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麻雀

夏商周

公園里每天都會出現一個瘦削蒼白的老人，拄著拐杖，沿著一條幽靜的林間小道，慢慢地穿過公園。風雨無阻，像一片在風中輕旋的枯葉。

這天，一只麻雀突然飛到他面前，嚷嚷著要當他的寵物，奶聲奶氣的，模樣嬌憨。

老人說：“我連貓都不養，怎么會養鳥？”

“你必須收養我。”“為啥？”“因為我想當寵物，但沒人要?！薄霸垡膊灰！薄暗疫x擇了你呀?！?/p>

胡攪蠻纏。老人叫麻雀快走，麻雀卻落到老人的右腳上，老人俯身抱起麻雀，放到空中，麻雀不展翅，像石頭一樣，準確地落到老人的左腳背上。

老人嘆口氣說：“我頂多還有一年的壽命，你去找個年輕點的主人吧?！?/p>

“沒人會收養麻雀的，因為麻雀太難看了，除了你?！薄皯{啥相信我會對你好？”

“因為你只能活一年了，想養只麻雀氣氣這個世界，多爽?！?/p>

老人被逗笑了，看來在動物世界，也是女孩兒嘴刁呀。但老人還是拒絕。麻雀使出了絕招，一飛沖天，喝道：“不答應我就在你頭上拉屎?！?/p>

“你敢？”話音剛落，一顆花生米大小的鳥糞“啪”的一聲落到老人高聳的顴骨上。麻雀躥進樹叢中不見了。

下午，老人又出現在林間小道上，這次戴了頂寬檐帽子。啪，一道鳥影疾掠而過，一團李子大小的鳥糞落到老人的右手背上，空中傳來一聲尖喝：“不答應我就在你手上拉屎。”

第二天上午，老人又出現了，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兩只眼睛。啪，一道鳥影疾掠而過，一團杏子大小的鳥糞落到拐杖上，空中傳來一聲尖喝：“不答應我就在你拐杖上拉屎?！薄安淮饝淮饝褪遣淮饝?！”老人把拐杖指向天空喊道。過路的人都以為他瘋了。

當天下午，老人又出現了，這次連拐杖也用布條包得密不透風。啪，一道鳥影疾掠而過，一團桃子大小的鳥糞落到老人肩膀上，空中傳來一聲尖喝：“不答應我就在你衣服上拉屎。”老人屈服了，總不能套個千層衣吧，于是找了條長椅坐下，招呼麻雀談判。雙方約定，只養一年，一年后解散。

回到家，老人在陽臺做了個巢。吃飯時，麻雀不干了：“說好的寵愛呢？”老人無奈，只好把麻雀抱上餐桌。

麻雀吃著吃著，忽然往桌上一躺，張嘴道：“來個證明?！薄班溃嫦駛€嬰兒呢?！崩先诵α耍o麻雀喂了一根肉絲，又給它揉揉肚子，“小心變肥鵝?！?/p>

“真正的寵物病不是又肥又懶，而是依賴?！甭槿阜碜?，“什么時候我對你產生依賴了，什么時候才證明你是稱職的主人?！?/p>

老人說不過麻雀，只好嘿嘿笑。

往常，老人不去公園的時候，就獨自在家枯坐，現在卻不得不出門，因為麻雀要玩兒。

老人起初有點抵觸，不過每次玩兒完回家，老人卻笑紋蕩漾，因為這只鳥多特別呀：它在他手心上跳舞，在拐杖上翻跟斗；它拍著翅膀懸停在空中，叫他猜它的心情模式；它用尖嘴把癢酥酥啄進他皸裂的腳底；它銜來春天最嫩綠的枝葉，掛在他的耳朵上……

漸漸地，老人覺得自己臉變胖變紅了，力氣也大了。

有一天，麻雀要去迪斯尼玩兒。老人嚇了一跳，那么遠，要是中途……

麻雀立即跳上他脖子，用翅膀尖摟住他的耳朵撒嬌：“這里的天空我飛膩了，只要向東方踏出一步，遠方還遠嗎？”

老人說：“你見過遛狗從西藏遛到上海的嗎？”麻雀說：“見過，就是明天的你?！甭槿附欣先巳拥艄照龋邘撞?。老人驚喜地發現，沒有第三條腿，他也走得腰板昂直，步履輕快。

當他走進上海迪斯尼樂園的時候，人們都不相信他是72歲的老人：牛仔帽、墨鏡、黑T恤、白褲子、棕色皮鞋，肩上站一只麻雀，手持畫有米老鼠的卡通折扇，唰，扇子一開，那麻雀便飛到空中大跳滑稽舞，招來成群的孩子……

第二天，老人沒有回家，這年剩下的時間，他們都交給了旅行。在協議期滿的那一天，他們回到了家。他們默默地低著頭，誰也不想說“解散”。

還是麻雀先開口：“好像，我并沒有，對你產生依賴——”

老人馬上打斷：“是我不稱職，該怎么受罰呢？”

“那就延長一年吧，”麻雀咯咯一笑，“再給你個機會。”

第二年，他們繼續快樂生活，外出旅行。

新協議期滿那天，老人先開口：“我覺得，我并不稱職——”

“再罰一年！”

第三年，歲月繼續飛翔。

第四年……

第五年……

第六年，麻雀突然玩起了新花樣，它要做主人，老人來當寵物，老人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說好的寵物呢？”“說好的寵物呢？”麻雀突然變了樣，開始折磨老人，要老人學鳥叫，學鳥飛，用嘴啄飯粒。

開始，老人玩得很開心，但當他穿著鳥衣撲打著翅膀“飛”到街上時，人們都罵他精神病。老人猛醒，羞得無地自容，當即高喊“解散”，驅趕麻雀。麻雀神情淡淡，向老人深鞠一躬，說了聲“保重”，射出了窗外。

此后，老人不再去公園，改去廣場跳舞。沒有麻雀，他發現并不孤單，日子照樣快活。

半年后，三個顫巍巍的老人突然找上門來，抱住他大叫“班長”，哭得一塌糊涂。原來是50多年前的戰友，他們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還活著，而且神采奕奕，看上去比他們年輕30歲。

老人說，我本來和你們一樣，在等葉子落地，可是，我遇到了……

他心中一痛，瞬間頓悟，是麻雀拯救了他的余生。

戰友走后，他立即奔赴公園，一遍遍呼喊麻雀?？墒?，沒有回音。老人坐到和麻雀經常待過的那條長椅上沉思，這時一片枯葉飄落到身上，他揀起一看，上面竟寫著字：

“爺爺，我的壽命到期了，不能再陪您了，怕您難過，我不得不出怪招激怒您，讓您趕我走，這樣您的心情會快樂些。我很驕傲，因為我回歸大自然時，您已經不再是一個孤獨愁苦的老人了……”

老人把枯葉抓到胸口，放聲痛哭。

（責任編輯 趙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