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旦
有些學者活在他的作品中,當肉體消失時,他的生命即刻在其著作中啟動另一段旅程。劉澤華先生就是這樣的學者。
與一般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者不同,劉澤華本身就是一個思想史的研究對象。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里,他發表了影響廣泛的《砸碎枷鎖,解放史學》《關于歷史發展動力問題》《論秦始皇的歷史功過》三篇雄文,從而與當時眾多啟蒙者一起,開啟了思想史上的一個新時代。對于這三篇論文,劉先生總是謙遜地說那是他緩慢而又艱難地從教條主義束縛中向外“蠕動”的印跡,而實際上,這三篇文章堪稱在當時的中國思想文化界激起巨浪的三塊巨石,即使在四十年后,仍能感受到它們巨大的沖擊力。哪怕是在今天,這些文章仍或多或少帶著禁忌。劉先生是在創造歷史中研究歷史的典范,他的思想史研究不單是一個學者的思想史,更多是一個深度介入歷史進程的思想者的思想史。也許只有經過時代的淬煉,史學家才會對歷史獲得在書齋中不可能領略的感悟。在改革開放的初期,劉先生是學術界、思想界披荊斬棘的一員勇將,他對若干重大理論問題的反省,代表著當時思想探索所能達到的高度。
劉先生總是說,是“文革”促使他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正是得益于“文革”這樣一個研究樣本,劉先生才創造出與眾不同的學術世界。對他來說,“文革”恰如一個“地殼大斷面”,給他提供了像地質學家審視地層構造一樣研究中國政治思想發展歷程的機會。他對“文革”的親歷,無異于對中國政治思想傳統的一次田野考察。“家國不幸詩家幸”,“文革”給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提供了任何尋常年代都不具備的條件,只有在這樣的極端年代,中國政治傳統才會暴露得最典型最徹底。劉先生的政治思想史研究實質上是一種經驗式、體驗式的研究,或可名之為活體解剖式的研究,這種研究無疑更容易超越文獻的隔膜,也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反過來說,能否解釋“文革”,也是評判中國政治思想史的一個標準。
閱讀劉先生的著作,總能讓人想起劍橋學派政治思想史研究大家昆廷·斯金納對如何書寫政治思想史的看法。在《現代政治思想的基礎》一書的前言中,斯金納指出:“文本主義”的方法很少能為人們提供真正的歷史,政治思想史應該是一部意識形態史而不是以經典著作為中心的歷史,如果政治思想的研究者把主要注意力放在那些以他們的任何同時代人都難以匹敵的那種抽象知識水平來討論政治生活問題的人身上,那就根本不可能了解早先的社會,只有當研究者設法構想出寫作這些經典著作的適當的意識形態環境的時候,才能夠逐步畫出一幅說明在早先各個時期、各種形式的政治思想的實際發展情況的圖畫。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提供一部具有“真正歷史性質”的政治思想史。
劉先生對中國政治思想史的研究,與斯金納的上述觀點不謀而合。寫出具有“真正歷史性質”的政治思想史,是劉先生在覺醒之后的后半生的執著追求。在回應論辯者的駁難時劉先生曾說,無論怎樣抽象的思想都有一定的歷史內容,拋開歷史內容,思想只能是灰色的、無生命的東西,最多只是文字游戲而已。他總是懷著啟蒙知識分子特有的“一種想要知曉的愿望”來挖掘歷史,他對事實的追求充分體現他的研究特點上,即把理論世界與經驗世界連接起來,把生活中大量司空見慣的現象學術化理論化。劉先生的研究可謂把歷史與生活落實到理論上的一個范例。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人們在讀他的著作時總能產生強烈的共鳴。毛澤東曾說過一句至理名言:“真正的理論在世界上只有一種,就是從客觀實際抽出來又在客觀實際中得到了證明的理論。”以此來評價劉先生的研究可謂恰如其分。
近年來,在錢穆帶著溫情與敬意治史旨趣的誘導下,否定中國古代是專制社會這一朗如白晝的事實成為一種時髦,有人甚至視中國古代專制主義為一場是由歐洲到日本再到中國的“理論旅行”,試圖論證專制主義只是外國人給古代中國貼的一個標簽,從而將一個本體論的問題變成認識論的問題。不幸的是,這種帶著溫情與敬意對中國古代專制主義進行美化的努力,每每為中國政治發展史上屢見不鮮、俯拾即是的王權主義災難所嘲諷。
王權主義理論是劉先生留給當代中國學術界的珍貴遺產。中國現當代學術一向缺乏原創性概念和命題,劉先生提出的王權主義概念和王權支配社會理論,其高度的概括性和內涵的豐富性,堪與顧頡剛先生提出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相提并論。對權力在中國歷史上的支配作用的揭示,是學術界對中國歷史獨特性認知的一個突破性更新,越來越多的學者服膺并贊同王權主義。李振宏就對王權對中國社會的絕對支配做了進一步申論,并在此基礎上對現有社會形態理論進行了犀利的反思。張金光也通過獨立研究,得出“全部中國歷史進程是以國家權力為中心運轉的,國家權力決定并塑造了中國社會歷史的基本面貌”這樣重要的結論,從而和劉先生的王權主義理論遙相呼應。可以說,由國家權力人手來觀察中國社會形態,是當代中國學術理論創造的一次重要分娩,是對中國認識領域眾說紛紜狀態的一次廓清。
中國傳統政治思維的陰陽組合結構,是劉先生的另一重大發現,這一對中國政治思想的抽象概括,頗類似經濟學、數學所建構的模型,以此為分析工具,中國政治發展史上一些頗費思量的復雜現象即可得到合理解釋。陰陽組合結構道破了中國政治智慧的玄機,堪稱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研究一次巨大的“技術進步”。作為這一結構的發現者,劉先生能輕易地跳出這個結構的裹纏來討論中國古代政治思想,而他的批評者則更多是在陰陽結構中打轉轉。
劉先生可能至死都不承認,屬于他的那個八十年代早已過去。這些年來,劉先生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對啟蒙立場的堅守。雖然八十年代的陣地上早已空空蕩蕩,但劉先生仍然像守夜人一樣值守在他的崗位上。劉先生是一位勇敢的學者,他帶著“防御性思維”的精神創傷(這是他那代學者共同的創傷),雖時常逆風而行,但仍然義無反顧低頭往前拱,絲毫也不理睬“學隨術變”的周圍環境。劉先生是當之無愧的八十年代之子,他在晚年堪稱八十年代的代言人。對他來說,今日中國的思想和學術潮流,都必須經過啟蒙的詰問。他與國學派和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爭論,本質上是啟蒙和最近三十年漸成主流的反啟蒙之問的對峙。正如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彼得·J.卡贊斯坦在《中國化與中國崛起》一書中所言:“儒學現在得到推崇,成為一種政治資源,而不是負擔。”在文化保守義大行其道的今天,劉先生對啟蒙的這份執拗無疑已略顯落伍,他同國學派和文化保守主義者的論戰,在別人眼中或許有些類似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但他似乎從不介意。雖千萬人吾往矣!現代中國學術思想史上屢有事例表明,一種學說的不合時宜,往往不是由于它本身已被時代所超越,而是由于時代的徘徊。所幸,決定一種學說、一種理論生命力的是其內在的邏輯和對事實真相的揭露,而不是飄忽不定的潮流和風向。
對劉先生最好的紀念,無疑是堅守啟蒙。近年來,在后現代和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共同夾擊下,啟蒙遭遇到重大頓挫,“啟蒙成為一條死狗”(許紀霖語)。毫無疑問,作為崛起于十八世紀的一場運動,到了二十一世紀,啟蒙本身已經暴露出種種問題,這在中國也難以例外,但在啟蒙的基本價值尚未兌現的情況下,對啟蒙的反思就難免有幾分吊詭。無論是后現代還是文化保守主義,在反啟蒙的過程中,都回避了實際問題。尤其是站在后現代立場上對啟蒙的攻訐,更是典型的東施效顰。針對保守主義和后現代制造的“啟蒙知識分子是現代集權主義的源頭的神話”,美國學者斯蒂芬·埃里克·布隆納在《重申啟蒙——論一種積極參與的政治》中也給予有力的回擊。在他看來,啟蒙思想仍舊是任何真正的進步主義政治的最好的基礎,我們必須將啟蒙運動闡釋為一種囊括極廣的政治事業和一種仍舊充滿生命的傳統,即使面對強烈的質疑,啟蒙仍然有著廣闊的空間。
劉先生是一個徹底的現代主義者,在他的現代化議程設置中,徹底肅清中國傳統政治思想中的種種“范式”乃至“定勢”,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他是一位真正的進化論者。“歷史是通過范例來教學的哲學”,用劉先生自己的話說,他的這些論文是有針對性的。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如何從現代性出發來衡估傳統文化在今天的文化實踐中的角色,一直是劉先生傾全力思考的問題。安東尼·帕戈登在《啟蒙運動為什么依然重要》一書的序言中寫道:“所有的歷史,如果還要比純粹的考古高明一點的話,必須是對當前如何從過去而來的一種反思。”也許,這句話才是我們理解劉先生及其王權主義理論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