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欽
最近兩年,安·蘭德(Ayn Rand)的名字頻頻出現,大有占據哈耶克和弗里德曼當年的地位、成為自由市場理念在中國新代言人的趨勢。聽說她的小說《源泉》《阿特拉斯聳聳肩》銷量僅次于《圣經》(雖然《小王子》和史蒂芬·金作品的出版商會對此有不同意見)。又聽說,前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都深受她的影響(雖然美聯儲的經濟調控功能本質上與蘭德的自由市場信條是互相矛盾的)。還聽說,蘭德的哲學(雖然有哲學學位的人一般不承認她有哲學)最好地代表了“美國精神”(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另說)。總之,談論或者提到蘭德,似乎已經成了國內知識界的新潮流之一。
不過,雖然蘭德的主要作品基本都已經有了中文版,但考慮到其篇幅,追上這一波潮流恐怕并不像看起來那樣容易。而且,從各種以她為主題的文章來看,不管那些喜歡談論蘭德的人是否真的啃過她的大部頭小說,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除了從書上(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從微信朋友圈里)讀到的若干語句外,對于蘭德本人具體的生平經歷和愛恨好惡,他們大多知之甚少。所幸,首部從英文直接完整翻譯過來的蘭德傳記——《安·蘭德和她創造的世界》(下引此書,只注頁碼)已經出版,可以為對于這方面感興趣的人提供不少幫助。
作為一個對蘭德沒有什么特殊愛憎感情的人,從筆者的角度來看,海勒大體上可以算是秉持了一種“不粉不黑”的態度。書中對蘭德及其“粉絲”的一些行為進行了不那么正面的記述,但對她的驚人成就也不曾吝惜筆墨。然而,在蘭德的崇拜者看來,這種態度仍然是不夠的。從本書的前言中得知,位于加州的“安·蘭德學會”拒絕讓作者查閱該組織所持有的資料,原因是作者“并不擁護蘭德的思想”。不得而知的是,這么做是因為作者沒有能力正確理解那些資料呢,還是因為那些資料中對蘭德不利的內容會被作者惡意利用呢?
正如知道喬治·奧威爾的人遠遠多于知道埃里克·布萊爾的人,知道安·蘭德的人也遠遠多于知道阿麗薩·羅森鮑姆的人。但即便是在作為俄國小姑娘阿麗薩的那些日子里,蘭德身上也已經充分體現了許多她后來為世人所知的性格特征,尤其是那種熱愛獨立思考的品性。然而,與這種品格相伴的,還有她的英雄崇拜心態和武斷地下結論的習慣。在她的早年,這些不同的性格尚未表現出什么矛盾,但到了她功成名就的時候,情況就開始變得微妙起來了。
早在她最著名的小說《阿特拉斯聳聳肩》問世之前,蘭德身邊已經聚集起了一批門徒(其中包括格林斯潘)。隨著《阿》的暢銷,她的追隨者也越來越多,但與最早進入蘭德核心圈子的人相比,這些后到者的“入會”門檻要更高,而且也不易與蘭德形成同等親密的關系。于是,在這個被羅斯巴德(Murray Rothbard)稱為“邪教”(cult)的組織里,就逐漸分化出了不同的等級。蘭德的至尊地位當然毋庸置疑,而在她之下的第二號人物,則是她的秘密情人、心理學研究者納撒尼爾·布蘭登(Nathaniel Branden)。
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起,蘭德就曾將某些她所欣賞的年輕崇拜者稱為自己的“精神繼承人”。隨著那些小伙子先后受到冷落,這個頭銜也被一次次地剝奪和賦予下一個寵兒。布蘭登最終也獲得了“精神繼承人”的資格認定,但與他的前任和后任不同的是,首先,他成為蘭德的情人;其次,他不是僅僅被蘭德的羽翼所庇護,而是主動對后者的公眾形象和影響力進行了塑造。在眾多門徒之中,布蘭登不僅與蘭德關系最為親密,而且通過講習班、定期出版物和錄音帶傳送網絡等途徑,將對蘭德的崇拜運動成功地實現了制度化,進而在這場運動中獲得了僅次于蘭德本人的權威地位。由于蘭德經常忙于創作,并且也不是總有耐心去與大量的“粉絲”見面,這場個人崇拜運動實際上基本是被布蘭登自己所把持的。由于他所取得的這種地位,布蘭登的個人品質對蘭德“粉絲”圈內部的風氣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至少在某些方面來說,這種影響遠遠談不上是正面的。對于圈子內部的森嚴等級、不誠實的風氣和侵犯隱私的行為,他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惡劣作用。
在蘭德的崇拜者圈子初步成型時,其成員曾故意將這個圈子稱為“集體”。這當然是一種充滿幽默色彩的有意反諷,因為蘭德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壓制個性的種種“集體”和“集體主義”的批判。然而,隨著對蘭德個人崇拜的日益高漲,由昔日的小“集體”所擴展而成的組織,竟越來越體現出了那個名稱所具有的本來含義。在“集體”中,蘭德本人的看法是評判一切人與事物的終極標尺,而個別成員的不同意見則越來越不被容忍。對于蘭德思想存有疑慮的人(甚至包括與她的某些最親密門徒關系不融洽的人),可能會被認定是患有某種心理上的疾病。而在“集體”中心理學造詣最深的布蘭登,自然就是醫治這些疾病的不二人選。雖然布蘭登并未獲得正式的行醫執照,但這有什么關系呢?執照這種東西難道不是官僚機器扼殺個人活力的一種手段嗎?蘭德的哲學睿智又何曾獲得過主流學術界的認證呢?
據親身經歷過布蘭登“治療”的人回憶,這個過程充滿著讓人不舒服的因素,甚至是讓人感到受辱的內容。這種“治療”是“高度個人的”,而且往往是(用布蘭登妻子的話來說)“野蠻”的。布蘭登會分析你的“每一個舉動”和“做過的每一件事”。然后,他會對你做出一個貶斥性的結論,并要求你繼續接受他的治療(否則就滾出蘭德的“粉絲”圈)。當然,這種治療不能是免費的——否則的話,蘭德的信徒豈不就淪為了他們最鄙視的社會主義者?據說,圈子內的每一個成員,以及后來加入的新人,都起碼遭受過一次布蘭登的“審問”。而且,同學院派的心理治療手法不同,在布蘭登這里,沒有什么個人隱私的概念。被治療者的“錯誤”都要被拿出來進行公開討論。
隨著時問的推移,蘭德的崇拜者圈子逐漸發展出了一套潛規則。在知曉蘭德大名的人當中,頗有不少是因為聽聞過她的“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思想,才對她抱有好感的。對于這類人來說,下述規則的內容不免會讓他們產生一些認知上的失調:
——安·蘭德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阿特拉斯聳聳肩》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成就。
——鑒于安·蘭德的哲學天賦,她在關于理性、道德或適合人類現實生活的任何話題上,都是最高權威。
——一個人一旦熟悉安·蘭德及其作品,那么衡量此人品德的標準就取決于他如何看待蘭德及其作品。
——推崇安·蘭德所推崇的,譴責安·蘭德所譴責的,就是合格的客觀主義者。在所有根本問題上贊同安·蘭德的,就是完全合格的個人主義者。
——由于安·蘭德將納撒尼爾·布蘭登指定為自己的“精神繼承人”并重復聲明他是蘭德哲學的理想擁護者,因此納撒尼爾要受到僅次于蘭德的尊敬。
——以上大部分內容,最好不要明說(也許,除了前兩條)……(319頁)
如果把這些規則中出現的人名和書名隱去,再把“客觀主義”和“個人主義”換成隨便什么別的思想原則,不難想象,這樣的要求會讓其他自由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產生何種反感和厭惡之情。然而,這些規則卻恰恰產生于一個高舉“個人主義”大旗的團體之中。如此反差實在太過扎眼。或許,在那些忠實的粉絲看來,雖然從理論上來說,每個人都應當奉行徹底的個人主義,但既然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在理性程度上有所差別,那么,對于還不夠理性的人來說,最方便的救贖之道——不管蘭德在她的書里是怎么說的——就不是艱苦卓絕且充滿風險的個人奮斗,而是全面接受理性已達致完滿者(如蘭德,也許還有布蘭登?)高高在上的引導。
鑒于對蘭德的任何質疑都容易引來她的怒火和其他人的圍攻(更不要說布蘭登的“心理治療”),那些大體上贊賞蘭德的思想,但在某些方面與她存在分歧的人,就只能面對兩條出路:要么同她和其他的崇拜者決裂(達成這一決裂的方式通常是被蘭德或布蘭登宣布開除),要么把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以維持表面上的團結。然而,維持這種團結絕非易事。即使你能夠壓抑住自己的不同看法(而這一點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你也不知道蘭德或其他人什么時候會突然和你翻臉(因為你的某個觀點可能在完全無法預料到的情況下被宣布為背離了蘭德的學說)。何況,即便你真能做到長期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可這樣的行為又與“個人主義”和蘭德反復宣揚的“理性”“誠實”等品質有什么關系呢?
對于曾經深入到蘭德身邊崇拜者小圈子的人來說,與她或其余成員的分道揚鑣,很少能夠做到好聚好散。甚至可以說,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越是親密,將來決裂時就越有可能留下巨大的怨恨,反之亦然。如果你只是一個偶爾拜見過幾次蘭德、曾經受到她欣賞的仰慕者,那么,一旦在交往尚未深入時不小心開罪了她,你最有可能遇到的情況是接到一個電話或者一封信件,然后被告知說你已經被開除了,從此不得再介入蘭德身邊的社交圈子。而格林斯潘雖然從一開始就不是很討蘭德喜歡(今天那些津津樂道于兩人關系的中國蘭德粉絲,恐怕多半都不知道這一點),結果倒是和她保持了終生的聯系和友誼。至于那些和蘭德只有工作上和社交上的少量接觸的人,倒是有不少會對蘭德的性格有一個不錯的印象(至少在雙方關系的初期是如此)。
相形之下,曾經一度和蘭德保持著最為親密關系的布蘭登,最終與她的分手則激起了最大的動蕩,甚至在蘭德粉絲的陣營內部造成了空前的分裂。一九六八年,蘭德先是被布蘭登告知說,希望結束兩人之間的秘密戀情,不久之后,她又得知后者其實幾年來一直另有新歡。不出所料,盛怒之下的蘭德將布蘭登驅逐出了自己的圈子,并且向自己的粉絲們宣布說,他犯下了駭人聽聞的道德錯誤(當然,錯誤的具體內容是不能向粉絲們透露的)。這次分裂對蘭德崇拜運動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她的死忠粉絲不僅與布蘭登斷絕了關系,而且和其他沒有明確或及時表態支持蘭德的人也斷絕了關系。一九八六年,布蘭登的前妻芭芭拉(她當年曾與布蘭登一起被蘭德驅逐)出版了一本蘭德的傳記,其中披露了蘭德與布蘭登私通的往事,結果又一次激怒了蘭德的忠實追隨者們。不過,隨著蘭德的一些私人日記被發現,最為鐵桿的粉絲也終于不得不接受這個難堪的事實。
對于蘭德這樣一位“個人主義者”及其門徒之間的關系,我們固然可以用個人氣質的因素來解釋。毫無疑問,如果一個團體的核心人物既具有難以抗拒的魅力,同時又盛氣凌人、不容異見,那么,團體內部的一些緊張關系(包括昔日密友之間的反目)大概就是在所難免的。但是,除此之外,就蘭德身邊的這個團體而言,其成員所遵奉的世界觀同樣對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性質有重要的影響。具體來說,在蘭德為他們所指定的信念里,就存在著固有的不寬容傾向。
雖然蘭德常常被歸入“自由至上主義”(libertarianism,在當前國內學界經常被誤譯為“自由意志論”)的陣營,但這主要是由于她對資本主義一貫采取熱忱辯護的態度。從政治哲學方面來看,蘭德談不上有什么系統深入的理論,而且有時還會表現出對自由主義基本原則的偏離(正如海勒所認為的,蘭德之所以在四五十年代的排共大潮中一馬當先,可能就是緣于她對英美自由主義傳統中的“結社自由”與“正當程序”原則缺乏準確理解)。而就其立場鮮明的道德觀來說,與那些帶有更濃厚哲學思辨色彩的自由至上主義者相比,蘭德表現出了迥然不同的氣質。
古典自由主義傳遞下來的一個重要理念,就是弱化(雖然并不總是完全取消)對私德的評估在政治體系構建中的作用。在當代的自由至上主義哲學中,這種理念體現為對權利優先性的極度強調。對于這種思想的支持者來說,理想的國家就是能夠最好地保障個人權利的國家——但也僅此而已。從原則上來說,在這種國家中生活的人們持有何種信念,那些信念是否與自由至上主義的哲學相容,這都不是自由至上主義者所關心的。哪怕一個人極度敵視私有財產權,但只要他在行動上沒有實際侵犯到別人的這種權利,他就和最為熱忱的自由至上主義者一樣,都是合格的公民。國家不可以根據人們的思想去對其進行道德評估和區別對待。它不僅沒有理由這么做,更沒有資格這么做。
因此,在各種學院派自由至上主義者的理論體系中(最典型的例子是諾齊克的《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持有不同世界觀的人們不僅在公民權利上是平等的,而且在道德上也是平等的(當然,前提是他們遵守自由至上主義國家的法律)。一個社會主義者并不比一個自由放任經濟的鼓吹者更可憎,一個狂熱的原教旨基督徒也并不比一個無神論者更可鄙。每個人都擁有自由思想和自由言說的權利,而我雖然可以針對某些思想(如對自由至上主義的批評)提出不同的看法,但假如我宣稱,正直的人們從原則上就應該對這類思想加以歧視,那么,這只不過表明我實際上并未充分理解和尊重其他人的權利。畢竟,我再不同意你的觀點,也應該捍衛你表達觀點的權利。同樣,人們對他們的私人財產擁有權利,而我們如果斷言某些無害于他人的財產處置方式(如將其無償饋贈給窮人)是不道德的,這只能說明我們壓根兒就沒搞明白私有財產權理想的意義何在。
在那些對自由主義懷有同情性理解的人看來,這些道理似乎都應該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在蘭德及其門徒那里,這種態度卻是要碰壁的。蘭德從來不會對各色人等在道德上完全一視同仁。依照她的看法,持有和踐行錯誤道德觀的人就是應該受到譴責的,哪怕他們并不會傷害到其他人。固然,如果他們確實沒有傷害其他人,我們出于對個人權利的尊重,或許就還應當要求政府容忍他們的思想繼續存在,但這種容忍是很勉強的,甚至可以說是咬牙切齒的。我們不僅有權利蔑視那些“不夠道德”的人(根據蘭德主義的標準,社會主義者和基督徒——或許還有同性戀——都可以歸于此列),甚至可能還有義務去在言論上對他們迎頭痛擊,以防止其錯誤思想侵蝕“自由社會”。
可以通過一個想象的例子,來闡明白由至上主義與蘭德主義的分歧。假設有兩個國家甲與乙。兩國的政府都很好地貫徹了自由至上主義的政策。但是,甲國的公民中包含了大量并不信奉自由至上主義哲學的人,比如托洛茨基主義者、保守的基督徒以及激進環保主義者。這些人并不謀求改變政府的法律和政策,但會在私人及社團生活中實踐自己的理念(例如將自己的一部分財產與他人分享)。而在乙國中,所有的公民都是蘭德思想的信奉者,都秉持某種高度個人主義的理念。他們不僅擁護政府的放任自由式經濟政策,而且在各自的私人生活和社會交往中,也會拒絕一切集體主義、利他主義和“非理性主義”的思想與行為。根據正統自由至上主義者的政治哲學理念,這兩個國家并無高下優劣之分,因為它們的政府在同等程度上滿足了正義的要求。然而,從蘭德及其門徒的角度來看,乙國明顯要優越于甲國,因為乙國中的人持有更加正確、更加道德、更加高貴的信念。
上面所描述的這后一種社會,在《阿特拉斯聳聳肩》的“高爾特山谷”中得到了形象的展現。約翰·高爾特是《阿》書中的終極英雄,很可能也是蘭德所有作品中的終極英雄。在他的召喚下,一群最具有創造力的人才拋棄了正日益被官僚政治所敗壞的社會,聚集到一個山谷之中,過上了一種完全按照蘭德式原則所組織起來的生活。看起來,由這樣一些富有原創性的個人所構成的社會,應該會呈現出一幅多姿多彩的、高度多樣化的景象。然而,這個社會實際上卻表現出了某種令人驚奇的一致性。在蘭德筆下,山谷中的成員有著高度相似的性情和世界觀。鑒于他們都是自愿來到這個“世外桃源”的志同道合者,這種相似性還算可以理解。但是,蘭德進一步描述道,由于這些人都是充分“理性”的,因此在他們之間不曾產生過任何分歧和沖突,甚至使山谷里負有仲裁調停之責的法官多年來沒有機會履行職責。這就未免近于異想天開了。不過,知道了這一點,也就不難明白,為什么蘭德的死忠粉對于圈子內的異議者如此不寬容。在這些人看來,如果有人與他們持有不同的看法,這本身就是他不夠理性的充足證據。
歸根結底,與正統的自由至上主義者不同,蘭德及其門徒所信奉的,不僅僅是一套政治哲學——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套道德哲學,而是一套能夠覆蓋到生活中多個方面的人生哲學。這種哲學不但決定了你應該贊同何種政治經濟制度,而且還決定了你應該喜歡何種文學作品,更決定了你在面對外部世界的變故時應該展現出何種情緒與態度。就像一位曾與蘭德進行過徒勞辯論的人所說:“她對一切都有答案和解釋,其中包括選擇香草冰淇淋而不選巧克力冰淇淋。”(269頁)
如果只去考察蘭德本人的經歷,那么,不得不承認的是,她的一生堪稱其個人主義哲學的最好例證。畢竟,即使是一個家庭條件極其優越且一直順風順水的人,達到她那種成就的概率也是極低的,何況是一個二十一歲才移民到美國、剛開始連英語都幾乎不會說的貧窮女性呢。一個有著如此奮斗經歷的人,在向世界昭示個人主義思想時,所具有的說服力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一旦把視野稍稍擴展,了解一下蘭德門徒所組成的小圈子,就很難不感覺到他們的行為對個人主義理念的背離。如果你真的無條件相信蘭德的判斷力,就會不可避免地發現,對于你生活中的幾乎一切選擇、一切細節來說,她都會指出某種“標準答案”。這些答案看上去與其說是基于無可辯駁的推理而來的客觀結論,倒不如說更像蘭德本人的獨特癖好。假如你拒絕她的答案,就會被視為不合格的個人主義者。然而,倘若你的一切選擇和觀念都分毫不差地契合于蘭德的選擇和觀念,這究竟是會讓你看上去像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呢,還是會讓你看上去像一個純粹的偶像崇拜者呢?
在《阿特拉斯聳聳肩》的結尾,高爾特最終以勝利者的姿態歸來,準備著手拯救他一度拋棄過的世界。也許,在蘭德鐵桿崇拜者的想象中,最為接近這一虛構情節的場景,就是蘭德本人化身哲學王,按照統治粉絲團的方式君臨天下。然而,問題在于,作為“教主”的蘭德在驅逐不堅定和不純潔者時,所引起的后果對于整個社會來說,只不過是一場茶杯里的風暴;可是,倘若她這樣的人果真握有了管理政治共同體的權力,又會在“個性”和“自由”的大旗下造成何種影響呢?這著實是一個讓人“細思極恐”的問題。幸運的是,蘭德的書賣得再多,這種情況也不太可能會出現。無論如何,謝天謝地,我們還是要生活在一個充滿混亂和分歧的不完美世界之中。
(《安·蘭德和她創造的世界》,安妮·C.海勒著,啟蒙編譯所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