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就好

張海英

那個“對”的人

味芳與樹鋒初次見面是在味芳堂舅的婚禮上。當時，25歲的樹鋒剛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從事輕工業機械設計工作，他不僅是拿了雙學位的高材生，還拉得一手出色的小提琴。24歲的味芳畢業于大同大學，在上海盧灣區一所學校任教。堂舅的婚禮上，樹鋒扶著新娘走進禮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新娘身上，只有味芳的目光被樹鋒深深吸引。

一見鐘情，那時的味芳深刻體味到這個詞的內涵。眼前的樹鋒相貌堂堂、溫潤謙和，舉手投足間透露著儒雅的氣質。沒有任何猶豫，味芳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是今生那個“對”的人。味芳這樣想著，臉情不自禁地羞紅起來。這被身旁的母親看在眼里。

婚禮結束后，味芳母親經多方打聽得知，小伙子是新娘的弟弟，人品不錯，才華橫溢，但令人遺憾的是，他已經有對象了。母親把這個消息小心翼翼地告訴味芳，味芳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沒人知道，在她平靜的表情下，內心早已淚流成河。味芳就此把一個人默默地放在內心深處。3年之后，樹鋒和未婚妻完婚，味芳因此遠離樹鋒，不再聯系。樹鋒婚后很幸福，有了一兒一女，一家人其樂融融。

味芳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工作中，曾多次被評為上海市優秀教師，并成為區教育學院的院長。

終于等到你

在之后的一些政治風暴中，樹鋒沒能幸免。他的妻子經受不住三次抄家的打擊，抑郁成疾，得了直腸癌。那段時間，樹鋒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既要忙著照顧病重的妻子，還要操心兩個年幼的孩子，他感覺人生跌進了幽黑的深谷，無論怎樣掙扎都找不到出口。

妻子沒能陪他走完一生，樹鋒覺得命運對他如此不公。然而，雪上加霜的是，樹鋒的女兒突發心臟病，送到醫院卻沒能搶救過來。那幾天，樹鋒不吃不喝，對著女兒的照片自責：如果不是自己的原因，妻子和女兒也不會相繼離去。失去兩個親人的樹鋒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好在兒子很懂事，一直默默地照顧爸爸。

堂舅偶然從味芳母親那里得知，味芳當年曾鐘情于樹鋒。在一次家庭聚會上，堂舅把樹鋒的情況告訴味芳，味芳一邊聽，一邊流淚。堂舅說：“樹鋒家里需要一個女人，你也為他單身了這么多年，不如你們倆一起過吧。”樹鋒的苦難抓住了味芳的心，在他最需要支持和幫助的時候，她怎能選擇袖手旁觀。她來到樹鋒家，看到他清瘦的臉龐和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白發，心疼得再次落淚。

但味芳的家人堅決不同意。他們認為味芳很出色，而樹鋒拖著個孩子，味芳一進門就得做后媽，再說，樹鋒前途未卜，家人生怕味芳跟著他將來會吃苦。但是味芳的態度很堅決。沒有戒指，沒有婚紗，簡簡單單地吃了一頓飯，兩個人就在一起過日子了。

歷盡磨難，終于可以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了，味芳覺得很幸福。她把積攢了20年的情意毫無保留地給了樹鋒。對待樹鋒的兒子，味芳視如己出，無論從生活上還是教育上，都盡心盡力。為了讓樹鋒和孩子安心，她決定不要孩子。味芳對樹鋒說：“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樹鋒感動得淚流滿面：“謝謝你愛我，余生我會傾盡所有來愛你。”

然而，甜蜜的生活只過了不到一年，樹鋒就被派往四川宜賓支援鄉村建設，這一走就是10年。樹鋒覺得對不起味芳，味芳卻拿出家里僅有的積蓄，拉著樹鋒的手說：“你帶上這些錢，雖然不多，但出門在外也能救救急。你去安心工作吧，我會把孩子照顧好的，我們一起等你回來。”一股暖流注入樹鋒心底：“我是前世做了什么好事，這輩子能遇見你。”之后的10年里，他們寫了無數封信，字里行間充滿思念之情。

記得我就好

再次團聚時，兒子已經長大成人，與樹鋒當年一樣優秀，而且很快就出國了。兩個人格外珍惜這二人世界，一起牽手去買菜、逛公園。朋友們都羨慕他倆感情好，樹鋒笑著說：“結婚這么多年，終于有時間可以好好談場戀愛了！”一句話逗得味芳大笑：“都這把年紀了，還說這種話。”樹鋒看著味芳一臉嬌羞的樣子，感覺真是在談戀愛呢。

樹鋒感激味芳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從他回到上海后，包攬了全部家務。味芳要做飯，總是被他推出廚房。家里來了客人，樹鋒系著圍裙忙里忙外，味芳則負責陪客人喝茶聊天。客人們打趣說樹鋒慣老婆。“我的老婆，我想怎么慣就怎么慣。”樹鋒說得一臉驕傲，味芳倒是很不好意思。

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堆積起來，不知不覺味芳已88歲了。一天，樹鋒正忙著做飯，味芳說：“我想出去剪頭發。”樹鋒說：“好啊，你去吧，早點回來吃飯。”味芳答應著出門了。樹鋒做好飯菜，一直等不到味芳回來，趕忙出去尋找。找遍了附近的理發店，也沒找到人，他又給親戚朋友打電話，大家都說沒看見，樹鋒心急如焚。

天黑時，警察把味芳送了回來。原來，她在外面迷路了，不記得家住在哪兒，也想不起自己是誰。警察和她聊了半天，她才說出一條街道的名字，警察依此把她送了回來。味芳看到樹鋒，立刻開心地拉著他向警察介紹：“這個人我記得，他是我愛人樹鋒。”雖然味芳安全回家了，但是樹鋒非常擔心。第二天一早，他帶味芳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

生病后的味芳只有4歲孩子的智商，她會黏著樹鋒，凡事依賴他，跟在他身后。以前那個知性優雅、溫柔體貼的味芳不見了，樹鋒每天照顧她穿衣吃飯，梳頭洗腳，但是樹鋒做得很開心。

遠在國外的兒子聽說味芳病得很厲害，特意回國看望她。但是味芳已經認不出兒子了，她笑呵呵地把樹鋒拉到一邊說：“今天家里來客人了，一定要做些好吃的。”兒子站在一旁，忍不住放聲大哭。樹鋒安慰兒子說：“別擔心，你媽媽記得我就行。”

90歲的樹鋒身體越來越不好了，照顧味芳有點力不從心。他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兩個人一起住進養老院。剛開始味芳不愿意，整天吵著要回家，后來慢慢適應了。因為養老院床位緊張，兩個人不得不一個住樓上，一個住樓下。每天晚上，樹鋒都要等到味芳睡著之后才離開，早晨又會早早下樓，坐在味芳身旁，等她醒來，幫助她穿衣洗漱，帶她去食堂吃飯。

2017年重陽節，講述樹鋒和味芳愛情的紀錄片《我只認識你》在上海特映。樹鋒特意給味芳準備了一套好看的衣服，兩個人牽著手來到上海影城。人們都為這對老人的愛情所感動，味芳并不知道今天自己是主角，坐在那里憨態可掬地睡了一個多小時。電影結束時，樹鋒把她攙扶起來，觀眾為他們熱烈鼓掌，她也笑瞇瞇地沖著大家鼓起掌來。

散場走扶梯時，樹鋒松開挽著味芳的手，味芳立馬手足無措了。扶梯剛一落地，兩人的手又緊緊地挽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