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超
近十年來,“治理”已經成為我國學界的一個研究熱點。尤其是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改革目標之后,學界對“治理”問題的研究與討論可以說達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全國各高校紛紛成立“國家治理”的研究機構,學者們也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治理模式”及相關理論。“治理”正逐漸取代以往的“統治”“管理”等概念,成為中國政府與學界共同認可與推廣的政治術語。
如何解釋“治理”概念及理論在中國的興起?我們或許會認為,這是我國政府與學界為解決國家治理的難題而共同努力的結果。然而,青年學者李泉博士在其新出版的英文著作《治理思想與中國的新自由主義精神》(The Idea of Governance and the Spirit of Chinese Neoliberalism)中,給我們講述了中國“治理”話語興起的另外一個故事。這本著作最有啟發性的地方在于,作者把“治理”概念與理論視為當代中國政治意識形態工程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他看來,這些“治理”概念與“治理”理論論述,在解釋客觀世界的同時也為人們建構了某種政治理念或社會認知。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其實把“治理”概念及其理論視為一種具有社會意識建構功能的“政治話語”。因此,我國學者在闡述其“治理”理論的同時,也有意無意地參與到了政府主導的一場以“治理”話語為核心的政治意識形態建構中。
在“治理”話語的社會意識建構功能假設基礎上,作者對我國“治理”話語得以產生與興起的語境(context)、歷史過程以及“治理”話語體系的三重結構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其中,對語境的分析無疑是至關重要的,因為任何話語的內涵及其功能,只有放在特定語境中才能得到恰切的理解。在這本著作中,作者對“治理”話語及其所承載的政治理念或意識形態闡釋,是放在中國一九七八年以來的市場化改革這個語境中進行分析。在官方話語中,這場持續四十年的經濟改革被描述為一場“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然而,不少學者卻把它視為一場由中國政府積極推動的“新自由主義”改革(例如大衛·哈維把中國經濟改革稱為“有中國特色的新自由主義”。大衛·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第五章,上海譯文出版社二0一0年版)。李泉博士也采取了同樣的觀點。在他看來,中國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雖然帶來了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但也導致國有資產流失、貧富不均、社會矛盾激化等社會問題。因此在改革的后期,即作者所說的“新自由主義改革的鞏固階段”,中國政府提出了“和諧社會”的意識形態建構任務,嘗試在維持原有的新自由主義改革的同時,重構國家與社會的良性關系以及政府的政治合法性。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俞可平等學者致力推廣的西方“治理”概念與理論逐漸被中國政府接受,成為一套政治話語開始登上政治舞臺。
然而,為什么是“治理”?這是因為“治理”理論的核心內容是闡述政府妥善處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規則與方式,這恰好就是“和諧社會”的目標。更重要的是,“治理”理論在公共事務管理上強調政府、市場、社會各主體的共同責任。并且,它提倡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合作而不是沖突,正如作者所言“治理的核心原則是‘合作”。這無疑是與“和諧社會”的價值觀高度吻合。因此,中國政府與知識分子以“治理”話語為核心,建構起一套政治意識形態體系。這個體系由三個部分組成:首先在“規范”層面或價值理念上,把“合作”闡釋為最高的善,并提倡一種“合作治理”模式;其次在“現實描述”上,把支持與阻撓“合作治理”的人或因素進行正面或反面描述,來建構人們的社會現實認知,促使人們接受“合作治理”模式;最后,在實踐技術層面,為地方政府的“合作治理”提供改革策略指引。這樣,“治理”話語在規范、認知以及實踐層面形成一套嚴密的系統。
由此可見,“治理”話語興起是為了緩和市場經濟改革帶來的社會矛盾,以及建構“和諧社會”的需要,其最終目的是要維護中國政府的政治合法性,鞏固改革的成果。由于作者認為中國市場化改革是一種新自由主義式的經濟改革,從這個角度來說,“治理”話語的興起是中國的新自由主義發展與鞏固的產物,最終是為中國的新自由主義改革服務。因此,作者模仿馬克斯·韋伯關于“資本主義精神”的論述,并借助其“理想類型”方法,把“治理”話語及其政治理念闡釋為中國式新自由主義精神的體現。
雖然作者一再強調韋伯對他的影響,但其分析視角卻是高度“馬克思主義”的。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一個基本命題或觀點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韋伯在其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的觀點則剛好相反:是文化或理念(“新教倫理”)推動了某種經濟類型(“資本主義”)的產生。從前面的分析來看,作者的觀點似乎更接近馬克思而非韋伯。因為從作者的因果關系論述來看,是中國的新自由主義市場經濟改革促使“治理”話語與理念的興起,并且決定了“治理”話語的“和諧社會”意識形態建構功能。
這樣的分析視角,使作者能夠在市場改革以及全球新自由主義的宏大背景下,來審視當前中國炙手可熱的“治理”理論與概念。同時,它也使作者能深刻地揭示“治理”問題的學術研究與政治意識形態建構之問的隱微關系。因此,這本書對中國“治理”話語及理念的分析,具有相當的理論廣度與深度。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作者所采取的韋伯式“理想類型”闡釋法,大大約束了他的馬克思主義分析視角的展開。“理想類型”分析方法的一個缺點是:它對事物的典型特征進行提取、呈現并使之“類型化”的同時,也使事物在現實中的復雜要素被簡化。因此,當作者使用這種方法,把中國市場經濟改革與“治理”話語闡釋為“中國式新自由主義”時,他的分析在復雜性上會受到制約,甚至可能會引發諸多爭議。
其中一個可能引發爭議的地方在于,作者的“中國式新自由主義”論述往往著重于已經市場化或私有化的領域,而忽視或“遮蔽”了改革過程中得以保留的“社會主義因素”。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市場化、私有化政策的過分擴張,因此很難被包容于“新自由主義”的理論框架中。例如,在我國學者崔之元看來:“中國直到現在土地也沒有私有化,中國的國有資產仍然在市場經濟中起著很大作用。”因此,“中國的實踐很多方面還不能叫‘新自由主義,或者說只是有‘新自由主義一部分的元素”(崔之元、魯明軍:《一九九0年代思想爭論訪談》)。
另外一個更可能引起爭議的地方在于,如何解釋“黨政體制”(關于“黨政體制”概念及其機制的闡述,見景躍進、陳明明、肖濱:《當代中國政府與政治》,第一章,中MALTA學出版社二0一六年版)的作用。這個體制的最主要組成部分是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就已經形成,包括社會主義政治意識形態,國家對經濟的控制與干預能力,政權組織結構,黨組織與國家權力對工會、社區等社會群體的滲透與動員能力(需要注意的是,中國的“黨政體制”與蘇聯的模式不同。見Zheng ShiPing,“Party vs.State in Post-1949 China:The Institutional Dilemma”)。這些要素都具有鮮明的“社會主義”特征。然而在作者的論述中,“黨政體制”很大程度上被去意識形態化而界定為“威權國家”,并把它作為市場化改革的“引擎”納入其“中國式新自由主義”論述框架中。
從改革的歷史來看,建立在“黨政體制”基礎上的國家政府確實是中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引擎”,它通過資源與權力的集中控制不斷推動市場化改革進程。就此而言,作者的分析是有說服力的。但這只是故事的一半。從最近幾年的腐敗治理、金融整頓、扶貧等方面來看,“黨政體制”或許也是唯一有能力、有一定意愿約束市場化過度擴展的社會主義因素。美國學者巴里·諾頓(Barry Naughton)最近發表了一篇文章“Is China Socialist?”。他把“有能力(capacity)、有意愿(intention)干預經濟以獲得特定結果”,作為中國政府的社會主義特征。并且,他認為中國政府在現任國家領導人的帶領下,會越來越多地偏向社會主義理念及改革目標。從最近幾年的情況來看,巴里·諾頓的判斷是有一定道理的。這尤其表現在中國共產黨十九大報告中,執政黨對“社會主要矛盾”進行重新界定。“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被界定為“社會主要矛盾”的組成部分,這顯示了執政黨日益重視市場化改革帶來的社會不平等問題。
由此可見,中國市場經濟改革過程非常復雜,把它歸結為“新自由主義”的某種類型,可能會因忽視諸多“社會主義因素”而引起其他學者的不同意見。同樣,作者對“治理”話語及其理念的新自由主義定位可能也會引起爭議。實際上,作者在書中已經提到,“治理”理論被學者引入中國時就存在著立場上的分歧。有些學者是從自由主義角度來介紹“治理”理論的,有些學者則是從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來解釋“治理”概念的。作者認為,馬克思主義式解釋影響不大,并很快被放棄了。因此,作者不再對這一陣營進行更多的論述。
但問題是,這并不意味著“治理”的社會主義闡釋消失了。實際上,在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目標后,學界出現了一大批關于“治理”的著作。其中很多學者是從執政黨的社會主義價值立場與優良傳統立場做出闡釋的,試圖爭奪對中國政府提倡的“國家治理”概念的話語解釋權(王紹光:《國家治理與國家能力》)。這些學者恐怕不會接受作者關于中國“治理”話語及其政治理念的新自由主義定位。對他們來說,“治理”話語倡導的“合作治理”理念、“服務型政府”主張,其實與“群眾路線”“大眾民主”“為人民服務”等社會主義傳統政治理念高度一致。因此,在他們看來“治理”的目的并不像李泉所說的要鞏固現有的新自由主義模式,恰恰相反,而是要復興社會主義的政治傳統。
李泉這本分析中國“治理”話語與理念興起的著作是一本富有啟發性的作品。其把“治理”概念與理論論述解讀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建構的“政治話語”,視角獨特新穎;對“治理”話語興起與中國市場經濟改革的因果關系分析,以及“治理”話語對“和諧社會”理念或政治意識形態的建構功能分析,都非常有說服力。
然而,當作者把中國經濟發展模式以及“治理”話語與理念定性為“新自由主義”,并嘗試采用“理想類型”方法使之類型化,他的觀點可能會引發其他學者的爭議與不同意見。這是因為中國市場經濟改革是非常復雜的,用朱嘉明先生的話說,是一場“趨于復雜的長期歷史運動”(朱嘉明:《中國改革:一個趨于復雜的長期歷史運動》。朱嘉明在文中提到了西方的“治理”理論,但有意思的是,他認為“治理”是對市場力量的一種約束)。我們確實能在改革過程中看到明顯的“新自由主義”傾向,但也能發現許多“社會主義”要素仍在起著重要作用。正因為這兩種因素同時存在,中國左右兩翼知識分子對經濟改革的某些社會負面效果的爭論才會如此激烈,并且都能從現實中找到論據。對于左翼知識分子而言,經濟改革帶來的諸多問題都是市場化、私有化的惡果;右翼知識分子卻更多地把這些問題歸結為市場化程度不夠,在他們看來,一旦這些因素被去除,在人們的理性選擇及市場競爭機制的推動下,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因此,作者過早宣告“新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勝利,可能既無法得到左翼知識分子的承認,也難以令右翼知識分子滿意。
從中國經濟改革的發展過程來看,情況也同樣復雜。中國經濟改革的起點與初始目標是改變原有以公有制為基礎的計劃經濟,建立承認私人產權的市場經濟。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經濟改革更多地呈現出市場化、私有化、社會不平等加劇等“新自由主義”的特征。但是,這些問題反過來又促使中國政府不斷采取新的措施來應對市場化的負面效應。換言之,“改革導致了更復雜的改革”(朱嘉明,同上)。盡管這些措施未必取得好的效果,但它們畢竟對市場化傾向起著約束作用。特別是腐敗治理、環境治理、金融整頓等措施,與其說是對中國新自由主義模式的“鞏固”,不如說是對它的“打擊”或“糾正”顯得更有說服力。
最近幾年,我們不難發現中國經濟改革的新自由主義傾向受到越來越多的約束,尤其表現在“十九大”報告的許多新提法與新舉措上,其很大部分是針對市場化改革的負面效應提出來的。作者對中國改革以及“治理”話語的新自由主義定位,大大約束了著作在解釋力上的包容性與延伸性,恐怕難以回應、解釋“十九大”及未來一個時期中國政治、經濟發展的新態勢。誠然,通過運用韋伯的“理想類型”法把中國改革類型化,并提煉出某種確切的概念或某種定性提法,例如作者提出的“中國式新自由主義”,會讓人感受到一種理論上的簡潔美感。但面對中國改革如此復雜的狀況,這樣做的代價必然是犧牲對現實的復雜性解釋,進而可能會受到其他學者的質疑。因此,如果作者想要回避前面提到的各種爭議,恐怕需要在理論的簡潔美感與現實的復雜性解釋之視界做出更合理的選擇。
(Quan Li,The Idea of Governance and the Spirit of Chinese Neoliberalism,Red Globe Press,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