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祭

尚培元

揚州已經被清兵圍困了七日，揚州督師史可法也率領將士們整整堅守了七日。這七日，清兵大帥多鐸先后送來三封信，勸史可法獻城投降。史可法每次都對來使說：誓與揚州共存亡！

天色暗淡下來，史可法仍在城墻上巡視。他看到將士們士氣高昂，斗志旺盛，就稍稍有一些放心了。

夜深了，史可法回到督師府，突然就感覺到了疲憊。已經三天沒有休息了，他很想喝口酒，提一提精神。

可隨從說，按照您的吩咐，吃的東西全都分給將士們了，連酒也沒有了。

史可法搖搖頭，苦苦一笑，走出了督師府。他不敢懈怠，要再到城中巡視一下。他知道，百姓們非常恐慌，他得再去巡查安撫一番。

百姓們也沒有睡覺，都在關注著揚州的安危。也有百姓拿了棍棒，準備到城墻上去參加抵御。史可法心頭一熱，守城的信心更加堅定了。

這是南明弘光元年的五月，清兵包圍了揚州，史可法發出緊急檄文，要各鎮將領帶兵集結守衛揚州。但是已經過去七日了，竟沒有一人發兵來救。史可法知道，只有依靠揚州軍民，孤軍奮戰了！

史可法又往前走，到了一條胡同時，忽然感到一陣頭暈，險些栽倒，隨從趕緊扶他靠墻坐下。

隨從自語道，哪里有酒呢？讓督師飲上一口也好啊。

史可法艱難地笑了一下，沙啞著聲音說，恐怕，也難！

忽然，身邊的一扇門打開了，探出一個人來，是個年輕的女子。

女子說，史督師嗎？快請進來。說著，女子就幫隨從把史可法扶進了院子，扶進了房里。史可法坐下，隨從便到外面放哨。

史可法環顧一下房里的擺設，覺得這一定不是尋常人家。細看了，又見女子生得姿色艷麗，千嬌百媚，一言一行，一顧一盼，都別有風韻。

女子見狀，便說，督師不要多疑，我本是青樓歌妓。

史可法說，姑娘怎認得我？

女子說，我在街門處探聽動靜，聽見他們稱您督師，便知是史督師了。

女子抱出一壇酒來，又擺出一小碟茴香豆，低聲說，此前的揚州，歌舞升平，青樓如云。可如今，各個樓院都關門閉戶，人去樓空。還好，我這里還留有一壇酒。

史可法說，戰事如此緊張，姑娘怎不躲避一下？

女子說，躲到哪里去呢？

史可法呼出一口氣，感嘆地說，是啊，揚州已被清兵團團圍困，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女子開了酒壇，一邊斟酒一邊說，督師說過，誓與揚州共存亡。姐妹們也說了，若是守住了揚州，姐妹們就去為守城將士唱曲慶賀。一旦城破，就一起赴死，決不讓清兵擄去受辱！

史可法聽了，暗暗贊嘆，便問，請問姑娘芳名？

女子說，賤妾柳青。

史可法端起酒杯，滿滿飲了，沉聲說道，若是守住了揚州，我送姑娘美酒百壇！

柳青輕笑一下，又斟滿了酒杯。史可法望著這杯酒，忽地落下了眼淚。他沉痛地嘆息一聲，說，舉起酒杯，就會想到國難當頭，又會想到朝廷如此腐敗，唉，心內，愁悶啊！

柳青也跟著憂愁了一回，說，督師保重，不可愁壞了身體，揚州的百姓還仰仗您來保護哪！

史可法又飲下一杯，感到肩頭上沉重了許多。

柳青又將酒杯斟滿，起身奉上，說，此杯敬督師，揚州百姓與督師同在！

史可法接過酒，一飲而盡。他放下酒杯，捏了一顆茴香豆，卻沒有吃，一股困意襲來，竟伏案睡著了。

柳青低低嘆一聲，說，督師，累了。

街上響了四梆，已是四更天了。柳青看一眼沉睡的督師，慌忙出去對隨從說，叫住更夫。

隨從帶更夫過來了。柳青說，督師在此小憩，你在這條街上反復敲打四更梆，讓督師多睡會兒。

更夫說，一直敲四更梆，是說天還沒亮，好讓督師安心睡覺嗎？

柳青說，正是如此。

更夫又說，只是，打更的規矩，不能這樣做。

柳青說，如今是在打仗，講不得規矩，若是督師累壞了，誰來守揚州！

更夫去了，但沒有走遠，只在附近隱隱約約地敲打著四更。

柳青守在房里，一夜未眠。

天亮了，陽光照進了窗格子，史可法醒來了。他睜開眼睛，輕聲說，怎么在人家香房里睡著了呢？再看柳青，亭亭玉立站在窗前，修長飄逸，眉目清婉，像是一枝開放在晨風里的蓮花。眼角唇邊那一抹笑意，似乎表露出，在她心里，裝著一份幸福，裝著一份祥和，也裝著一份平安。

外面又響起了梆子聲，四下。史可法聽見了，忽然就有些怒氣了，朝著外面說，誰在亂打更梆？

柳青一驚，回過身來，說，督師，不要怪更夫，是我想讓督師多睡一會兒。史可法沒有說話，又是輕輕嘆息一聲，就出門去了。

柳青抱著那壇酒，追出來說，督師，這酒，您帶上。史可法停下了腳步。

柳青又說，請督師帶上吧，權當姐妹們為督師壯行。史可法回身，鼻子莫名地酸了一下。他看著那壇酒，緩緩說道，若是守住了揚州，我送姑娘美酒百壇！說完，帶著隨從昂首而去。

柳青望著史可法剛毅的背影，說，這酒，我給督師，送去！

史可法上了城頭，兵士遞上來一封信，又是多鐸送來的勸降書。內容很簡單，只有八個字：今日不降，炮轟揚州。

史可法朝城下望去，清兵密密麻麻排列在護城河對岸，紅衣大炮正對著城頭。史可法對著敵陣高喊一聲，清賊，大明將士，決不投降！

“轟”的一聲，火炮響了，身邊的城墻被炸開了一個缺口，史可法舉起寶劍，高呼，我史可法，誓與揚州共存亡！

又一炮轟過來，史可法聽見身后“呀”地叫了一聲。回頭看時，卻見一女子慢慢倒下去了。那女子倒下時，雙手捧著一個酒壇，伸向城頭。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