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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

2019-04-21 07:08:58傅澤剛
大理文化 2019年2期

傅澤剛:當代作家,云南鹽津普洱鎮人,長期從事高校美術教育,現居昆明。已在《中國作家》《十月》《北京文學》《花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鐘山》等刊發表作品,并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刊轉載,入選中國年度十佳中篇小說等年選,曾獲“中華魂全國優秀文學作品一等獎”、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頒發的“2010中國文學藝術杰出成就獎”、“金圣擔保邊疆文學大獎”等若干獎項,著有《一棵樹或另一棵樹》《雪落高原》《東方血線》《卡瓦格博》《城市之隱》《魂系高原》《藝公社》等。

當時有關禾子的逃婚事件,在朋友中間一度流傳,并滲透到湖城的街頭巷尾,你是知道的,流傳的過程必定是不斷加工的過程,所以這個事件被不斷演繹,后來就出現了多種版本,就像一本盜版書向社會發行,讓這個事件變得驚世駭俗、撲朔迷離。

其中一種說法很離奇,說的是新娘子禾子喝酒像喝水,和現場的所有人干杯,并且干了一巡又一巡,直到把所有人喝翻,連公婆也不放過。或許新娘子喝酒厲害,卻沒想到竟然如此的厲害。試想一下,當時現場至少五十桌人,每桌十個人,五十桌就五百個人,不要說干了幾巡,就是一巡也是五百杯,如果按每人三杯計算,三五得一千五,一千五百杯,這是個天數,即使喝水,她肚子難道會是一個水庫?更離奇的是,禾子竟然沒醉,她把爛醉如粥的新郎綁在柱頭上,在他腿根部貼上一塊膏藥,然后從容地走出婚宴大廳,然后一陣風就不見了,當時大街上的閑適氣氛簫聲一樣遍地流淌,人們看到當晚的夜空中飛過一朵紅云。你應該記住,這是一朵黑夜里的紅云,紅得像一朵傳說。

那是一個不平靜的夏天。

在禾子逃婚后不久,湖城郊區的蕩魂湖發生了一樁兇殺案。兇殺案異常離奇,在湖城的刑事案件中也屬獨一無二,成為湖城一個新的刑事案例。兇殺案之所以離奇,是因為被害人并沒有死去,行兇者并沒有讓他死,而是取下了他身上的某個部位,這個部位成為事件的焦點,讓人難以啟齒,又讓人興奮不己,也讓案件的后續部分變得錯綜復雜。

案件事發后很快浮出水面,而浮出水面的兇殺案讓湖城一片嘩然,并揭開了湖城一部分人鮮為人知的隱秘生活,自然這部分人少之甚少,他們理所當然是大老板大老總等有錢人,據說還有個別政界官員。

案件發生地蕩魂湖,是個風景秀麗的自然湖泊,距城二十公里。之所以叫蕩魂湖,是因為湖的周邊發生過許多奇情怪戀,除此之外,讓人提及的還有水綻魚躍、魚水交歡的景象。這個讓人浮想聯翩的水中景象,猶如一個傳說,據說經常在黃昏時分出現,都說黃昏是一個特殊的瑰麗時刻,界定著許多事物的演變和性質,一些事在此結束,一些事從這里開始,所以魚水交歡,理所當然成為一個特殊景象,并且有理由在湖城那奇山異水中漫無邊際地流傳,有人見到過,有人聽說過,總之讓人們口口相傳。

禾子的出走和這個景象有關,因為麗水魚歡的纏戀景象,已成為她當時無法擺脫的深度誘惑,禾子說那是她骨頭里的迷念和欲動,讓她的寫作靈魂出竅,超越凡俗。

禾子,28歲,大學老師,一個用文字表達環保理念的詩人。她最先的寫作動機,并非來自青春宣泄,而是來自嚴酷的環境現實。當她眾多的環保詩文面世,又被社會強大的世俗生活習慣淹沒后,她陷入了苦惱。文學已經極度邊緣化,無法進入市民生活,曲高和寡是如今文學的現實和命運,文學沒有實用價值。苦惱之中,她突發奇想,在一個周末,她挺身而出,在處于鬧市區的鶴江上打撈垃圾,清潔工打撈垃圾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一個女詩人的義務打撈,她的身影和一幅“詩人禾子義務打撈”的紅布標,組成了一道城市流動的風景,船上的幾個學生,如鶴立船頭,引吭高歌,過往行人無不止足觀看,禾子打撈垃圾的身影穿行在城市五顏六色的目光中,她孤身單影,形色悲壯。

禾子之所以打上紅布標,是想通過自己的行動,喚醒市民的環保意識,其結果引來市民議論紛紛,甚至有人說她是瘋子,說她出風頭,但無論怎樣的議論和目光,畢竟引起了市民和社會的注意,起到了宣傳作用,所以,禾子無限感慨地說,我寫過很多環保詩文,而今天的江上打撈才是我最成功的作品。

我應該告訴你,有關禾子喝酒像喝水一樣的說法,并不屬實,相反,平時禾子滴酒不沾,婚宴上也不例外,這是她的生活原則,除了進入創作狀態,她生活在原則中。那晚敬酒時,禾子也做了假。伴娘是她閨中密友,往空酒瓶里灌了礦泉水,再當著每桌客人的面倒向禾子杯中,然后對親朋好友敬酒,禾子雖然作假,但保護了自己,也維護了自己做人的尊嚴。客人們都說禾子海量,夠義氣。禾子笑而對之,一臉誠懇。有人扯了新郎的衣角,說,你找了個酒仙,今后夠你喝一壺的。

酒足飯飽,婚宴后的客人紛紛離去,只剩下新郎和他的幾個難兄難弟,只要有酒,他們就難分難舍,如一鍋爛稀飯。禾子等不了了,或者說她不能容忍那些東倒西歪的醉態,所以和新郎招呼之后,在閨友們的簇擁下回到新房。新婚之夜,鬧新房是慣例,人們已經做好為難兩個新人的節目,他們的口號是,要俗就俗到底,不到新郎新娘求饒的地步絕不收兵,禾子已經作好迎戰準備,葷素由便,雅俗不管,人一旦有了思想準備,再大的難處也能面對。而朋友們卻因久久沒等到新郎,遺憾離去。

當閨中密友、伴娘要走時,禾子顯得有些依依不舍,伴娘揪了一下她的鼻子說,總不能讓我陪你共度洞房花燭夜吧,姑娘長大嫁人是必然的,你就等著和你的如意郎君共度良宵吧,乖,聽話。

伴娘對她拋了一個媚眼,她也在伴娘屁股上擰了一把,伴娘說今后不準你擰了,要擰就擰你老公。伴娘都走出房門了,又轉回來說,新婚之夜,適可而止,別累傷了身體。說完,笑而離去。

人們一走,新房就像演出后的舞臺,落寞和空寂。禾子給新郎撥了電話,電話那頭的話語也顯了醉態,東倒西歪,本來只是兩個字,卻含混不清,快、快、快,快了。她聽到有人在一旁說,新娘子等不得了,都脫光等在被窩里了,洞房花燭夜嘛,哈哈哈。那些話就像一股酒味撲面而來,禾子不想再聽下去,放下電話,理了一下頭發,嘆了口氣,結一次婚脫三層皮,忙了一天,一身臭汗黏得像膠水,她準備認真地洗個澡。

就像一場演出,她卸了妝,把自己脫光之后,往浴鏡前一站,就輕而易舉地進了浴鏡里,她認真閱讀了一回站在對面的自己,鏡子里的身材說不上苗條,反而略顯碩健,全身透出魔樣的欲望,一張方型臉,顴骨略高,嘴唇豐潤,濃眉大眼,連眉睫都無比精神,她笑了笑,泥鰍一樣滑進了浴盆。

她以為新郎很快回來,所以洗得很快。其結果她躺在沙發上都快睡著了,新郎也沒回來,她望著天花板發呆。

她開始梳理記憶,婚宴場面像錄像一樣回放,她的目光不情愿地掃過大廳,那哪里是婚宴,簡直就是一個杯盤狼藉的戰場,每個人都吃得氣吞山河,有人啃骨頭的樣子,把整個臉都撕爛了,六十度的酒不停地往肚子里倒,不過也不怪他們,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你發帖子給我不就是想賺一點嗎,連帖子都做得很巧妙,做成了一個紅包,目的是方便你裝上錢返回,不用含蓄,社會就這風氣,你來我往,沒啥好說的。所以不怪他們吃相差,就是吞下碗筷,也是天經地義的。至于滿地滿桌的紙屑和花生瓜子殼,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說到那些廢棄物,禾子很快結束婚宴回放,作為一個環保主義者,她無法容忍任何破壞環境的事。

婚宴場景過去之后,禾子腦子里就空了,她想躺下,但沒有上婚床,而是斜靠在沙發上,一個遐想嫵媚的半躺姿勢。她弄不清新郎是怎樣出現的,她只感到他向她壓過來,她拼命反抗,不是思想上不想和他親熱,而是她生理上不想。那時她抗拒不了身體上的排斥,她感到納悶,不是她不喜歡新郎。憑心而論,新郎身高180,體魄健壯,人也長得帥,他身后蜂追蝶隨,追他的女子不計其數,而他紅塵鎖心,只愛禾子,禾子也喜歡和他在一起,但每一次他和她親熱時,就像體內有紅燈閃亮,她觸電一樣被彈回來。有一次,她勉強和他擁抱,戀愛中的男女,在二人世界里難免有觸膚之親,他把她的衣服全脫了,那次她沒反抗,讓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漫游,她全身顫抖,并起了雞皮疙瘩,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他問她沒事吧,她搖搖頭說,沒事。既然沒事,就不能怪我了,水都到了,渠不能不成,他挺身而出,用盡一個二十六歲小伙的所有血氣和力量,可謂勢如破竹,所向無敵,但他最終還是遇到了障礙,她拼盡全力推開他,他當時真想把她吃了完事。小伙子善解人意,把她的態度和行為理解為一個未婚女孩的矜持和操守。

之前她也想過如果兩人進入洞房,不知將怎樣度過新婚之夜,但她轉念又想,自己畢竟是妻子,應該盡一個妻子的責任和義務,哪怕自己是多么的不情愿,她也要忍受,讓一個新郎成為真正的新郎。

她很累,她感覺到自己在荒原上策馬而行,四周沒有一點綠色,毒日燃燒,風沙彌漫,奇怪的是風是紅的,天空也是紅的,怎么會是紅色的呢,她沒想明白。她不知自己的足下是出發,還是歸程,就像不知瘋狂的風沙是傾天而降,還是揭地而起。她口干舌燥,她多么希望面前有一潭水,一潭滋心潤肺的水,無論有多大,哪怕是海樣的闊,她也要一飲而盡。

一種感應所至,她面前真的出現了一個湖泊,她拼命奔跑過去,當她快跑到時,那片湖又退遠了,如此周而復始,她始終不能抵達,她急得哭了起來,當她快要倒下時,平靜的水面突然震蕩起來,水中間一條魚騰空而起,水綻魚躍,魚水交歡。

她終于醒來,原來這是一個夢,但她深信,水綻魚歡不會有假,怎么會有假呢,她的目光探照燈一樣掃過,一條水光粼粼豐腴柔軟的美麗倩影正從水面上消失,她揉了一下眼,她確信剛才看到的一切,魚水交歡。

已經凌晨三點,而婚床仿佛已經凝固,沒了一點溫存浪漫的氣息,紫紅綾緞的被面,花團錦簇的墊單,安靜地躺在那里,就像一段時過境遷的往事,不再蕩漾,墻上的喜字像一團盤踞的繩索,讓她有一種被縛的感覺,她下意識地扭動身子。這時她最怕敲門聲,最怕新郎突然出現。

凝固的空氣像透明的冰層,讓她窒息,也讓她焦躁不安,她握緊拳頭,一拳打出去,空氣中出現了一個窟隆,她思想上突然閃亮了一下,就像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東西被點燃,她站了起來,她終于站了起來,一個很吃力的動作。

她沒有再給新郎撥電話。也許一個酒局還在進行,之所以是酒局,就是人們已經醉如爛泥,她覺得這一切已經和她沒了關系,她帶上她的筆記本電腦,這是她唯一的嫁妝,也是她唯一不能棄舍的東西,或許這不叫什么東西,里面只是存放了她精神和心靈的全部。

她走出婚房,就像走出了那團窒息凝固的冰層,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夜色,走進了含混虛無不知東南西北的無形空間。

你有所不知,那天的天地是被禾子的手機鈴聲叫醒的。當時禾子并沒有時間空間概念,所有的意識只是昏昏沉沉的無邊夜色,山野黑乎乎的一片,手機警報一樣,突然響徹山谷,大地就在那一瞬間突然來到她的面前。她往身后看了一眼,延綿的大山,像一排天然屏障,不僅擋住了視線,還阻斷了身后那個紅塵翻滾的世界,這一景象讓她匪夷所思。她要走到此地,必須翻越大山,而她記得一路走來,并沒有翻過任何大山,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大山為仙狐開道?一切都讓她始料不及。她當時掏出震耳欲聾的手機,像捧著一顆定時炸彈,她毅然決然地掛斷了手機,并簡短地給對方發了一條短信后,關了手機。

手機這時響起,說明新郎才回到新房。禾子哼了一聲,也許他正里里外外找她,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看著新房,無邊的孤獨和寂靜浸透他的全身,但又心存希望,他習慣了一個女詩人驚世駭俗的行為,還以為她和他捉迷藏呢,或者給他一個意外,總之是一個詩人的創意和構思。他已經被她的怪念異舉弄得習以為常。她越是這樣,他越是愛她,他甚至覺得她就是一個愛情妖魔。

此時的新房已經和她沒了任何關系,她望了一眼天空,東邊天際露出了她再熟悉不過的魚肚白,之所以是魚肚白,說明天還沒有完全醒來。東邊的金色曙光,讓她感覺很奇特,自己就像一個嬰兒,經過混沌黑夜的漫長產道之后,突然降生,身邊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新奇和陌生,猶如一個創世紀的史前景象。

她不知道自己身置何處,只看到腳下的原野舒展地躺在夏天的胸脯上,芳草和鮮花是穿在大地身上的衣服,想怎么美麗就怎么美麗,一條涓涓溪流如一條琴弦被醒來的陽光撥動,溪邊的垂柳倒影相映,像一些阿娜多姿的少女垂發浣洗,側耳靜聽,一只童話中的百靈為她鳴唱引路。

禾子突然精神起來,一個詩人并不想弄清客體意義上的地理區域,她沿溪流而上,兩岸的山體漸漸成了喀斯特地貌,山不大,卻開始以石頭的形式嶙峋起來,山石中間,樹木成蔭,山花爛漫,而石巖在綠色的叢林中露出灰黃的顏色,顯露出剛毅守望的表情。她漸漸進入一個樹木掩映的村落,村子一角棲息著一些紅瓦黃墻、造型各異的建筑,漂亮時尚,透著潔凈神秘的光澤,在簡陋農舍的襯托下,一副鶴立雞群的模樣。那些紅瓦黃墻基本上建在山坡上,石梯兩旁的田地里開滿了金色的向日葵和綠色蔬菜,一個農人正彎腰伺弄菜園子。那是一個看上去十分吃力的背影,她想問他一些情況,但又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有所驚擾,打破天然的默契和寧靜。她感覺好久沒有聽到人的說話聲了,所以她開了口,那人聽到她的聲音并未馬上回轉身來,而是繼續他的勞作,他背的彎度好像失去平衡,她為他擔心:老鄉,休息一會兒吧。聽她這樣說,那人才慢慢轉過身子。沒想到,這是一張滿臉疤痕而扭曲的臉,眼睛血紅,斜咧著嘴。禾子一陣驚悚,忍不住后退了兩步,那人沒說話,臉上沒任何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后離去,留下一個彎成九十度的駝背身影,消失在林中。

她矜持地繼續上石梯,當上到一塊平地時,她眼前一亮,坡那邊出現了一片遼闊的水域,就像一片海市蜃樓,水面上霧氣騰騰,早上的陽光穿過霧層,折射在湖面上,湖面上閃爍著神秘的金,湖的遠岸被霧抹得虛無而淡遠,近處的湖岸簇擁著樹林,還有一架轉動的水車,一群白色的鳥影劃過湖面,消失在岸邊的樹林中,林中由此濺起陣陣鳥鳴。

凈土,童話,這四個字突然跳了出來,無論是一名詩人,還是一個環保主義者,禾子都和眼前的景色有了一種血緣般的親近,可謂氣息相通,心神相融,甚至讓禾子有了一種歸來的感覺。

不遠處靠近湖邊的另一個巖頂,綠樹掩映,一座紅頂黃墻屋露出一角,一束陽光從云朵里投下來,剛好涂亮那座紅頂屋,讓那團紅色在綠樹林蔭中光鮮明潔,這也是引起禾子注意的原因,俗話說紅與綠配得哭,而眼前那種紅色和綠色的協調搭配,透出奇異的神秘氣息。一扇半遮半掩的窗戶面向湖面,像一只專注的眼睛,窗前有一個紫色的身影。

禾子不畫畫,但對色彩學略知一二,她記得書上說過,紫色除了高雅的屬性外,也是最能表達憂郁和神秘的顏色,所以窗前的紫色身影,讓她過目不忘,雖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讓她感覺到那是一個孤寂的影子。

那紫色的身影一直在她眼前晃動,以至于在走過那幢紅頂黃墻的房子時,禾子感到身后有一雙眼睛,她回轉身去,窗前果然還是那個紫色的身影,她的眼神蕩著散淡的神韻,兩雙眼睛有了短暫的對視,那身影通電一樣閃了一下,然后窗前人去樓空。

禾子竟然沒有挪動腳步,臉上出現一副期待和顧盼的表情。果然,一分鐘后,她聽到身后有了腳步聲,她想象著身后的情景,當她回轉身來,一個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站到了她面前,對方一件時尚的高領紫色上衣,襯托出一張白皙的臉,兩顆野葡萄一樣的眼睛,憂郁而散淡,精致的鼻子高傲地挺出,嘴唇涂著淡紫的唇膏,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羅蘭,所有的頭發都歸到腦后形成一個髻,露出修長潤潔的脖子,一副浸潤的翠玉耳環靜靜守候在兩只耳下。她幽幽的目光,讓禾子怦然心動,就像深埋心中的一粒種子,突然綻放,她有了一種七竅相通的感覺。

你可能想象不到,第一次見面,兩個女人就像老友舊人,手挽手進了紅頂黃墻屋,屋前有個院壩,并有幾級臺階,臺階上花木蔥蘢,簇擁著墻腳,院中一棵榕樹遮天蔽日。屋子一樓除了廚房和一個小房間外,還有一個大廳,大廳最長的一面墻實際上是一面大鏡子,紫衣女人說這是她的練功房,原來她是搞舞蹈的。二樓的感覺大不一樣,整個屋子透著閑適和古樸,不僅沙發桌椅全是木制的,連墻壁扶欄走廊和地面,隨處可見木質裝飾,整個屋子彌漫著木的清香和家的氣息,臨湖有一個露臺,四周種滿奇花異草,木地板上鋪著一塊紅色地毯,中間是一張方型桌子,通向露臺的走廊上蕩著一架秋千。從露臺望出去,整個湖盡收眼底。露臺旁有個樓口,從那里出去,順著十多級臺階就到了湖邊,湖水在那里輕輕舔著湖岸。

有件事要告訴你,信不信由你,對于眼前的景色,還有這個兩層樓的處所,以及屋內環境,禾子說她都似曾見過,她說最初見到一定是在夢中,后來她始終堅信它就在某處,但具體在什么地方,禾子想破頭皮,也沒個答案,這個地方可能是在很多年前,也可能是在許多年后,也有可能就在她曾經去過的某個地方,還有可能就是在她心靈的棲息之地,總之,這是一個客觀的存在。她一個人獨處時,多次聞到過它的氣息,所以當她那天剛跨進這棟樓房時,一種久違的氣息撲面而來,和她記憶中的氣息一觸即通,就連露臺上那塊紅地毯上的暗花圖案,禾子也再熟悉不過,因為圖案紋樣正是水綻魚躍、魚水交歡。

所有這一切,讓禾子打開了另一片內心的湖面,她作了一個深呼吸,聞到了樹木的清香和空氣的甜潤,以及神秘的宿命氣息。

故事講到這里,你應該記得前面提到過的一個湖泊,沒錯,不說你也已經猜出來了,禾子眼前的這個湖,正是傳說中的蕩魂湖,自然,也是現實中的蕩魂湖。

這個紫衣女子就是瀟瀟,當時二十四歲,舞蹈學院畢業,無論身段和容貌,還是性格,瀟瀟都是一個水做的女子。

兩個萍水相逢的女子,一見如故,如同姐妹,瀟瀟叫禾子姐,禾子叫瀟瀟妹。詩人禾子說她倆就像前世有約,瀟瀟說一切都是命。當禾子第一眼見到瀟瀟,就有一種骨子里的親。那天瀟瀟站在窗前,一看到禾子,心里就怦然心動,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住在蕩魂湖,就是為了等待和遇見,看到一身休閑裝的禾子,她就認定她要等待的人終于出現,上帝把她安排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安排在這個窗口。

有時人的感知和認同是超客觀的,是神的使然,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那天瀟瀟興致勃勃,說要顯露身手,為禾子好好做頓飯菜。而看到瀟瀟笨手笨腳的樣子,禾子接過廚具,怦怦嘣嘣,三兩下就做出幾個菜,讓妹子瀟瀟開了眼界,沒想到一個詩人竟然是廚房高手。瀟瀟自愧不如,她對禾子說,姐,你不能走了,留下來為我做飯。禾子自然留了下來,當然不是為了做飯菜,為了什么,禾子自己也很難說清楚,總之,禾子留了下來。

那天吃飯沒在餐廳,而是把菜飯端到了二樓的露臺,面對面地對著蕩魂湖的湖光山色,吃了一頓風景飯,瀟瀟說她好久沒吃過這樣好吃的菜飯了,而禾子說那頓飯,她吃出了風景的味道。兩人還喝了紅酒,酒色浸到了她們臉上,姐妹倆臉上開始出現了紅暈,和紅酒一樣的顏色。

正在興頭上,樓下就傳來了敲門聲,敲門聲很奇特,先是一下,然后是緊挨著的兩下,再然后是緊挨著的三下。瀟瀟站起身,理了一下略顯零亂的頭發,叫禾子吃著,自己就下了樓。七八分鐘過去,沒見瀟瀟上來,禾子好奇地走到門頭的窗口。窗外的窗臺上放著一盆綠色的闊葉植物,因為有些擋視線,她想動一下,結果險些碰倒。從那盆闊葉的縫隙中看出去,她看到了一個小伙子身材碩健的背影,小伙子遞給瀟瀟一樣東西,聽不清兩人講了什么內容。禾子覺得聽別人私語是不道德的,正要離開窗口時,她看到一個頭戴鴨舌帽的人影,在對面斜坡一棵栗樹背后晃動,往瀟瀟兩人的地方張望,和瀟瀟說話的小伙子轉過身去時,那樹后的人隱到了樹背后,這一發現讓禾子警覺起來,如果沒猜錯,那是一個偷窺的人。當小伙子走到山彎處時,回頭看了一眼,這是一張帥氣的臉。

禾子聽到瀟瀟上樓的聲音,很快回到飯桌上。

禾子沒說樹背后那個人影的事,也沒問小伙子是誰,而瀟瀟主動說小伙子是一個鄰居。瀟瀟說的時候,臉色有些變化,不像剛才那樣輕松自然了,她嘆了口氣,然后故作輕松地抬起酒杯說,喝酒。禾子和她碰了杯,瀟瀟神情的變化自然沒有逃脫禾子的眼睛,但禾子什么也沒問。看到禾子一臉淡然,瀟瀟對禾子說,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干啥的嗎。禾子說,除了關心將要發生的危險事,其余的事我都不想知道,除非你主動告訴我。

瀟瀟想了想說,那我就主動告訴你吧,我是不受人們歡迎的那種人,小三。

瀟瀟說完,盯著禾子看,禾子喝了一口酒,說,妹子啊,這沒什么,千萬別給自己下定義,什么不受歡迎的人,我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上,男人我就不說了,單就女人而言,不受歡迎的女人多了,女官僚,女貪污犯,女販毒犯,女拐賣兒童婦女犯,這些人不是不受歡迎的問題,而是罪該萬死,比起來一個小三算不了什么,你不必太多自責,該自責的是男人。

聽禾子這樣說,瀟瀟說了一聲謝謝,然后告訴禾子,那男人叫郎大福,是個建筑老板,五十多歲,估計這兩天就要來了,他每次來都不預先告訴,而是突然出現。瀟瀟開始不知他這樣的用意,后來才捉摸出他的心思,是他對她不放心,搞突然襲擊。

聽瀟瀟這樣說,禾子湊近她,幫她理了一下額前的頭發,說,五十多歲的男人,都是你父親的年齡了,他媽的。說著,禾子就把瀟瀟攬在懷里,拍著她的后背安慰她,并慢慢搖著,瀟瀟像睡著一樣沒了聲息,禾子后仰看了她一眼,她睜著一雙黝黑的大眼睛,對著禾子笑了笑,禾子問她有男朋友嗎。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從中學起,自己身邊就沒少過追求者,但她都沒動心,大學時,一個男生說非她不娶,還為她跳樓,幸好被發現,那男生才幸免一死。禾子問她有沒有動心的男生。她說最近有一個,但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和他有親密的身體接觸。

禾子放下瀟瀟,往后靠了一點,盯住她問,是剛才那小伙子嗎,瀟瀟點點頭,說,他名叫佟為,是學動物學的,本科畢業沒找到工作,而家里父親患白血病,急需錢做骨髓移植手術,他沒辦法就來到這個地方了。禾子聽瀟瀟用了“這個地方”一詞,也沒問這個詞是什么意思,而是問他來這個地方干什么。瀟瀟嘆了口氣,說,都是為了錢唄。禾子不明白地問什么意思,瀟瀟說,他也做了小三,男小三。

那頓飯一直吃到天黑,瀟瀟沒開燈,她說天熱,開燈會增加溫度。她起身開了窗戶,禾子也站起來,走到窗前。看到窗外安靜的蕩魂湖,禾子問瀟瀟會游泳嗎,瀟瀟笑著說只會一點狗撈騷,最長記錄兩米遠,所以從不敢進湖游泳,而禾子卻說自己曾經是學校游泳隊的,是水上蛟龍。看到她臉上的自信,瀟瀟說那明天你帶我游吧。禾子說不是明天,而是今晚,現在,此時,即刻。

說完,禾子拉著瀟瀟就走,瀟瀟擔心晚上游泳危險,要禾子等到明天,禾子說有水上蛟龍在此,還怕什么?

瀟瀟遲疑了片刻,最后還是換上游泳衣,并遞給禾子一件花色泳衣,沒想到禾子用手扒開,說,只有月亮和星星睜著眼,整個夜晚都睡了,誰也看不到。

禾子一邊說,一邊把自己脫得精光,還動手脫瀟瀟的泳衣,而瀟瀟怎么也不肯,禾子沒有為難她。兩人換了拖鞋,手牽手從露臺樓口下去,打開后門,順著臺階到了水邊,還好,天熱,水不太涼。

禾子叫瀟瀟別忙著下水,先活動一下筋骨。兩人在湖灘上舉臂抬腿,彎腰。腳下細軟的沙子,在白天曬過后,還釀著余溫,禾子一腳把拖鞋踢開,光著腳,拉著瀟瀟在沙灘上跳動。瀟瀟告訴她,這一片沙灘和水里五十米范圍內,都是郎大福出錢弄的,算是私家地盤。禾子拍了一下瀟瀟肩膀說,不許你提男人,今夜和男人無關。

說完后,禾子對著湖面大吼了兩聲,仿佛把湖水吼得起了波瀾。瀟瀟慌忙制止她,說弄出動靜會引來村人。瀟瀟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她總感到夜色深處有一雙眼睛,雖說沒有發現有人偷窺,但她無數次地感到這雙眼睛的存在。

禾子先下水試了試水性,三兩下就幾米遠了。晚上光線暗,很快就看不到禾子,瀟瀟在岸上擔心起來,就喊了兩聲,結果沒見任何回應。瀟瀟伸長脖子四處察看,沒有游泳聲,也沒任何跡象,瀟瀟急了,意識到出事了,剛要喊救命,平靜的水面上突然露出禾子,瀟瀟見到她,不知是高興,還是后怕,她竟然哭了。禾子上了岸,拍著她肩膀說咋了?瀟瀟給了禾子一拳,反問你說咋了?

禾子沒再說啥,拖著瀟瀟下了水,瀟瀟往后退,禾子往前拉,柔弱的瀟瀟哪里掙得過身強力壯的禾子。兩人站在水中,禾子給瀟瀟講了游泳的一般要領,要瀟瀟對她的信任度要高一點,膽量再大一點,有水上蛟龍在,你想出事都沒機會呢。

禾子拖著瀟瀟走到淹過小腹的地方,一手托住瀟瀟的下巴,一手托著瀟瀟的腹部,要瀟瀟四肢劃水,兩手平劃,雙腿后蹬,雖然瀟瀟有一些基礎,但因為膽小,所以老用手纏住禾子,而禾子拉開她的手,由她去。瀟瀟嗆了幾口水,弄得她上氣不接下氣,禾子說,這叫交學費,不嗆幾口水,就學不會游泳。

禾子帶著瀟瀟游往深處,瀟瀟先不知深淺,想用腳站立,結果怎么也站不到底,慌亂之中,一把摟住禾子,這次禾子沒有放開她,緊緊摟住她,安慰她別怕。禾子往淺水處挪動了一下,站穩后,仍摟住瀟瀟。瀟瀟在她懷里沒動,神情平穩下來。禾子用手幫她梳理頭發,她幽幽地說了聲謝謝,然后脫出禾子的懷抱,走向岸邊。禾子一把拖住她,說,雖然有進步,但需鞏固,不然就前功盡棄了,聽我的,繼續操練。

兩人又在水中稀哩嘩啦折騰起來。

當夜潮襲來,禾子感覺到瀟瀟全身發抖,就扶著她上岸。禾子豐腴的身子在月光下晃動著潔凈白亮的光,讓人感覺到那個夜晚既嫵媚又有一些撩蕩,如果讓男人看到,事情會變得異常復雜,不知應該欣賞美麗還是墜入犯罪的肉欲,總之,讓人左右為難,不知所措。

回到房里,打開露臺上的海綿墊,打開燈,燈是亞光燈,不刺眼,燈光溫暖地溢滿露臺,一種氛圍讓人心安神定,也讓身邊的人更加親近,她們說話的聲音也像亞光燈那樣安詳和溫暖,禾子嗓子沙沙的,黏著磁性,而瀟瀟那稚嫩的聲音,一直都是嬌滴滴的,像敷了奶油。瀟瀟泡了普洱茶,姐妹倆一邊喝茶一邊談心,夜漸漸駛入了深處。

她倆在露臺過了一夜。禾子睜開眼,輕輕地從瀟瀟的纏繞中脫落出來,再給瀟瀟蓋上毯子,她站起來,在窗前做了一個活動身體的動作。

窗外的湖面被霧氣籠罩,按照禾子對天氣的理解,早上起霧,就意味著一個晴好天氣的到來,她攏了一下散亂的頭發,無意中發現露臺側面的正方形窗外,像一幅油畫。她走近那扇窗口,外面云蒸霞蔚,輝映著暖色的光暈,透出神秘綺麗的天象奇觀,更讓禾子感到神奇的是,一棵榕樹從云霧中浮現出來,清晰可見,那簡直就是一棵神樹。

本來想讓瀟瀟多睡一會兒,但見到神樹后,禾子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她叫醒瀟瀟,瀟瀟揉了一下惺忪的雙眼,啥呀。神樹。禾子指給瀟瀟,瀟瀟也睜大了眼睛,怎么我以前沒見到過呀。她驚喜地叫起來,樹桿上還長著一只眼睛呢。禾子說哪呀,我怎么沒看到。順著瀟瀟的手勢看過去,果然在榕樹的主干上有一只眼睛。禾子說,我們一定要找到這只眼睛。

兩人很快洗漱完畢,吃著面包就出門了。霧很濃很稠,姐妹倆辨別著方向,走到一個岔路口時,瀟瀟說往東,禾子說往西,兩人的意見出現了分歧。正在兩人爭執時,濃霧中浮現出一個人影,咳嗽聲在霧里晃晃悠悠。那人奇跡般地從霧里浮現出來,禾子一看是那個戴鴨舌帽的人,就聯想到那個偷窺的場景。瀟瀟對那人叫了一聲村主任后,禾子才知道他的身份,一村之長,是蕩魂湖這個部落里最大的行政長官,一個長著蒜頭鼻子、愛眨眼的胖男人。

見村主任盯著禾子,瀟瀟就介紹說是自己表姐,村主任說歡迎歡迎,說著就習慣性地伸出手,禾子不想和他握手,就把手中的面包遞過去說,村主任還沒吃早點吧。村主任搖了搖手,并對瀟瀟說你表姐也跟你一樣漂亮啊。

瀟瀟沒搭話,而是問了路,把剛才看到一棵大榕樹,身披霞光,站在云霧里的事告訴了村主任,要村主任告訴她們這棵樹在哪里。

村主任哈哈大笑,說這樣的大榕樹很多,東邊有,西邊有,山上有,湖邊也有,哪知道你們找哪一棵。

瀟瀟說著,禾子幫著用手比劃,主任搖搖頭說,我還有正事呢,就不陪你們玩了。說著,他就走了,腰間別著一把斧頭,讓人感到不安,最后,那頂鴨舌帽晃晃蕩蕩地消失在米湯一樣的濃霧里。

兩人站在原地,最后,瀟瀟依了禾子,她們朝西邊走去。結果路越走越高,她們爬上了一個山坡,又下了一坡,然后在山間四處尋找,其結果,沿路沒見到榕樹,一棵也沒有。

瀟瀟問禾子幾點了,禾子沒戴表,瀟瀟說看看手機不就知道了,禾子說她手機沒電了,其實是她不想開通電話,與世隔絕的感覺真好。瀟瀟也沒戴手表,她一邊掏手機,一邊對禾子說,你想到這里躲避城市的喧囂,而我卻想躲避這山野的寂靜,人就是不一樣,姐,你說這怪不怪。禾子說一點都不怪,你讀過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嗎,里面有一句話,說,人需要群居,也需要獨處。人的生存環境是需要變換的,說白了是需要不同環境的更換和調節,不可只彼,也不可只此。

瀟瀟看了一眼手機,結果沒任何信號。她倆停止了前行,找了塊石頭坐下來。看著眼前的大霧,瀟瀟對禾子說,我有一種與人世間久違的感覺,好希望見到山,見到城市和村莊,見到人,那怕是一個非常討厭的人。

當大霧散去時,她倆才看清了四周的地形,她們像從天而降,回到了久別的人間。兩人站起身,環顧四周,村莊不見了,蕩魂湖不見了,更不用說她們尋找的大榕樹及那只眼睛。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景物,山巒起伏,峰回路轉,山間有一條溪流,一叢叢的樹林站在草地上,草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各種杜鵑。兩人再也沒了尋找神樹的心思,而是被眼前的景色吸引。

是感到饑餓的時候,她倆才想到該回去了。到這時,一個問題才出現在她們面前,山地里盤懸著雞腸子一樣的路,哪一條才是回去的路?她倆心中一片茫然,急得團團轉,像兩只迷路的羔羊。瀟瀟看著禾子,一向自信的禾子,此時也沒了自信,所以瀟瀟開始驚慌起來。禾子畢竟是姐,她知道應該有姐的表現,她開始安慰瀟瀟,并說,沒事的,山野里雖然有毒蛇猛獸,但見到的機率要比在人群中遇到壞人的機率少得多,所以也就安全得多。一句話聽得瀟瀟眼睛一眨一眨的。禾子說不懂吧,我的意思是想說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不是別的,而是人。

瀟瀟點了點頭。她實在走不動了,禾子開始扶她,后來甚至背了她一段,雖說禾子體魄健壯,但畢竟是女子,并且餓得不行了,瀟瀟少說也有90多斤,所以背著走了幾十米,禾子只得放下她,兩人倒在樹旁邊,有氣無力地看著天空。從天空收回目光,瀟瀟可憐巴巴地看著禾子說,我們今天怕是回不去了。禾子幫她理了一下頭發說,別說傻話,現在是什么年代?連世界都只是一個村落了,哪有回不去的,難說前面那樹林背后就是蕩魂湖呢。說著禾子就站起身,瀟瀟問她去哪,禾子說方便一下。瀟瀟說你還怕我看見?禾子笑笑說,不是怕看見,是氣味不好聞。瀟瀟說肚子都空了,咋走路?你不留著點?

一句話把禾子逗笑了。

禾子是在方便完時,看見那個人影的,她驚叫了一聲,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娃仔,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因為娃仔的出現,她這才看見娃仔背后是一棟農舍。禾子并沒有計較娃仔的偷看,都什么時候了,找點吃的才是大事,況且只是個小孩,他能看到什么?

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農舍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婦人,給她倆煮了一鍋酸菜紅豆湯,還炒了一盤臘肉,兩人吃得狼吞虎咽,農婦見她們這個吃相就笑了。瀟瀟說那是她有生以來最好吃的一頓飯。

聽農婦說,轉過山彎就是蕩魂湖。聽說回去只需十多分鐘,她們就在農婦家多休息了一會兒,臨走時,瀟瀟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把農婦嚇著了,她往后退說,一頓飯管不了多少錢,而瀟瀟把錢放到桌上,兩人就上路了。

也許是填飽了肚子,并且是休整后的原因,她倆來了精神。當她們見到蕩魂湖時,瀟瀟手機就有了信號,都快下午七點了,太陽快落山了,蕩魂湖像家一樣出現在她們面前。餓著肚子的時候,她們對一路的風光視而不見,現在吃飽了,心情也就不一樣了,怎么看風景都是優美動人的。

那是一片遼闊的山坡,坡到底時,就是蕩魂湖,湖岸的水車披著一身余輝,悠緩的轉動著,村子就在湖岸,炊煙裊裊,歸鳥呢喃。一個牧童牧鞭一甩,牛羊就開始了回家之路,不遠處飄來一陣歌聲,一個身穿紅衣服的女孩子,在綠色的草地上跳動,草地上開滿各色各樣的杜鵑花和茴香花。

兩人坐在一棵樹下歇涼,望著那棟紅瓦黃墻的樓房,再看看眼前的遼闊景色,瀟瀟說那房子像牢籠,真不想回去。

瀟瀟坐不住,在草地花叢中跳起了蒙古族舞蹈,禾子哼起了長調,一唱一跳,那片草地舒展開來。不一會兒,瀟瀟就跳出了汗,太陽也被跳落下去,夜色墨一樣浸染草地,月亮又將大地鋪展開來。

雖然夜晚到來,天氣仍然很熱,瀟瀟對禾子說,前面就是一條溪,走了一天的路,我們不如洗洗身上的臭汗。說著,瀟瀟就拉著禾子來到溪邊,一條溪水月色一樣流動,她們聽到了叮叮咚咚的聲音,抬頭望過去,不遠處一條銀色的水流從巖上流下來,她倆順著溪流來到巖石下,水從上面流下來,成了一個瀑。瀟瀟看了一下四周,除了草地上站著一些樹,其它什么也沒有。她脫光了衣服,走進瀑布中,禾子也脫掉衣服跟了過去。她們跑到坡頭,手拉手站在月色里,從坡底仰望上去,她們頭頂那輪月亮睜大眼睛,也沒弄明白人世間的奇情怪戀。

敏感的禾子,不是看到,而是感到有一雙眼睛,在不遠處窺視她們,躲躲藏藏,時隱時現。她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始終認為感覺有時是最真實的,特別是一個詩人的感覺。

那次以后,一個問題橫在了她們兩人中間,這也是禾子自遇到瀟瀟以來思考的問題,那就是她倆都同屬女性,為何渴望相擁,自然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只是她倆都不想說破,更不想承認,有一次禾子試圖把事挑明,但瀟瀟很快就插開了話頭,一個讓人難堪的問題。

禾子已經給自己和瀟瀟的關系定了性,她不知瀟瀟如此這般的緣由,卻為自己找到了原因。她感覺到,自己對同性的強烈渴望,是內心深處的,是骨子里的。冷靜時,她為自己的欲念感到不安和厭惡,但見到自己喜歡的女子,她就把持不住,不僅對瀟瀟是這樣,她記得她的這種意識始于初二,但那時還有些朦朧,似乎是女同學之間的情誼,到了高中,她開始懷疑自己,因為她愛上了一個女生,被那女生的胸部和臀部所吸引。她也為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恥,所以在后來的生活中,即使對某同性產生欲念,她堅決壓制自己。她記得她的男友,也就是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對方第一次吻她時,被她煽了一個耳光,兩年的戀愛史,讓男友沒真正接近過她的身體,雖然她承認自己很喜歡男友,但這似乎和性無關。由此她查過資料,她可能屬于大腦性神經錯置,雖然女兒身,卻受到一根男性神經的指揮,是先天的。

那天晚上,禾子打開電腦,開始寫作,她記錄了她逃婚以來的經歷,她一遍遍追問自己,為什么逃婚,答案開始是模糊的,而遇到瀟瀟后,她才突然明白,自己是為了躲避,也是為了尋找,她要尋找的人就是瀟瀟。她記錄下自己的心路歷程,記錄下自己不為常人理解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她倆在露臺,又開始尋找那棵樹,但霧仍然很濃,什么也看不見,兩人吃好早點后,霧才慢慢散開。最先是禾子看到那棵樹,她倆欣喜若狂,又準備出門去尋找那棵神一樣的樹,禾子指給瀟瀟看,說,樹的眼睛正在看著我們呢,瀟瀟順著禾子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好與那只眼睛的目光相遇,一種很神奇的感覺,瀟瀟說,我們一定要找到它。兩人下意識地朝那棵樹看了一眼。那時霧已經散開,能看到樹的大半身,只有樹腳還在霧中。漸漸傳來一種沉悶的響聲,一下又一下,讓人感到不安。她倆辨別著聲音,好像從那棵神樹的方向傳來。

盯著樹的瀟瀟,扯了一下禾子的衣服,說,姐,你看那棵樹。

只見那棵掛滿朝霞的樹,在砍木頭的聲音中抖動,樹上一片片的陽光在抖落。這一發現讓兩人突然意識到什么,她們警覺起來,果然,那棵樹在她倆的注視中,慢慢倒下,朝霞和陽光一并倒下,兩人睜大眼睛,先是一怔,等回過神來,才忙著沖出門外,向樹的方向跑去,但找了很久仍然沒找到,后來在一個低洼處見到鴨舌帽一幫人,他們正在砍樹。地上已經砍倒了很多,木屑白得耀眼,白色的傷口,隨處可見。

鴨舌帽和幾個人正在分解砍倒的樹木,砍刀在光照中晃動。瀟瀟回頭扯了一下禾子的衣袖,兩人緊張起來,她們從一棵樹桿上發現了那只眼睛,那只她們熟悉的眼睛,當鴨舌帽舉刀砍下去時,瀟瀟啊了一聲,禾子下意識地蒙上了眼睛,因為那砍刀剛好砍在那只眼睛上,禾子有了疼痛的感覺,就像自己的眼睛被砍了一樣。

原來那是一個酷似眼睛的樹結疤。

禾子走到鴨舌帽面前說,砍樹是需要申報的,誰批準你們砍樹了。鴨舌帽說,樹長在我的地盤上,我想怎么砍就怎么砍,你也管得寬了點吧。禾子說,如果你沒經批準就砍樹,這事就該我管。

禾子拿出一個綠皮證件說,我是環保監督員,請出示你們的砍伐證。

什么環保監督員?沒聽說過。鴨舌帽沒看,也沒說話,帶著一幫人各自忙著。禾子掏出手機,本想給環保部門打電話,但手機已經沒電。過了一會兒,鴨舌帽對禾子說,這事不管該不該你管,我都要告訴你,我們所需的木材夠了。說完,鴨舌帽盯著瀟瀟和禾子看,眼神很奇怪,就像看兩個怪物,一臉奸笑,之后他哼了兩聲就走了,腰間上仍然別著那把斧頭。

鴨舌帽看她倆的眼神意味深長,從他的笑聲判斷,他在質疑她倆的關系,這讓禾子和瀟瀟感到恐慌,也很不舒服。看著鴨舌帽的背影,禾子氣憤地想抽出他腰上的刀砍了他。待禾子轉過身來,突然看到了一張疤臉,也就是她第一天見到的那個駝背男人,他不動聲色地蹲在一旁,禾子嚇了一跳。瀟瀟對疤臉笑了笑,而疤臉卻沒任何反應。

鴨舌帽他們砍樹的事,禾子無法制止,讓她心情像一團陰溝里的淤泥,吃不香,睡不穩。瀟瀟受她情緒影響,也悶悶不樂,為了給她排憂解難,瀟瀟想到了郎大福,她說他可以制止砍伐,他也可以出資種上樹,鴨舌帽會聽他的。

聽瀟瀟這樣說,禾子自然高興,郎大福是什么人?會有這么大的能耐,她問瀟瀟,問過之后,才反應過來郎大福應該是這間房子的主人。

聽瀟瀟這樣說,禾子心情好了許多。那天晚飯后,兩人在露臺喝茶,瀟瀟打開音響,當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聲,山泉一樣叮叮咚咚跳來時,禾子的心情也跟著跳躍起來,理查德克萊德曼是她的最愛,瀟瀟知道她這一愛好,所以就打開了音響,音樂從丹麥音響里流出來,像一個老友和你促膝談心,這些音樂也陪伴瀟瀟度過了許多寂靜無聊的時光。

窗外暗下來,露臺糊滿了桔黃燈光,四壁上的裝飾木料,在光暈里散發出幽幽的溫暖體溫。瀟瀟慵懶地斜躺在靠墊上。她微閉著眼睛,讓音樂以最銷魂的方式撫摸內心,她的兩腮被溫暖的燈光和蕩漾的音樂一撫,就嫵媚地紅潤起來,那樣的紅,一直浸到她的兩個眼窩,眼睛被長長的睫毛蓋著,周圍的眼影勾人心魄,蕩著一種撩人的神韻,她時不時嘴唇動一下,微微張合的唇間,口舌生津。禾子又一次不是看到了那雙眼睛,而是感覺到了那雙眼睛,它就在黑夜某處。

瀟瀟的感覺很靈驗,那個雙休日下午,一輛黑色奔馳車氣度不凡地開進了蕩魂湖村,并在瀟瀟門樓前的院壩停下,一個矮胖男人提著包走下車來,并掏出鑰匙開了瀟瀟的樓門,瀟瀟和禾子下到一樓,那男人正把包里的東西往冰箱里塞,全是牛肉豬肉食品,當他轉過臉來時,瀟瀟將那人和禾子互相作了介紹,瀟瀟把禾子說成自己表姐。那男人正是郎大福,他臉上堆滿笑,接連說著歡迎歡迎,然后指著冰箱說,我買了很多菜,今天晚飯為表姐做幾個好菜。

自然,那男人稱禾子為表姐,是以瀟瀟的角度,但一個五十多歲的陌生男人稱自己為表姐,禾子感到渾身不自在。

郎大福,東華地產老板,至于他有多少錢,誰也說不清,有傳言說他買大件東西時,不是數錢,而是用秤稱給對方,他到底有多少錢,圈子里的人說即使以億為單位,也少不下兩位數。

面對這樣一個闊佬,禾子不亢不卑,郎大福叫她喝酒,她怎么也不喝。所以很快吃了飯就上了樓,上樓時,她無意中發現門頭窗臺上火紅一片,原來的闊葉植物換成了一盆紅玫瑰,這一發現讓禾子心里突然明朗,這絕不是偶然的,應該是瀟瀟所為。窗口正對著來路,禾子又看到那頂鴨舌帽,他這次沒躲在樹后,而是直接到了樓門前,他在門外喊了兩聲郎總,郎大福就出了門,兩人在院壩里嘰嘰喳喳說起來,話聲很小,形色詭異。

那晚禾子睡在一樓房間,又濃又厚的夜包裹著房屋,讓房屋顯得異常安靜,也許因為安靜,所以一種聲音尤其刺耳,就像一根針一陣陣刺著夜色。

禾子一直被這種聲音所困擾,她越是不理,那聲音就越大,直使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她聽到瀟瀟一聲尖叫,她感到事情不妙,事情到了不能不管的程度了。她上了二樓,又下來,她不知該怎樣管這事,很讓她為難,但又不能不管,還不知姓郎的把瀟瀟怎么樣了呢,一想到瀟瀟在水深火熱中,她就急了,終于叫了兩聲瀟瀟,雖然瀟瀟沒應,但她的叫聲過后,二樓就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九點過,禾子才醒來,她洗漱完后,上到樓口叫了兩聲瀟瀟,瀟瀟應了一聲,聲音虛弱。禾子上到二樓,發現門頭窗臺上的紅玫瑰不見了,她走到窗前,才看到玫瑰和花盆碎在窗外下的院壩里。奔馳車不見了,她明白發生了什么,就走到瀟瀟房門前叫了一聲瀟瀟,瀟瀟應了一聲,禾子問他走了?瀟瀟說天一亮他就走了。禾子進到瀟瀟房間,只見瀟瀟一頭散發,寬大的床上零亂不堪,一根繩子從床上拖到地上。

當禾子問瀟瀟昨晚的情況時,瀟瀟什么也沒說,扯上被子,蒙頭就哭。

禾子一邊拍著被子中的瀟瀟,一邊安慰,看瀟瀟稍許平靜一點后,禾子就下樓到廚房做早餐,等禾子走后,瀟瀟進了浴池。

禾子把早餐端上二樓,瀟瀟還沒洗好,禾子推了推洗浴間的門,門已被插上。禾子回到餐桌旁,杯子里的牛奶開始還熱氣騰騰,慢慢就沒氣了。一個小時過去,也沒見瀟瀟出來,禾子嘆了口氣,她理解瀟瀟為何洗這么久,心里想,身上的臟垢可以洗去,但屈辱和齷齪的記憶是洗不掉的。當一絲不掛的瀟瀟洗好出來,禾子看到了她傷痕累累的身體,手膀手腕上還有捆綁的繩印,禾子知道是姓郎的留下的,她什么也沒問,幫瀟瀟噴了酒精和白藥酊,然后輕輕搓揉。

禾子叫瀟瀟吃早餐,而瀟瀟什么也不想吃,禾子說如果這樣,不如離開這里,瀟瀟嘆了口息,講起了自己的經歷。

瀟瀟父親是醫生,母親是音樂教師。因為母親的影響,瀟瀟自幼喜歡唱歌跳舞,可悲的是,她的成長,是和父母的打鬧連在一起的,從瀟瀟記事起,父親對母親的拳打腳踢災難一樣,刻在她的記憶里。她九歲那年,父親和母親終于分手,瀟瀟跟著母親在單親家庭長大。

知道瀟瀟的情況后,禾子恍然大悟,她父親對母親的暴行,郎大福的性侵犯,是瀟瀟拒絕男人的原因所在,她對男人的恐懼在所難免,導致了她心理上的深度障礙,禾子為瀟瀟性向倒錯找到了原因,一切都合乎情理和邏輯。

瀟瀟很爭氣,高中畢業考進了舞蹈學院,她原以為舞蹈學院畢業,再找個從事舞蹈的工作,此生就算圓滿了,后來進了大學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她最崇拜國內的楊麗萍,臺灣的林懷民,她讀過美籍現代舞之父鄧肯的傳記《鄧肯傳》,記憶最深的是鄧肯有關舞蹈的三境界,第一種是舞者用軀體造型,示以造型美,第二種是舞者用肢體表達情感,以情動人,第三種是舞者借用肢體造型,進入人類靈魂和精神的層面,超越凡俗,以示藝術的崇高和完美,第一種境界完成視覺需求,能養眼,第二種境界完成情感需求,可以動人,第三種境界完成心靈需求,不僅能感人,還能感天動地。每一種藝術只要進入第三種境界,就會融匯貫通,瀟瀟知道,考進大學本科,只相當于第一種境界,只是舞蹈事業的基石而已。

在瀟瀟大三的時候,知道了意大利羅馬皇家舞蹈學院,她從影視上看到這家國立舞蹈學院,地處羅馬城中心,在著名的Aventino山附近,可一覽整個羅馬城和古羅馬皇宮遺址,院內有3000平米的廣闊花園,還有古典練功房,兩個設施齊全的露天劇場和一個室內古羅馬劇院,影視上的羅馬皇家舞蹈學院古典肅穆、壯麗恢宏、溫情浪漫,并充滿藝術氛圍,這一切深深吸引了她。她學的是古典舞,而這剛好是羅馬皇家舞蹈學院的強項。所以到羅馬皇家舞蹈學院這所世界頂尖舞蹈學院留學,已成為她一個具體的人生目標。而誰都知道,連國內藝術類院校的學費都很昂貴,何況世界頂級的舞蹈學院。在她讀完本科時,母親已經負債累累,再沒錢給她留學,瀟瀟在昂貴的學費面前束手無策。

臨近畢業時,瀟瀟開始勤工儉學,以減輕母親的負擔,她到了一家酒吧走臺,但她有原則,只走臺,不出臺,走完臺就走人,從不跟那些男人多來少往。后來看到一個高年級女同學花錢如流水,問其情況,那女同學告訴她,要錢很容易,去找男人要,上帝把男人安排來這個世界,就是幫女人苦錢的,用他們的錢天經地義,但這錢也不能白花,他們要女人為他們服務也是天經地義的,世界就這么簡單。

瀟瀟沒有完全認同同學的理論,倒是明白一個理,那就是沒錢就不能去羅馬留學,她想可以不認同那同學的理論,但不能沒有錢,所以就認識了房產闊佬郎大福,也就有了后來的事,直到現在,這是一個痛苦的里程。

瀟瀟講得透不過氣來,她喝了一口水,望著窗外嘆了口息,禾子問她姓郎的給多少錢,瀟瀟說每月五千元的生活費除外,陪滿兩年三百萬,我從大四開始,現在快滿兩年了,到時拿錢走人,直奔羅馬。瀟瀟說到這里,就像已經到了羅馬一樣,臉上蕩出了喜悅。

真是一個孩子。禾子心里嘀咕到。一個青春美貌的女大學生,丟掉了自己的尊嚴和青春年華,也失去了自由,更重要的是肉體上的摧殘、心靈上的創傷會讓人痛苦一生。如果這樣算賬,三百萬就太少太少了。禾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像瀟瀟這樣的姑娘,找一個有錢的白馬王子是沒問題的,為何栽到一個糞塘里呢。

禾子問瀟瀟,郎大福怎么付款,瀟瀟說由他打到卡上,三百萬已經給了一百五十萬了,雖說只到了一半,但已經是實實在在到手的錢,另外一百五十萬只是一個數字,說不準還有什么變數呢,禾子勸她就此打住,走為上策。瀟瀟卻說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這么長時間都熬過來了,最后兩個月,咬咬牙,就堅持下來了,如果現在就撤退,余下的一百五十萬就全泡湯了。

瀟瀟的理由符合常理,都是錢惹的禍,看著瀟瀟的樣子,禾子心生憐惜。

因為擦藥水,瀟瀟已經退下衣服,一個光鮮細膩的身體,荔枝一樣剝落出來。禾子一邊幫她噴白藥酊,一邊用手輕揉她患處,并不停地吹氣,從禾子口中吹出的氣流,慢慢在瀟瀟患處蕩開,蕩開又收攏,收攏又蕩開。

那年夏天剛過,樹葉開始變色的季節,有人說親眼看到黃昏時分的蕩魂湖水綻魚躍、魚水交歡的纏戀景象,這一妖魅之事又被人們津津樂道,并在蕩魂湖沿岸風一樣傳開。

應該告訴你,這樣的傳聞,發生在蕩魂湖并不奇怪,這里似乎就是專門生產奇情怪戀的地方。湖岸的別墅群,穿著艷麗,醒目得像一群涂脂抹粉的妖艷俗女。這些樓房中的女主人,大多和瀟瀟一樣年輕漂亮,平時也都獨守空房,時不時才見到男主人開著高檔轎車魚貫而入。自然,獨守樓房的不只小女人,也有個別的大伙子,佟為就是其中一個。那些小女人似乎沒什么,倒是佟為這樣的大伙子沉默寡言,像患自閉癥,很少和人來往。

瀟瀟從佟為那里得知,他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不像男人,靠女人吃軟飯,成了貴婦人的某種工具,所以佟為的自卑感在所難免。但佟為并沒有因此完全沮喪,人的內心情感是一種奇特的力量,并不會被俗念和世道所淹沒,他服從自己內心,勇敢地靠近瀟瀟,而瀟瀟的冷漠態度讓他的努力變得異常艱難,更糟的是禾子到來之后,讓事情變得錯綜復雜。他開始并不相信人們的傳言,而瀟瀟對他的態度就是一個晴雨表,他從這個晴雨表得知,傳聞并非僅僅是傳聞。

那天晚飯后,瀟瀟和禾子在村中散步,兩人手挽手走過別墅群。瀟瀟和一個站在門口的小女人打招呼,那女人竟然裝著不認識,沒看瀟瀟一眼,連佟為也遠遠看著她倆,瀟瀟覺得奇怪,當聽到身后有人議論,并有一個農婦往她們吐口水時,她倆才有所意識,心里不是滋味,禾子對瀟瀟說,她們不理我們,我們還不理她們呢。

她倆回到紅瓦黃樓時,發現門上敷了很多稀泥,一扇窗玻璃被砸爛,地上散落著幾塊石子。兩人警惕地四周察看,發現幾個人影消失在坡頭。她們進屋后關緊了門,瀟瀟有些害怕,禾子說沒啥可怕的,我們倆的事,又沒礙著誰。禾子說完就摟住瀟瀟,并幫她撥開眼前的發絲。瀟瀟打開電視,禾子在瀟瀟臉上吻了一下,就來到露臺,打開筆記本電腦,并對瀟瀟說,我要把這一切記錄下來,都什么年代了,還他媽容不得人。

事情并未像禾子說的那樣簡單。第二天早上,兩人還睡著,就聽到門外吵吵嚷嚷,還有人砸門。兩人趕緊起床,還沒洗漱,披著亂發就來到門后洞察門外的情況,瀟瀟不敢開門,禾子安慰著她。

禾子并不打算開門,但門外又砸又踢,門被砸得山響,并越來越烈,兩人被弄得坐立不安,對眼下的情況,雖然她倆能猜出個大概,但禾子還是決定開門弄個究竟。沒想到,門不是打開,是被外面的人們撞開,人群洪水一樣涌進來,多數是村民,后面還站著幾個小女人,她們好像是來看熱鬧,卻又在那里指指點點。見禾子打開門,幾個農婦群情激憤,滿口飛沫,她們罵禾子和瀟瀟是妖孽,是變態異種,陰陽倒錯,傷風敗俗,傷天害理,如此,等等,總之,把凡能用上的詞都用上了。

人們氣勢洶洶,禾子的自信和膽大變得多么可憐, 她免不了也心有余悸,但她必須挺身而出,保護瀟瀟。瀟瀟站在禾子身后,臉色惶然,聽了村人的謾罵后,事情已經明了,她倆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禾子想解釋,卻又無從說起。一個娃仔躲在人群中,舉起橡皮槍,一塊石子直奔禾子腦門,她哎呀了一聲,手一擦,頭上就血紅一片了。人們沒有因禾子被打傷而停止攻擊,相反,幾個婦女對禾子又推又搡,把禾子推倒在地。瀟瀟用身體擋住攻擊禾子的婦女,卻同樣被推倒在地,她從地上爬起來,要找村主任解決。沒想到,一提到村主任,村主任就魔術一樣冒出來,他頭上的鴨舌帽歪朝一邊,嘴上叼著一只煙。見到他,瀟瀟像見到了大救星,剛要向他訴苦,村主任卻先對她倆說了話,說她們傷風敗俗,不要說村民不容忍,老天爺也不容忍,還說她們壞了村里的名聲。

村主任的話,像給火辣辣的油鍋里撒了幾粒水,村民們的情緒到了沸點,硬是把禾子衣服扯爛,當兩個婦女要剮瀟瀟衣服時,佟為突然站出來,擋在中間,以此隔斷沖突雙方,兩個婦女對佟為說,你這個鴨子要干啥。佟為沒說話,卻始終擋在中間,兩婦女和佟為扭打起來。村主任撥開人群,走到佟為面前說,你他媽的滾遠點,你偷雞摸狗的事還沒完呢。

偷雞摸狗?村主任的話,讓村民們異常興奮,都想從這些外來人身上弄出更多的事端,就有人把矛頭轉向佟為,要佟為說出自己怎么偷雞怎么摸狗,瀟瀟剛想上去為佟為解難,就被旁邊的禾子拉住,并小聲告訴她這種時候出面,等于火上澆油。但瀟瀟沒有妥協,她給郎大福撥了電話。

面對佟為的無動于衷,村主任覺得自己被愚弄,他正要把佟為和瀟瀟的事告訴村人時,他接到了郎大福的電話,不知郎大福在電話里說了什么,其結果是接完電話,村主任就制止村民對瀟瀟他們的攻擊,他無奈地對佟為哼了一聲,就勸走了村民。看著村民離去,佟為也就走了,他自始至終沒和瀟瀟說一句話,他知道村主任說他偷雞摸狗的意思,瀟瀟也聽出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他倆都不想找麻煩,所以都沒互相搭話。

已經走到坡頭的村主任,又回過頭來,扯起嗓門對禾子說,你必須馬上離開蕩魂湖,從此不要再在這里出現,否則的話,出了事我不負責。

村主任的聲音,咒語一樣,在空中飄蕩。

禾子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看她一臉愁云,瀟瀟安慰她,等從郎大福那里拿到錢,就到湖城找她,然后要她陪自己到羅馬皇家舞蹈學院留學。禾子摟著瀟瀟說,你走到哪,姐都陪著你。

禾子又回到了湖城。

禾子走后,瀟瀟和郎大福的約定也到期了,她給郎大福打電話,而每一次姓郎的都應付幾句,甚至不接電話。

郎大福不來,就拿不到錢,拿不到錢,瀟瀟自然就不能走。瀟瀟考慮過到郎大福公司找他,但他們有約在先,瀟瀟不能以任何理由到公司,這是游戲規則,她也不能不遵守,否則更拿不到錢。

禾子的離去,讓瀟瀟陷入了思念之中,她從來沒有那樣深切地思念過一個人,越是思念越是孤單,寂寞像蕩魂湖一樣寬闊,瀟瀟置身在浩大的孤獨中。那天晚上,瀟瀟和禾子通了五十分鐘電話,本想電話后會好受一些,其結果當電話結束后,她更加難受,她決定第二天到湖城找禾子。

結束電話,她想用練功來消解孤獨,剛換好練功服,手機就響了,一看是佟為的電話,她沒接。自她和佟為的關系被郎大福發現后,她就再沒主動找過佟為,村民鬧事后,她就更不能和佟為來往了,而實際上沒來往的原因,更多的是因為禾子,那段時間禾子占據了她整個身心,禾子就是一切。

電話響過十多分鐘后,樓下就有了敲門聲,她知道是佟為,所以沒有開門,敲門聲并未因她不理會而停止,她擔心有人聽到,就下樓開了門,佟為急不可耐地進來,并順手關了門,瀟瀟緊張地開門看了看,佟為要她放心,沒人看見。他說帶她去游泳,或者到鎮上看電影,瀟瀟以身體不適回拒了他。最后,瀟瀟硬是把佟為推出了門,要他快走,別讓人看見。佟為在門外站了一分鐘后才離去。

瀟瀟的擔心并不是空穴來風,當佟為離開時,她就發現不遠處的樹背后,有人影晃動,那絕不是等閑之輩。她關上門后,那個黑影還一直在她心里晃蕩,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而后來的事實說明,瀟瀟的預感并非只是預感。

第二天佟為就出事了,消息是那個疤臉男人告訴她的,她不知疤臉男人為何告訴她,她一直怕這張扭曲變形的臉,她認為那張臉不吉利,在她的想象中,這張臉不和一起兇殺案有關,也至少和一樁惡性事件聯系在一起,比如交通事故,比如火災,或者一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外事故,總之這張臉讓她做過惡夢,讓她在半夜醒來時一身冷汗。

那天疤臉男人敲開門時,她往后退了兩步,她從沒聽疤臉男人說過話,他的發音沉悶而有些嗡鼻,有一種怪異和恐怖感,也很難聽清他講了什么。他比劃了半天,瀟瀟才明白別墅樓出事了。她跟著他到了事發地,門口站著兩個警察,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從房里出來,她一身披金戴銀,臉上涂著一層粉,像冬瓜皮灰,一張紅嘴格外艷麗,她就是房子主人,一個發誓要包養臺灣明星蘇有朋的富婆,此事一度成為人們飯后茶余的笑話,其結果,她自然沒有包到蘇有朋,而是包養了酷似蘇有朋的佟為。

很快兩個警察抬著一副擔架出來,擔架上的佟為臉色蒼白,腿根處一片血跡,人已昏迷。一輛警車在村民的注視中呼叫而去,車后騰起灰土。有兩個警察留了下來,他們開始走訪村民,想從村民口中找到案情的蛛絲馬跡。

按理說這么大的事,村主任應在現場,即使他不是村主任,按他喜歡熱鬧的習慣,也應該在場,但那天的人群中,沒人看到那頂鴨舌帽,當警察問及村主任時,有人才找來了村主任。村主任對事件大為震驚,他說不管什么原因,在他的地盤上出事,他是有責任的,他積極配合警方展開調查。

據說前一天半夜時分,兩個蒙面人潛入別墅,綁了睡夢中的佟為,當佟為醒來,已經不能動彈,蒙面人在他面前晃動鋒利的刀子,然后準確無誤地刺向他的腿根部,他呼叫不能,口中被厚實的毛巾堵住,他很快就昏過去了,這給兩個歹徒作案創造了條件,他們從容地干完事,對房內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

佟為案件通過媒體曝光后,開始在湖城廣為流傳,隨著案件的偵破,一個晦暗隱蔽的社會現象暴露出來,蕩魂湖一度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原來的蕩魂湖,雖有奇情怪戀的傳說,但畢竟是傳說,而佟為的事告發后,蕩魂湖成為真切的奇情怪戀之地,在人們心目中,罩上了一層艷麗而神秘的面紗。

禾子對蕩魂湖的事一無所知。她回到湖城后,一直忙辦離婚手續,而離婚的事談何容易。逃婚的事不但傷害了新郎,讓男方家下不了臺,也讓世人貽笑。沒人能理解禾子的行為,社會輿論對她極為不利。如果過不到一塊兒,也不能輕易成全你,這是男方家庭的基本想法,事情僵到了死角上。

在百般無奈下,禾子只有給新郎說了實情,目的是請新郎諒解。新郎才恍然大悟,回憶了他們的戀愛經過,當他每次和禾子親熱時,都被拒絕,現在一切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新郎把禾子的事告訴了家人,本想求得家人的理解,給自己一個下來的臺階,而家人知道后,也想為逃婚一事找個說法,以挽回面子,就跟親戚朋友說了,沒想到此事傳到一名記者那里,媒體不會放過這樣的新聞,算是一月前逃婚事件的后續報道,雖然兩次登報都沒有指名點姓,但知道逃婚事件的人很多,就自然對號入座了。一時間,新郎一家人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而實際上最直接的受害者是禾子一方,她母親知道情況后,突發心臟病,及時送往醫院才搶救過來。出于關心,親戚朋友熟人都紛紛問及此事,搞得禾子母親無顏見人,也對禾子滿腹埋怨。

雖然父母能理解女兒,但此事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母親因此變得沉悶不語,她到醫院咨詢過,禾子的性倒錯是否能調試校正過來,醫生告訴她,那是大腦性神經出了問題,即使打開大腦也無濟于事,目前全世界醫療界對此束手無策。

當得知女兒結婚生子都沒問題時,禾子母親沒經商量,就到新郎家說和,說禾子雖然生理上有問題,但并不影響結婚生育,沒想到新郎家母親堅決反對,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禾子母親接受不了,再次突發腦溢血,經搶救無效,撒手人寰。

母親的離世,完全是自己的事所引發,這讓禾子極度悲痛,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禾子家和男方家也因此成了仇家。禾子狀告男方母親,也沒有任何結果,男方母親向禾子賠禮道歉,但并不負任何法律責任。禾子母親的離世,則讓他深感不安,沒想到事情會鬧到如此地步,更讓他痛苦的是禾子的離去,雖然他們辦了離婚手續,但心里對禾子仍然揮之不去。

拿到離婚證,禾子一聲嘆息。她想盡快離開湖城這個傷心之地,和瀟瀟一起遠走高飛,她開始聯系出國留學的事,瀟瀟留學的事已經水到渠成,只等她從郎大福那里拿到錢,即可啟程。辦完這兩件事后,她才想起應該給瀟瀟打個電話,結果瀟瀟沒有接聽,晚上再撥也無應答。這段時間因發生了太多的事,禾子沒主動給瀟瀟電話,瀟瀟打來,她也無心多說兩句,禾子估計是瀟瀟有了情緒,故意不接電話。

雖然有危險,禾子還是決定重返蕩魂湖,她到商店給瀟瀟買了一些東西后,就上了去蕩魂湖的郊區公交車。

禾子身心疲憊,坐上公交就有氣無力地靠在坐位上。蕩魂湖是終點站,途經十五個站,她估算了一下,途中大約需要一個多小時,所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休息。而一閉上眼睛,她就幻想著和瀟瀟一起到羅馬留學,和瀟瀟一起尋訪羅馬古城,欣賞那些美妙絕倫的繪畫和雕塑,想到這里,她臉上露出了一絲淺笑,這是她最近以來臉上第一次出現笑意。

蕩魂湖在公交車的搖晃中閃現,透出鈷藍色光暈,瀟瀟一會兒在月光下散步,一會兒在沙灘上舞蹈,一會兒在坡上的鮮花叢中嬉戲,最后融入湖水中。湖上異常的靜,沒有一絲風浪,瀟瀟游到湖的中間就消失了,湖中只剩下一輪圓月,月亮輪廓出奇的清晰,周圍沒有水痕和月光,只有虛無縹緲的岸,瀟瀟呢,當她意識到瀟瀟時,水中突然跳起一條魚,一條婀娜多姿的魚。

醒來后的禾子左顧右盼,她看到的不是瀟瀟,而是司機那張粗糙的臉,車內已經空無一人,司機告訴她終點站到了,她神情恍惚地下了車。

腳一落地,一種奇怪的感覺讓她轉過身,回望來路,身后是鋸齒形的山巒,她對那一片山巒始終充滿好奇,因為那些山的緣故,湖城就不見了,眼前呈現出和湖城完全不同的風景,她仍然不知道車是怎樣穿過大山的,也許就是因為少了穿山的過程,才讓她有了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更奇怪的是,她又在路旁的菜園子里看見疤臉男人,他并沒看到她,正在回村的路上,留下一個彎成九十度的駝背身影。

當看到那座紅瓦黃墻的樓房時,禾子弄不清自己是走在兩月前的彼時,還是走在兩月后的此時,她真搞不懂,是不是有點幻象,也許是一個詩人與眾不同的感受吧。

來到紅瓦黃墻樓前,她沒有敲開門,太陽都快要落山了,瀟瀟的電話始終打不通,她開始為瀟瀟擔心,瀟瀟會到什么地方去呢,按理說她有什么事,會電話告訴一聲的,禾子這樣想的時候,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她不敢問人,如果村人發現她的到來,其結果是很麻煩的,甚至會置她于死地。想到這里,她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果然,不遠處的一棵樹后晃過一個人影,不久,她看見那個疤臉男人出現在那里,和瀟瀟一樣,見到那張疤臉時,她心里咔嚓一聲,開啟了一道恐怖之門。

不知你是否記得,我對你說過,黃昏能讓一切都變得不可捉摸。昏黃的夕照中,疤臉男人那災難一樣的臉色變得異常詭異,就像橙黃色的夕陽在他眼中發酵一樣,他平時就血紅的眼白,此時血球一樣,讓人感到它即將滾落出來。在一絲余輝閃過之后,疤臉男人開始了講述,他把真相告訴禾子。

雖然對疤臉男人已經有了絕對的信任,但禾子還是心有余悸,并且坐在疤臉男人對面,近距離傾聽一個讓她感到恐怖的人講述,讓事情本身更加恐怖,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

原來在禾子離開后不久,對佟為行兇的兇手就被捉拿歸案。兇手交待,他們是職業殺手,得到五萬元后,按照雇主吩咐,他們沒要佟為的命,只取了佟為身上的那個零件。因為當初雇主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此事,就親自找了殺手,雖然當時雇主用女人的絲襪蒙頭,但警方從兇手手機上,找到了雇主電話號碼,他就是郎大福。

提到郎大福,你大概就能推測出事情的緣由,是的,當郎大福得知瀟瀟和佟為的關系后,就用重金請村主任,也就是鴨舌帽,幫他盯梢,在確認瀟瀟和佟為有染后,郎大福心里忍不下這口氣,自己花錢養的女人,卻讓一個奶油小生占了便宜,一怒之下就雇了兇手。其實佟為是冤枉的,雖然他一直在追求瀟瀟,但并無任何肉體之親。

郎大福鋃鐺入獄,自然鴨舌帽也脫不了干系。

各大媒體都報道了這一事件,并爆料了小三群落,蕩魂村村民認為這是臭名遠揚,是不光彩的事,再加上村主任被公安帶走,那段時間天天下雨,莊稼爛在地里。罪有源,債有主,村民們本想把這一切歸責到佟為身上,而佟為傷在醫院,也成了受害者,大家只有把這一切算在瀟瀟和禾子頭上,認為是她們的不軌行為給蕩魂湖村帶來了霉運。

一旦有了目標,村民的情緒就有了發泄的地方。如今郎大福進了大牢,沒人顧及姓郎的,就來到紅頂黃屋軟禁了瀟瀟。幾個婦女扒她的衣服,兩個流氓趁機侮辱瀟瀟。瀟瀟無法忍受,趁夜色來臨時,她逃出村子,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湖岸,很快兩個男人追上來,被逼得走投無路的瀟瀟,從巖石上跳入湖中,當時風浪很大,瀟瀟很快就消失在風浪中。

夜色中,村民并未因瀟瀟跳湖感到不安,相反他們認為瀟瀟自作自受,與他們無關,這事件又一次驚動了公安部門。

疤臉男人講到這里,就發現有村人過來,回避已來不及,疤臉被村人拉走時,回頭看了禾子一眼,禾子感到他還沒講完。雖然自己身處危險,但禾子并沒有馬上離開,她沉入了極度的悲痛之中,她沿著湖岸邊走邊喊著瀟瀟的名字。那時沒有風,一輪月亮掛在天上,也映在水中,無邊的月色和鈷藍浸透了她的心境。

湖水出奇的靜,瀟瀟也許是睡著了,禾子不想打擾,再沒有呼喊。她守在湖邊,就像守在瀟瀟身邊,讓瀟瀟靜靜地睡,漸漸禾子眼睛濕了,她能看到睡在湖底的月亮,為何偏偏看不到瀟瀟呢。

就在她嘆息的時候,水中那輪圓月激烈地晃動,平靜的湖水突然蕩漾起來,噴出一股水浪,一條魚騰空而起,閃著銀色的月光,在夜空劃出一條晶亮和美麗的曲線。你大概要問我,為何故事講到一定時候,就會出現一條魚,說實話,我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有時世上的事是沒有答案的。其實這一次并非魚水交歡,因為禾子揉了一下眼睛,擦掉眼里的淚水后,再看時,什么也沒了,怎么會沒了呢,她站起身,一時間風聲大作,浩瀚的湖水晃蕩起來,浪花飛濺,她同時感到了身后的動靜,轉過身去,她看到一群村民已經涌到自己面前,有的手拿棍棒,咬牙切齒,一步步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后退,最后退到湖水中,一進入湖水,她的表情由恐懼變成了平靜,她淡定的神情讓村民們感到害怕,但村民們沒有停止前進,而是一步步向她逼近,就在湖水淹到禾子腰部的時候,村民的身后傳來呼喊聲,幾個民警呼嘯而來,最前面跑著的是疤臉男人。

疤臉男人最先跳入湖中,一把抱住了禾子。

編輯手記:

逃婚的禾子,來到了風景美麗的蕩魂湖,與內心渴求的風景相遇,與瀟瀟相遇。與風景與瀟瀟精神上的相互依存和安慰,一定程度上找到了讓內心真正敞開的理由,同時也可以說是完成了精神上的救贖;為了藝術的理想而天真而無奈地臣服于金錢的瀟瀟,在一些人性的惡以及束縛著人的世俗面前,最終被蕩魂湖徹底吞噬。那些無處不在的窺視的眼睛,在蕩魂湖絕美的景色面前,顯得尤為突兀,那些眼睛并不是在窺視湖中景色,而是用本身的錯雜窺視人性的錯雜。蕩魂湖美好的“此”,似乎只是為了凸顯丑陋的“彼”,或者丑陋的“彼”容不下美好的“此”。隨著事情的真實慢慢浮現,隨著案件的告破,那些躲在暗處的眼睛以及人性的丑陋與美好也慢慢浮現。最終是丑陋的疤臉男拯救了禾子,一種不止于表象上的丑陋對于靈魂的一次真正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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