰，早期的“柔蕩”（Royal Dawn）等品種，被口感、糖度、新鮮度更好的“賓瑩”（Bing）、“拉賓”（Lapins）等淘汰，智利車厘子的總體品質改善顯著。

“車厘子自由”

每年冬季購買一箱車厘子存在冰箱里慢慢吃，已經成為張晶生活中頗有儀式感的一件事，她將其形容為“犒勞一下自己”。雖然價格不菲，但“一想到每年可以吃車厘子的時間比較少，而又剛好在過年期間，就不會心疼了”。

“其實這個背后主要還是消費力。”中國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經濟室主任岳云霞分析，“比如說智利車厘子一百來塊錢一斤，便宜的時候八九十塊錢一斤，到今天我們覺得好像可以接受，但是你往前推十來年、二十年，可能大家就舍不得。別說這個了，我們國產的黑櫻桃，六十塊錢一斤，絕大部分家庭也舍不得。”

2018 年12 月31日，廣東廣州，新鮮的車厘子擺進了生鮮超市（@視覺中國 圖）

環境網站“中外對話”高級研究員張春在《“良食”追求的正反面：中產中國的食物足跡》一文中寫道：“越來越多的（中國）年輕人正在向西方社會的飲食風尚看齊，一種注重品質、格調和健康的中產階層的食品消費模式似乎正在形成……收入狀況（變化）在食品消費趨勢上有明顯的體現：人們越來越愿意為健康、精致的食物付出更高的代價。”

同樣大量進口自拉美的牛油果，或可佐證這一說法。據報道，早在2005年，中國就開放了對墨西哥牛油果的準入，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其貌不揚、口味欠缺的水果并沒能贏得消費者的喜愛。2014年之后，在零售商、營養專家的游說下，這種水果突然憑借其豐富的單不飽和脂肪酸、膳食纖維和鉀，被追求健康的中產階層人士奉為“新水果之王”，“一天一個牛油果，疾病遠離我”的口號流行一時。

事實上早在今年春節前后車厘子話題在網上被引爆之前，據國際果蔬報道的統計，2017年，智利就以67.7%的占比，高居中國進口櫻桃市場銷售榜首。據新華社報道，從這一年10月開始，為了能讓中國食客早點嘗到車厘子，智利方面甚至包下專機往中國運送車厘子。到了2018年，海關總署數據顯示，近九成進口櫻桃來自智利。

甚至在2019春節期間，盒馬鮮生全球直采總監黃玲發現，價格更低、個頭更小的單J級車厘子不出意料熱銷同時，高價車厘子也同樣是市場的寵兒，“今年JJJ級的5kg禮盒裝竟賣得格外好。特別是春節大家回去的時候，如果雙J跟三J的5公斤，差個七八十塊錢，他寧可買一個三J的帶回家。”

每年春節，朱琴都會回老家啟東過年。她發現，今年春節，車厘子成為小城的“網紅”禮品，“去姨家拜年，我本想按往年老規矩買兩盒西洋參作禮品，結果被姐姐嘲笑說不時興了——現在過年串門，都是直接拎一大箱車厘子！”

岳云霞也笑言，過年吃櫻桃、送櫻桃，如今已成了中國人的一項“新習俗”了，或者說，已經成為包括她在內的一些中國人餐桌上的必需品了。

打造爆款

但要把車厘子運到地球另一端，且不損壞其品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盒馬鮮生全球直采總監黃玲介紹，車厘子采摘下來后，先要經過冷水降溫沖洗，用特制的保鮮袋包裹后，繼續在冷庫內冷卻8-10小時，直至果心溫度降至0-1攝氏度，最后裝進冷藏柜而非一般的集裝箱。

運輸途中也必須保證恒溫恒濕。黃玲曾和智利一位出口商聊天，對方告訴她，車厘子裝柜上船后，他會在里頭放置一個溫度探測儀。長達近一個月的漫漫海上長途中，一旦集裝箱內的溫度超過4攝氏度，他就可以向運輸方索賠。

為了讓自家的車厘子在每年層出不窮的進口水果中殺出重圍，俘獲中國食客的味蕾，智利政府和相關的行業協會著實花了不少力氣。

其中，智利水果出口商協會（ASOEX）可謂功不可沒。

ASOEX成立于1935年，其成員主導了智利96.5%的水果出口，所擁有水果種植面積占全國63.1%。ASOEX亞太區營銷總監謝里夫·克里斯蒂安·卡瓦哈爾（Charif Christian Carvajal）告訴本刊，看到中國市場的巨大潛力之后，從2016年開始，每年協會都組織會員出資籌款，投入500萬美元，專門用于中國地區的車厘子推廣。

以2018-2019銷售季為例，ASOEX以“幸福正當紅”為主題，前期在全國65個城市投放戶外廣告，開展線下門店宣傳;新年過后，則把重心轉移到在社交網絡、電商平臺、行業媒體的推廣，舉辦公關活動。

“我沒有碰到任何一個水果協會，能在短短三個月的銷售季里，拿出這么大一筆資金去做品牌和商品推廣。”黃玲感嘆。

常規推廣外，今年1月11日，ASOEX還在上海用24638顆櫻桃創下了“最長水果隊列”的吉尼斯世界紀錄。卡瓦哈爾直言：“這次活動主要是想吸引媒體、合作商、零售商，以及對手的注意，提高知名度。”

當地時間2015 年6月9 日，美國紐約，馬云受邀出席著名的紐約經濟俱樂部，面向近千位商界領袖發表主題演講，闡述阿里巴巴的美國策略：幫助美國創業者（比如車厘子農場主）銷售產品到中國，以滿足中國人民巨大的胃口（@視覺中國 圖）

“我們（和政府）一起合作進行推廣，不僅推廣產品，也推廣智利這個國家，我們覺得通過這種推廣，可以構建和定位一個智利的國家形象。”他進一步解釋道。

推廣成果堪稱輝煌：以中等品質的車厘子直徑27毫米算，2018-2019銷售季，中國人吃下的智利車厘子，全數排列起來可繞地球兩圈。

人人都想成為“智利”

如今，車厘子銷售季過去。往返中智兩國的商船上，新的主角登場。“現在智利的西梅、藍莓，還有紅提，還有獼猴桃、油桃，這些都是大產品了。”郭金彪說。

早在2016年，憑借其豐富的水果資源和貿易便利，智利就以12億美元的對華水果出口額，悄然取代泰國，成為中國水果第一大進口國。

而中國這塊大蛋糕，已然被諸多對手盯上。去年底，《環球時報》轉引外媒報道稱，智利鄰國阿根廷已經簽訂向中國出口櫻桃的協議;自2019年1月1日起，中國對包括車厘子在內的多數澳大利亞新鮮水果免征進口關稅;今年1月23日，西班牙車厘子協會表示，西班牙工商業和貿易部門正在抓緊和中國磋商出口標準，有信心盡快出口車厘子到中國市場;不久前，烏茲別克斯坦的車厘子也取得了準入中國的資質。

多重夾擊下，智利也不敢掉以輕心。卡瓦哈爾告訴本刊，智利的果農正在積極培育新品種，以更迎合中國消費者的口味。但問起他是否擔心競爭，他搖了搖頭：“我們不是在水果行業內競爭，而是在和零食行業競爭。”

不久前，卡瓦哈爾飛赴柏林，和來自全世界的水果供應商們討論，準備建立一個全球性的組織，“主要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刺激智利櫻桃的消費，二是交流關于櫻桃營養的研究發現”。他希望，未來人們休閑嘴饞時，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糖果巧克力，而是櫻桃。

在岳云霞看來，對什么都看過吃過的中國人來說，未來市場再出現一個車厘子這樣的爆款的可能性不大了。“車厘子的出現，恰好趕上我們收入快速增長，餐桌變得多元化，我們愿意向全球進口餐桌上的食品的階段。現在來說，我們已經過了這個階段，進入了一個細致化發展的階段。”而消費的細致化和多元化，給所有國家都帶來了機會，“這個意義比你出現爆款的意義是要大的”。

她以咖啡作比：“（以前）我們都知道牙買加的藍山咖啡是全球最有名的，而隨著我們的生活檔次的上升，藍山就不再等同于所有咖啡了，比如還有最近經常拿全球咖啡大獎的巴拿馬瑰夏咖啡。”

如今，除了冬天吃智利車厘子外，岳云霞也常買些厄瓜多爾的白蝦和阿根廷的紅蝦。她打趣，和自己那些每天必須來一杯咖啡的同事一樣，“這些‘毛病以前窮的時候是沒有的”。（本刊記者毛晨鈺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