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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彥與美盼

2019-04-25 04:33:30阿寧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9年3期
關鍵詞:愛情

阿寧

1

邦彥家的飯不好做,老頭子吃得可精了。芹菜要先豎著切兩刀,再橫著切成寸的段兒。油溫不能高,用手放在上面試一試,感覺有熱氣了趕緊下鍋,把一粒大料下到油里,炸至變色,再放蔥絲、姜末,下芹菜絲翻炒不超過九秒,不放醬油,放勺豆瓣醬,出來的芹菜絲脆、嫩、鮮,吃下去有回甘。做回鍋肉也不能用吃剩下的肉,要用新做的肉。這是老頭子最愛吃的。

美盼把一葷一素兩個菜做好,又把一小碗米飯放進電蒸鍋,那時邦彥家就有電蒸鍋,是他女兒從香港帶來的。她喊:黃老師,我今天早走會兒,你吃飯時先用電蒸鍋把米飯熱一下。菜在炒鍋旁邊扣著。

黃邦彥幾乎一整天都在書房,那是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里面有一張五屜桌,四周墻壁全是書架,滿滿的書,光各種字典就十幾本。美盼一直不明白,老頭子天天在里面待著有什么意思?

看黃邦彥不言聲,美盼又說:黃老師,學校老師叫我去一下。

邦彥還不搭話。美盼猜老頭子不高興了,前幾天美盼的爸爸突然胃疼,住了醫院,美盼已經請過兩天假。美盼說:我孩子不知道在學校闖了什么禍,一會兒就回來,晚飯給你做糯米藕。黃邦彥是浙江人,愛吃藕。

美盼一邊說一邊換衣服,黃邦彥還不回答。她擔心:老頭子不會炒了我吧?正想著,書房里滾出一個小西紅柿。黃邦彥每天吃西紅柿,說對前列腺好,他女兒怕他吃多了就買櫻桃柿子,一天吃十二個,上午六個,下午六個。書房里沒動靜卻滾出來這種東西,美盼急出一身冷汗,慌不迭地跑進去,見邦彥穩穩地坐在椅子上,用略顯消瘦的后背對著她。

看到老頭子正看書,她放了心,又把要早走的理由說了一遍。沒想到老頭子突然身體一歪靠在她身上。開始她以為老頭子犯了病,后來才明白過來老頭子是在擁抱她。她剛換了一半衣服,上身穿了件薄薄的套頭衫,老頭子歪在她懷里,頭靠在她兩乳之間。一把推開,對老頭子太嚴厲了,美盼也不便反過來擁抱他,爹著手站在那里。邦彥的頭輕輕一轉,唇觸到了美盼的乳頭。美盼心里升起一股暖流,不由得把手放在邦彥腦袋上,輕輕撫摸了幾下。她把邦彥身體扶直,說:我去學校看看,一會兒就回來,你好好在家吃飯,啊!

邦彥恢復了常態,說:你去吧!不用急著往回趕。

美盼回到客廳,迅速換好衣服。開門時對邦彥說:黃老師,我走了,乖乖吃飯啊!邦彥說:你走吧!美盼回身關門,看見對門大嬸出來,說:大嬸,出去呀?大嬸說:正做著飯,才發現醬油沒了,出去買瓶醬油。美盼說:先用這邊的吧。大嬸說:不用。美盼下樓時忽然心虛,你又不是女主人,憑什么讓鄰居先用這邊的醬油?

2

外面很熱。美盼騎著自行車趕到小學校,門衛攔住她。她說孩子的班主任找她。門衛打了電話,才把她放進去。

班主任是個胖胖的婦女,臉上顯出疲憊,看見她打起精神說了幾句客氣話,告訴她,孩子已經三天不交作業,是不是家里最近有什么問題?美盼說:也沒什么,她三歲時她爸跟我離了婚,也習慣了。以前沒影響她,現在也不會影響吧?

班主任說:也許是孩子大了,感受到跟別人家不一樣。你現在生活怎么樣?

美盼說:還好。

班主任問:做什么工作?

美盼說:下崗,擺攤兒做生意掙不了幾個錢,只好給一個老人當保姆。美盼說著紅了臉。以前跟人說時沒不好意思過,都怪老頭子抱了我一下,弄得我心里有鬼似的。想到這兒她沖班主任笑了一下。

班主任說:你當保姆,會不會傷孩子的自尊心。

美盼說:我們這種人家哪有那么多自尊心。大概是因為我在家少,她老看不見我的緣故吧。

班主任說:回家別責怪孩子,也不要說我找過你。跟孩子慢慢聊,想辦法找出她的心結,她就正常了。

美盼說::那你別告訴她我來過,我也不接她,還讓她姥爺接。

班主任說:好。

美盼再三謝過班主任,離開了學校。返回邦彥家,看到邦彥還沒吃飯,正在桌前一個字一個字地抄書。他退休前是市方志辦主任,熱衷于從書上搜羅關于本市的資料,退了休,把方志辦桌上的東西都搬回家,家成了方志辦。他對美盼最不滿的,是不能幫他查資料。

美盼把菜熱了,端上桌。他邊吃邊問:老師怎么說?

美盼說:孩子三天沒寫作業,老師著急,我也焦心。你說怎么辦?

邦彥說:我小時候一個禮拜沒寫作業,也沒啥了不起的。當時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愿寫,后來再寫,反而越發愿意寫了。

美盼說:你是編了安慰我的吧?

編的也是好意。停了停邦彥又說,其實也不是編的,真事兒。昨天的事我記不住,小時候的事記得清楚,不是編的。

美盼覺得,這樣的談話是她腦海里早就出現過的,就像在昨天。只是談話的人不是邦彥,是個模模糊糊的人,所謂家,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她跟孩子的爸從來沒這么聊過,芝麻大點事兒說吵就吵起來。為什么吵,事后也說不清,反正是說不到一塊兒。離了婚才下崗,叫咽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也想過不該離,見了前夫卻滿心都是厭惡。

邦彥一會兒吃完了,問:有湯嗎?美盼想起來忘了做湯。老頭子每頓飯都要喝湯,不愛喝粥,他說喝了粥腦子糊涂。美盼說:我給你沖個芝麻糊吧!邦彥說算了,我該睡午覺了,你陪陪我。我今天抄了不少資料,腦子有些累。

美盼扶邦彥躺下,問:你天天都抄些什么?

邦彥說:我今天查出來,曹雪芹的爺爺來過咱們市,他跟那時的知府是好朋友。還在咱們市的蓮花詩院寫過兩首詩。賈寶玉是情種,因為曹雪芹就是情種;曹雪芹是情種,因為他爺爺就是情種。知府家有個丫頭我忘了叫什么,他爺爺很喜歡。有首詩就是寫她的。

美盼想,該刷碗了。看邦彥說得起勁兒,又不好走開。

邦彥說:其實,人無感情,跟飛禽走獸又有什么區別。不知道那個丫頭叫什么,后來結果怎么樣,我再去查查。說著要起來。

美盼說:你還是先睡吧,醒來再查不遲。

邦彥又躺下,說:我跟你聊聊,腦子就松弛了。

美盼說:那好,我以后天天聽你聊。你老伴以前是不是也天天聽你聊?邦彥不說話,美盼看他發呆的樣子,后悔勾起他的傷心事,說: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

邦彥說:她從來不聽我說話,我們兩個沒愛情。

美盼瞪大了眼,想他什么意思。他書架上放著老伴的照片,時時從電腦前站起來,走到照片前看,怎么說沒愛情。

邦彥說:一點兒愛情也沒有。

美盼說:那你幾十年怎么過來的?

邦彥說:各忙各的。她在市婦聯,我當時在市委辦公室。回到家連話也不說。

美盼想,他不會是討好我吧?想起剛才他依偎在懷里的情形,這老頭子不會是動了春心吧?

當初說要給一個老頭子當保姆,美盼猶豫過。介紹人是廠里的毛大姐,說以前跟邦彥家是鄰居,老頭子性格好,不言不語整天看書。這么好的人老伴死了,沒人管。一個女兒叫黃均,不愿跟父親在一起生活,就是她張羅要給父親找保姆。

美盼說我愿帶孩子,不愿看老人。毛大姐說:帶孩子多累,哪有看老人省事。

美盼說:一個男人,不方便。

毛大姐壓低聲音說:那么大歲數,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們家那位比他小得多,都已經不行了。你怕他什么?

美盼紅著臉答應了。

黃均說要親自看一看她。她有些反感,想:你挑什么,有本事你伺候你爸。于是又說了一遍不愿伺候老人的話。沒想到黃均說:我覺得你不錯,有什么條件你直說。美盼不會談價,說:別人怎么著,我就怎么著。黃均說每月給她一千一百塊錢,那時一千塊錢就算多的。美盼答應了。

黃均又把一些穿過的衣服送給美盼,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都是名牌。美盼的女兒很喜歡,穿了在地上蹦蹦跳跳。黃均的衣服美盼穿了,比黃均穿上還好看。黃均說:你挺架衣服的。美盼說:哪里,還是你身材好。兩人就算交了半個朋友。

邦彥這個女兒比邦彥能干,在國外待了三年,回來自己經商,如今已經是黃總了。她說:我爸就我一個女兒,但我實在顧不上他,只好依靠你。我沒別的要求,只希望你跟他相處好,讓他滿意。

事后回想覺得話里有話。那時美盼穿了人家的衣服,只好說: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就直說。黃均說:你性格好,別看我爸平時溫和,在家里可拗了,你順著他點兒。美盼點頭,說:這容易。

到了邦彥家,覺得邦彥挺隨和,沒他女兒說得拗。就一個毛病,愛盯著她看,美盼開始有些不悅,后來不盯著了反而有些失落。有一次她穿了件杏黃色上衣到邦彥家,邦彥一上午埋頭看書,到中午吃飯時還心事重重的,美盼就覺得那件衣服沒買好,下午跟商販退了。過了幾天邦彥說:那件衣服挺好看,你怎么不穿了?

美盼又把衣服買了回來。

她對自己說:這是想讓老板滿意,沒別的意思。有一次,邦彥的手有意無意地碰到她,她像觸了電一樣飛快地躲了,心里惱火了好幾天。邦彥跟她說話,她故意裝聽不見。邦彥也不在意。她想起黃均說過的話,慢慢氣就消了。一個老人對年輕女人喜歡些,也是正常的吧?不管怎么說,家里日子比過去強多了!

午睡醒來,邦彥忘了查那個丫頭名字的事,一直在書房寫作,美盼把屋子收拾干凈,又把晚飯做了,邦彥聽到她要走,說:你過來一下。

美盼走進書房問:有事?

邦彥說:沒事,你一走我就寫不下去,屋里太空。

美盼說:我爸剛出院,一天接兩次孩子有些力不從心。要不,接了孩子我再回來?

她以為邦彥會客氣一下,沒想到他說:也好。美盼有些不悅,不過,她接了孩子后心情好多了。回家路上孩子告訴她,已經把前三天的作業都補上了,老師在班里表揚了她。美盼問:三天的作業怎么能夠一下補上?孩子說:作業我做了,只是沒做完,好些題我的同桌不會,我先幫他來著。美盼摟了孩子一下,松了口氣,想:大概老天爺看我全心全意照顧老頭子,也在體恤我吧?想自己在邦彥家還做不夠八小時,別的女工給人看孩子,好些能到十個小時,她比別人強多了。

她把孩子放到姥爺家,要走,姥爺說:怎么又去。她說:黃老師這幾天身體不好。她扯了謊,自己臉先紅了。

回到邦彥家,見邦彥還在桌前寫,說:黃老師,怎么還不吃飯?邦彥不回答,她便走到跟前,邦彥放下筆,說:以后,你和孩子搬到這里住吧?

她一時沒聽明白,說:那怎么行。

邦彥說:你走了,我心里亂得很,還不如兩家變成一家。美盼沒聽明白,說:不用。邦彥說:我想了好久,這輩子就是你了。美盼終于聽明白邦彥是在求婚呢!她紅了臉:這可不行,你比我大這么多,別人怎么說?

邦彥一扭身把她拽到懷里。老頭子手勁兒挺大,美盼不由得就躺在邦彥懷里,有些頭暈。本來很緊張,這時候反而放松了。一只手扳住邦彥的肩膀,要起來。邦彥當然不肯讓她起來,一低頭吻到她嘴上。她跟前夫在一起最怕接吻。前夫抽煙,滿嘴煙臭。邦彥不抽煙,嘴里有清淡的綠茶氣息,她一時不再掙扎。陶醉了片刻,又想老頭子真動了心,這個保姆很難做下去,就推開他坐了起來。

她說:黃老師,你先冷靜一下。她像扶孩子一樣扶住他的身體,說:你跟我不像回事,該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老伴。

邦彥說:我不要別人,只要你。

要不,我給你張羅再找一個?

邦彥說:我愛你!我想了好久,我愛你!美盼像被擊中了一樣,好長時間只是搖頭,說不出反駁的話。后來邦彥親吻她,她本該推開,也沒有推,只是臉往后仰著躲。邦彥把她抱起來,她覺得身上沒有力氣,頭暈暈乎乎的。邦彥半推半抱地把她挪到床上,她說:黃老師,這不行!你以后會后悔的!邦彥不說話,只是忙活。美盼不知不覺間抱緊了他。

事后,她看見累壞了的黃老師,竟有些心疼,像對一個孩子一樣說:瞧你,都多大歲數了,還有這心!

邦彥說:我愛你!

美盼說:黃老師,謝謝你!

邦彥說:我不要你謝,要你做我的老婆。美盼不說話,拒絕的話說不出口,答應又覺得草率。事后她想,這其實是件不錯的事,除了老點兒邦彥沒什么可挑的。他干凈,天天洗澡刮臉,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他也簡單,除了看書,寫東西,整天不會做別的。黃均說他拗,其實他很溫和,笑的時候安安靜靜的,微笑多,大笑少。雖然都六十四了,那種事還做得蠻仔細,自己也三十多了,還要什么樣的男人?一塊兒下崗的男人,有些發了財,不見得能看上自己,發不了財的,嫁了還不如不嫁!

跟毛大姐商量,毛大姐說:他愿意,你有啥不愿意的。你看看嫁了車間里的那些,有幾個過得順心?有了他,起碼能給你把孩子養大。他以前還在機關工作,孩子大了,說句話怎么也能給孩子找個工作,你還要什么?

這么一想,是蠻不錯的事。

毛大姐說:你不上趕著,也不該拒絕。女人的機遇就是嫁個好人,打錯主意就把一輩子耽誤了。

美盼覺得蠻有道理,感謝毛大姐提醒她。回到家,不敢對父親說,覺得父母不會同意。離婚讓爹娘傷了一回心,再找個老頭子不是打父母臉嗎?不過,她覺得自己真嫁了,父親也不見得阻止,頂多心里別扭些。沒想到父親眼睛雪亮,看出她有心事,主動問她:個人的事怎么樣了?

美盼說:我也沒這心思,一個人帶孩子過挺好。

父親說:一個人帶孩子太累了,還是找個幫手,你心里有沒有中意的?

美盼搖搖頭:到了這歲數,哪有正好合適的等著。她不知不覺間做起了父親的工作,說:找誰都不圓滿,想圓滿還不如不找。

父親說:我跟你媽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你成了家,我們就放心了。樓下的宋大媽當年也是離了重找的,現在誰能想起來她是二婚,只要有合適的,你就下決心。

美盼猶豫該不該對父親說。父親又說:只要你愿意,不用考慮我們。

美盼吞吞吐吐地說了邦彥的表白,說:不過,我沒答應他。

父親說:先想一想再定,我們也打聽打聽。

父親在廠里是會計,不認識機關里的人,托人打聽了一番,除了歲數大些邦彥沒別的不合適,他在市委辦干了十幾年,當到副主任,別的人從市委出來都要混個好位置,他主動要求到方志辦,是個沒官欲的人。一輩子安分守己,沒風流事。父親雖然嫌歲數大,還是對美盼說:這人沒賴名聲,倒是靠得住。

有了父親這句話,美盼心里踏實了些。這些天,她已經在托人找其他工作,一個超市答應雇她當收銀員,只是工資低,還不到八百。聽父親這么說,她又猶豫了。

父親說:你不愿意,我們也不催你;你愿意,我們也不攔著。有了父親這句話,第二天美盼跟邦彥說,以后不來他家做了。邦彥驚愕,問:為什么?

美盼說:我又找了工作。說完美盼把家里仔細打掃了,又給邦彥做了一頓美味。喊邦彥吃飯時,邦彥也不答話,走進書房,看見邦彥在流淚。

美盼問:你怎么了?

邦彥說:也不怎么,是我錯了,不該跟你說那些話。我本來是真心,反而逼走你了。

美盼說:也不是那樣,其實我也中意你,只是歲數差得太多,別人還以為我圖你什么,再說你也有孩子,誰知道她怎么想

邦彥怔了半天,終于聽明白,美盼實際上是答應了他,急忙說:你放心,黃均肯定同意,她早就讓我再找一個,是我不愿意。

美盼說:她讓你再找,卻不是找我這樣的。我一個下崗工人,要什么沒什么,還帶著孩子,她怎么會同意。

邦彥說:你放心,她肯定同意。

美盼說:快別說這些了,我心里亂,你吃飯去吧!

邦彥乖乖地去吃飯,美盼等他吃完了,刷了碗,跟他告辭,說:黃老師,我走了。明天不來了。她的聲音是歡快的。

邦彥抱著她親了又親,摟了又摟,戀戀不舍地放開了她。從邦彥家出來,美盼回想著他貪戀的樣子,不禁笑了。真沒覺得他是個老人,反而像個孩子。臨出來時她拍了拍他的臉,主動吻了他。邦彥說:我讓孩子給你打電話。

晚上黃均給她打電話,說:美盼,你明天還去我家,不要再找別的工作。美盼聽著,沒有答應。黃均又說:明天晚上,我跟你談談。

美盼說:也好!

第二天晚上,黃均把她約到附近的品茗緣茶樓,開門見山地問:我爸說你要走,怎么回事?

美盼說:你爸沒跟你說?

黃均說:他說你不干了,要我留住你。美盼猶豫了半天,說了邦彥跟她說過的話。她極力向黃均表白,不是她的意思,她從來沒這個想法,只是看邦彥的樣子好像也不是說著玩的。

黃均皺著眉,想了半天,說:我爸也是,怎么也不跟我直說。我還以為你跟他吵架了呢!美盼說:怎么會,你爸待人可寬厚了!只是我們年齡差這么多,在一起不合適。

黃均說:我爸單身這么多年,需要人照顧,你們成了夫妻照顧起來也方便。我做女兒的顧不,上照顧他,你能答應,我愿意成全你們。

美盼本來怕黃均不愿意,聽黃均這么說就哭起來。不是傷心的哭,是有了歸宿的感覺,想把淚流出來。想一想離婚后的日子,也算熬到了頭。沒想到黃均又說:我雖然同意,也得跟你先把話說清楚,你怕別人說你閑話,我也有我的擔心。我只有一個條件,如果我爸沒了,你沒有繼承權。

美盼收了淚,看著黃均。

黃均又說:你每月的錢我爸愿意給你多少,我不管,你沒有繼承權。

美盼沒聽清,黃均又說了一遍。

美盼說:我沒想過這些。

黃均說:咱們先小人,后君子,丑話說在前面。

美盼說:黃總,你也別小看我,你爸就那么點兒工資,有什么可繼承的?我可不是圖他什么,他也沒什么可圖的。

兩個人分手后,美盼有些別扭。她一直覺得黃均不錯,關鍵時刻才看出商人本性。不過,她最大愿望就是把孩子養大,哪想過什么繼承?回到家,父親的兩只眼睛一直在問她,她沒跟父親說黃均的話,只是說:他女兒怕她爸沒人管,倒是同意了。

父親說:得讓他明媒正娶!

第二天,她跟黃均說了。黃均說:我父親的事自然要辦得熱熱鬧鬧的,你滿意,我們也體面。

邦彥那邊的事都是黃均做主,邦彥倒好像跟自己無關,只愿意沒人了抱她。美盼說了他女兒說過的話,邦彥怔了一下,問:她跟你說這些了?

美盼說:這是她提的條件,我沒有繼承權。

邦彥問:你怎么說?

美盼說:我從沒想過這些,答應她了。邦彥不悅地說:她有什么資格說這些,我還活著呢!

美盼說:我不是圖你什么。

邦彥說:你不用管,我說了算。

事后,黃均再去家里看父親,邦彥就很冷淡,黃均也不在意,只是一心準備婚禮。她要重新裝修房子,邦彥不同意,又要給家里換新家具,邦彥也說不用,給邦彥拿了吃的,邦彥也不吃,讓她拿走。黃均很無趣的樣子,嘮叨一些公司的事就走了。

美盼不愿意因為她讓父女倆有芥蒂,又說了黃均如何關心父親,支持他們結合的話,邦彥態度才緩和了些,答應舉辦婚禮。

婚禮上,邦彥以前的同事都來了,挺上規格。本來沒通知市領導,市里兩個副書記,三個副市長聽到消息都趕來,他們用目光掃著化了妝的美盼,祝賀邦彥,說他有艷福。

美盼平時不化妝,別人一夸,自己跑到衛生間照了一下鏡子,覺得光彩照人。她慶幸自己出嫁。跟前夫結婚時沒這種感覺,反而滿心疑慮。不像這一次,別人看著不般配,自己反而挺踏實。

想起黃均的話,心里會閃過一片蔭翳,但揮揮手就過去了。

3

婚后不久,美盼懷孕了。

不光她沒想到,邦彥也沒想到。總覺得這么大歲數了,不可能,美盼先是不來例假,后來又有了妊娠反應。美盼的母親狐疑地看著她,說:你不是懷上了吧?

美盼說:不會吧?

到醫院一化驗,真是懷上了。跟邦彥說了,邦彥自豪得不得了,說自己寶刀不老。美盼以前拉扯孩子受了不少罪,一想再帶孩子就發愁,打算把孩子做了。邦彥不同意。那時還控制二胎,邦彥也不管,豁出去受處分也要生。

美盼跟他開玩笑:你都這個歲數了,信孩子是你的?

這個玩笑開大了,邦彥怔了一下,說:你要不敢生,就不是我的。

這話一說,美盼不想生也得生。其實,她心里也是想生的。到了五個月,她臉上起了一塊塊妊娠斑,身上懶懶的總是困。子了,干活兒笨拙。從來不干家務活兒的邦彥,也做起了家務,上街買菜,回家拖地,有時還給美盼做飯。美盼說:我是來伺候你的,反而讓你照顧。

邦彥一本正經地說:你說什么呢,以前你是我雇的保姆,做家務是分內的,現在你是我老婆,以后是我孩子的媽,我當然要照顧你,這個角色你要調整過來。

美盼說:我老覺得跟以前一樣,本來想結了婚伺候你,誰知孩子來了。

美盼的孩子是女兒,邦彥也是女兒,兩口子天天念叨生個兒子。七個月時美盼給孩子做小衣服,都按兒子做,給孩子買的玩具也是坦克和槍,生出來果然是兒子。

孩子長得特別像邦彥,越長越像,美盼跟他開玩笑,偏說不像。邦彥到地下室翻了半天,翻出一本舊相冊,指著里面一張他上學時的照片,說:你看我像不像他。

美盼說:你弄反了,是他像你,不是你像他,

兩個人樂了半天。

消息傳得很快,市里好些人給邦彥打電話祝賀他老來得子,市委辦和方志辦兩個主任商量,要給孩子過滿月。美盼說算了吧,邦彥說:人家是好心,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

滿月宴比婚宴還熱鬧,同事、朋友打心眼兒為邦彥高興,市委辦一個副主任說:按邦彥的能力,市委當個副書記都沒問題,人家卻要求到方志辦。我們當時還替他可惜,現在老來得子比升了官還好,可見每個人福氣不同,強求不得。

這些話邦彥愛聽,美盼再三囑咐他少喝酒,還是喝了不少,酒宴要散時他摔了一下,都以為他喝多了,扶起來發現嘴是歪的,便急慌慌地往醫院里送,好在及時,半個月后他從醫院出來,嘴又正了過來,只是表情有些遲鈍。

又過了幾天,美國攻打伊拉克,無數戰斧式巡航導彈飛向巴格達。美盼抱著孩子,看著電視里美軍像放焰火一樣投放炸彈,回過身,見邦彥在沙發上睡著了。

美盼嘆了口氣,以前邦彥對國際國內新聞都很關心,天天盯著電視看,吃飯時還要跟美盼議論,現在跟沒聽到似的。他外表看著還行,其實大不如從前。

兩個月后,電視里報道薩達姆被美軍抓住,邦彥也沒有反應,顯得很漠然。上次腦血栓后,他的腦子已經壞了。

4

美國人打了伊拉克又打阿富汗,接著又打利比亞,打來打去,十幾年就過去了。

市里最早一批下崗的都有了新職業,以前新聞節目還關注他們,現在不提了,美盼早忘了“下崗”這個詞,她的新職業是妻子。小區里常議論她跟邦彥,直到有年輕女子嫁了年歲更大的,才不議論她了。

她的日子平淡、幸福,每天照顧邦彥、接孩子、做家務,時間排得滿滿的。她顧不上深想,也想不出意義。她的意義就在邦彥身上。

發現邦彥的異常,是他們的孩子上初三那年。有一天美盼從學校接回孩子,見邦彥兩眼發呆,看了她半天,喊:黃均。

美盼以為他眼神不好,說:你看清楚了,我是誰?

邦彥又喊:黃均,該給你媽上墳了。黃均已經退休,隔一天來看父親一次。按說邦彥是認識女兒的。美盼走到他跟前,伸出一根手指,說:看這兒。

邦彥看著她的手指。美盼問:這是幾呀?

邦彥轉過頭,不理她。他每天還在書房看書,有時也寫,寫得很亂,常常頭一天寫的,第二天又找不到了,問美盼是不是拿了他的稿子。美盼說:我拿你的稿子干什么,一不能當飯,二不能當菜。

看邦彥不回答,美盼去了廚房,一邊擇菜,一邊想要不要告訴黃均。過了一會兒邦彥走進廚房,又喊:黃均。美盼覺得他真出了問題,按說才七十九歲,還不到老年癡呆的時候,又伸出一根手指問:這是幾根手指。

邦彥說:一根手指。我不傻。

美盼問:我是誰?

邦彥說:該給你媽上墳了。

美盼說:你看清楚了,我是美盼,不是黃均,我是你老婆。

邦彥恢復了正常,說:我知道,我娶了你。

美盼說:你后悔了嗎?邦彥問:后悔什么?

美盼說:后不后悔娶我?

邦彥說:后悔,咱們離婚吧!說完走開了。美盼還以為他開玩笑。

第二天黃均來,美盼跟她學,說:我看你爸老糊涂了,說要跟我離婚。黃均轉身進了書房,跟邦彥聊了半天,轉回客廳對美盼說:他不糊涂,家里的事兒記得清楚著呢!

美盼說:那他怎么把我當成你呢?

黃均說:大概是想我了,要不就是他太孤獨。

美盼想黃均是什么意思,我天天陪著你爸,還說孤獨,這不是嫌我不好嗎?心里有氣,便說:他孤獨,我還孤獨呢!自從跟他結了婚,他就鬧病,我拉扯小的,又伺候老的,苦了累了跟誰說去!

黃均怔了半天,說:你也不容易。黃均這么說,美盼氣消了些,說:我也就是跟你這么一說,其實你也不容易,這世上誰是容易的?

黃均子宮里有瘤子,還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本來要跟父親說,見父親這樣就不說了,當然也不能跟美盼說,只是安慰美盼,說:人老了,一時糊涂也免不了,怎么也不能拿他當年輕人看。

美盼說:前幾天電視里講老年癡呆,他跟專家說的倒不一樣。

她跟邦彥的孩子還在上初中,以后中考、高考、就業,好些事情還指著他,這時候糊涂了怎么辦?她寧愿相信邦彥不是老年癡呆。

黃均又待了一會兒急慌慌地走了,說家里還有事。每天這時候,黃均扶父親到樓下散步,今天她走了,美盼只好自己扶邦彥下樓。初中孩子作業多,美盼也不敢耽誤他,對孩子說:我扶你爸下去,有事你給我打電話。

孩子答應了一聲低下頭學習。美盼跟邦彥下了樓,小區里的鄰居都跟她打招呼。早些年見了美盼和邦彥,都議論說這女人了不得,以前是化纖廠的女工,下了崗給方志辦的黃主任做保姆,做著做著做成了老婆。

十幾年下來,見邦彥每天活得適意,對美盼的非議就少了,都愿意跟她聊天:美盼,帶黃主任出來遛遛?

美盼說:每天這時候都得出來,不出來他不干。

黃主任真有福氣,你看看,哪像快八十的人。

美盼是個利索女人,每天把邦彥收拾得干干凈凈。沒鬧病前,邦彥衣服整潔,皮鞋锃亮,現在自己收拾不了,也愿意美盼幫他拾掇。他到現在還腰背挺直,兩人走在一起,鶴首紅顏,挺讓人羨慕。每逢有人夸他們,邦彥站在旁邊微笑點頭,好像贊同大家的話。

小區鄰居們說:你看看,這兩口子多幸福!這時,邦彥突然說了話:我要離婚!

鄰居們沒聽清:你說什么?

邦彥說得清清楚楚:我要離婚!

幾個鄰居說:你聽聽,他還要離婚,你都掉到福洞里了!

美盼沖鄰居們眨眨眼,說:有些糊涂了。自從栓過一次,常說胡話。

邦彥說:不是胡話,我要離婚。

鄰居們問:怎么?美盼對你不好?邦彥說:好。

那你為啥要離婚?

邦彥回答:沒有愛情。

什么叫沒有愛情。

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我們沒有愛情。

美盼一時下不來臺,扶著他往前走,走出幾步,回過身朝鄰居們擠了擠眼,再回過身眼睛就酸了。

她想哭。小區里不是流淚的地方,她極力忍著,走到中心花園附近找了條長椅扶邦彥坐下,自己扭過身擦眼淚,這一擦就失控了,淚水不停地往下流。小區里年輕人跟他們沒交集,也不在意。幾個大媽看見她哭,以為兩口子拌了嘴,都裝著看不見。美盼哭了一會兒,見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沖她跑過來,在她前面五六米遠的地方摔了個跟頭。她把淚止了,扶孩子起來。

孩子的母親追過來,跟美盼說了好些感謝的話,美盼想自己剛到這兒做保姆時,也不過這個年紀,那時自己的孩子剛剛上小學,跟邦彥結了婚,一轉眼就成了這個樣子。如今自己也快五十了,邦彥卻說沒有愛情。

邦彥看她哭,也不說話,只是在一旁看,像一個知道自己闖了禍的孩子。她也不便跟他生氣,只感慨命運。第二天到街上買菜看見毛大姐,毛大姐聳起眉毛問:美盼,你沒事吧?臉色這么差?

美盼摸了摸臉,說:沒有,昨晚沒睡好。怎么了?

美盼說:也沒什么,無非是家里那些事。

大姐問:黃主任身體怎么樣?

美盼說:還行。

毛大姐說:那你還愁什么?

美盼忍了忍,沒忍住,說:他要跟我離婚呢。

大姐說:什么,我沒聽錯吧?

美盼說:他這些日子一直說,要跟我離婚。

為什么?

美盼說:不知道為什么,平時在家里好好的,時不時就來這么一句,說跟我沒有愛情。

大姐想了想,問:跟他女兒有關系嗎?

美盼皺著眉,說:不知道,我真看不出來。

毛大姐說:這個年齡正是用人的時候,離婚誰管他?你聽他的,這是跟你撒嬌呢!我看你呀是對他太好了,把他慣的!

美盼苦笑。

毛大姐說:外面一直都在說你們,多少人羨慕他,燒得他!

美盼說:我看他不像說胡話,是真的。毛大姐說:你放寬心,他閨女以前都不肯伺候他,現在會管他?下次他跟你說離婚,你就答應他,真跟他去辦手續,他就不鬧了。

毛大姐是個熱心腸,說過幾天要去黃均家,探探她知道不知道這回事。美盼說:你可別,你去了,她該知道我跟你說什么

毛大姐說:那我去你家,跟老頭子聊聊。

毛大姐急匆匆走了。美盼在街上買菜,筍是少不了的,只要有筍,老頭子就不吃別的,還有一種快菜,邦彥小時候吃過,現在也愛吃。提著菜回家時,想起了毛大姐的話,琢磨這事跟黃均有沒有關系。

結婚前黃均跟她說過一句:你沒有繼承權!當時聽了不高興,后來有了孩子就把這事兒忘了。現在聽邦彥嚷離婚,她又想起了黃均的話。她頭腦簡單,想了一路覺得頭疼。回到家見邦彥在桌前看書。問:黃均來了嗎?

邦彥說:沒有。

邦彥現在看書跟以前不同,以前是真看,看了還要記,還要寫,現在看書,更像是擺弄著書玩兒。他看了一輩子書,老了看不動書了,書成了玩具,一會兒翻翻這本,一會兒翻翻那本。看見美盼回來,他問:我的書放哪兒了?

美盼問:什么書?

邦彥說:昨天看的那本。

美盼說:你昨天看的我怎么知道?說著把菜提到廚房,準備做飯。邦彥追過來:你干嗎藏起來?

美盼沒好氣地說:我藏你的書干什么?說著走進書房,在桌上翻到一本《張治中回憶錄》,問:是不是這本?

邦彥說:是。我怎么找不見?一定是你藏了。

美盼說:我吃飽了撐的,你能讓我清靜會兒,我就省心了。

這時,聽見邦彥清楚地說:我要離婚。美盼看著他,怔了一會兒,喊:黃健,你來一下!

孩子沒聽過她這么喊,從房間里跑出來,問:怎么了?

美盼沖到客廳,喊:聽見你爸說什么了嗎?

黃健說:沒聽見,我做作業呢!

美盼哭了,說:他說要離婚!他說要跟我離婚!他還跟別人說沒愛情,我跟他過了半輩子了,他才想起來要愛情!

美盼在家從不發脾氣,這么大聲哭喊黃健沒見過,有些膽怯地望著媽媽,不知道怎么勸她,看美盼一直哭,上前拉住美盼的手說:媽,我爸跟你離婚,還有我呢!美盼沖他發火:你也盼我離婚啊!

黃健說:媽,我是讓你別怕!

美盼的眼淚更洶涌了。邦彥仍在書房,美盼的哭鬧好像跟他無關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從書房走出來,對美盼說:還是周總理好!

美盼沒聽明白,邦彥又說:周總理待人最好!

美盼恍然大悟,他是在說那本《張治中回憶錄》,本來還有氣,聽了這話又想笑。她對孩子說:媽已經好了,你做作業去吧!孩子說:媽,我爸糊涂了!

美盼說:媽知道,媽就是一時想不開,千萬別影響了你學習。

過了一會兒,黃均來了,美盼跟她說剛才的事。黃均說:我爸大概有些老年癡呆,他說什么離婚,你別理他。注意別讓他一個人出去,小心走丟了!

美盼聽出來黃均擔心的是她爸,對她的感受并不在意。她想起黃健五歲時邦彥得了腸梗阻,手術切掉一段腸子,當時她把兩個孩子放到姥姥家,自己在醫院里陪床,黃均工作忙,只是手術那天才去簽了字。兩年后邦彥第二二次腦血栓,也是美盼一個人在醫院。那時候她急得恨不得替他栓了,不是愛情是什么?美盼說:他比我大了三十歲,沒愛情我憑什么嫁給他。

黃均卻對她說:你順著他點兒,一個視工作如命的人,現在什么也做不成,難免焦慮。

美盼說:這么說,倒怪我了?

黃均搶白說:我爸都這樣了,你說我怪誰?怪我自己!怪我沒好好照顧我爸!

美盼哪里說得過她,被她噎得哭。

黃均轉身去了書房,過了一會兒邦彥走出來,對美盼說:在宋朝,咱們這一帶屬大金國,忽必烈打敗金國,這兒成了蒙古人的天下。蒙古人在這里建了順天府,是當時數一數二的大城市,比現在厲害多了。

美盼被他說得莫名其妙,擦了擦淚,說:是嗎?

邦彥又說:順天府有個叫郝經的,是個大學者,有了他,這里就是元朝的學術中心。現在咱們有什么?經濟上不去,文化也不行了。說完扭身要回書房。

黃均說:爸,你說什么呢?

邦彥說:我說咱們市的歷史。

黃均說:我讓你說什么來著?

邦彥怔在那里。

黃均又說:你想想,剛才我讓你跟美盼說什么?

邦彥不回答。黃均說:這么快就忘了?美盼說:他忘什么?他什么都沒忘,宋朝的事他都記得。

邦彥轉身要回書房,黃均又攔住他,說:爸,我不是讓你來跟美盼道歉嗎?美盼傷心了,你安慰安慰她。

美盼說:算了,你知道我的苦楚就行。黃均說:爸,跟美盼說一聲對不起,好不好?

邦彥忽然說:我沒對不起,我跟她本來就沒愛情。

這下連黃均也急了,說:爸,你怎么能這么說!美盼哪點兒對你不好了?

邦彥說:對我好就是愛情嗎?對我好的多了,你對我也好,能叫愛情嗎?

黃均被他氣得哭笑不得,說:那你說美盼對你是什么?

邦彥清清楚楚地說:親情。頂多就是親情!

美盼站起身,走到黃健屋里哭,她先是小聲抽泣,看到孩子被攪得不再做作業,索性放聲大哭。孩子被弄得手足無措,也想

正哭著,聽見敲門聲,一家人止住聲音,黃均問:誰呀?

外面答:是我。聽到是毛大姐的聲音,美盼又哭。

黃均開了門,毛大姐覺出氣氛不對,問:這是怎么了?美盼呢?黃均指了指黃健的屋,說:正哭呢!毛大姐走過來,問:美盼,怎么了?

美盼哭得說不出話。毛大姐問黃健:你媽怎么了?

黃健說:我爸老糊涂了,說跟我媽沒有愛情,我媽難過。

毛大姐說:美盼,這就是你不對了,他老了,你也老了不成?他糊涂,你也糊涂?

美盼說:他糊涂什么,一點兒不糊涂。剛才還跟我說宋朝的事兒!他跟我求婚時明明說愛我,幾百年前的事兒他都記得,這才幾年,怎么記不得?

毛大姐一時勸不醒她,轉到客廳說邦彥,邦彥早回了書房,黃均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里。毛大姐說:好好日子,這是折騰什么?

黃均說:我也沒辦法,我爸老糊涂了,偏偏美盼又在意這句話。

毛大姐說:她這些年不容易,你爸這話誰聽了都傷心。

黃均說:剛才我說我爸了,他也答應給美盼道歉,走到客廳就變了,又說沒有愛情,把美盼氣哭了。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病,要什么愛情。

邦彥從書房走出來,對毛大姐說:我是說了,我們沒愛情。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

毛大姐說:她不愛你,把你照顧得這么好?你這衣服誰買的?

邦彥說:美盼買的。

大姐又問:每天誰給你做飯?

邦彥說:美盼。

毛大姐又說:你病了,誰照顧你?這不是愛情?

邦彥說:你們又弄錯了,這怎么是愛情呢?你看看《紅樓夢》,林黛玉沒給賈寶玉買過衣服,也沒給賈寶玉做過飯,生病更沒給他陪過床。但天下人都知道他們是流傳千古的愛情,是木石前盟、金玉良緣。

黃均說:金玉良緣是薛寶釵,爸,你腦子又亂了。

邦彥說:我腦子一點兒不亂,不是愛情。

美盼氣得從屋里沖出來:沒愛情怎么辦!你說怎么辦!當初你怎么跟我說的,你是不是說過你愛我?

黃均說:爸,過日子跟《紅樓夢》不一樣,你看了一輩子書,把書里的事當成了真事。我看美盼夠愛你的了。

毛大姐說:就是。兩口子就是過日子,過日子就是愛情。

邦彥說:過日子怎么叫愛情,沒愛情也能過日子。

美盼這時也冷靜下來,說:反正我就是過日子,你說這不是愛情,就算不是愛情吧!你打算怎么辦?

邦彥說:離婚。

黃均趕忙打斷她爸,說:爸,我看你是真糊涂了,回書房看你的書去吧。

邦彥說:我不糊涂我想離婚。

美盼說:離。我同意,離吧!

黃健從屋里出來,說:媽,你們離了我怎么辦?

美盼說:怎么辦問你爸,別問我,是他說要離的。

毛大姐拉住她,說:你看看,我一來把你們家弄得這么熱鬧,早知道我還不如不來。美盼,我帶你出去走走。又對黃均說:你們自己吃飯吧!晚上我把她送回來!說完拉著美盼走了。

5

毛大姐把美盼帶到街上,離她家不遠有一家土灶燉魚,雅座中間一口大鍋,下面燒劈柴,上面是煙囪,把灶里的煙抽走。

魚是東北野生魚,毛大姐熟門熟路地點了,一個穿土布印花大襖的柴火妞給她們點了火。魚熟得很快,美盼吃了幾口,果然比家里做得好吃,忍不住說:下回帶邦彥來吃。

毛大姐說:你就是賤,剛才還氣得哭,這會兒又想著,人家。

美盼放下筷子,又哭。

毛大姐說:你看我也是老糊涂了,招你難受。

美盼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剛結婚那會兒沒愛情,就是想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照顧他也方便。過著過著竟成了真的,他反而說不是愛情。

毛大姐說:你也別光傷心,找找原因。美盼琢磨了半天,說:我真沒對他不好,處處照顧他。再說我們也有了孩子,雖說歲數大,也覺得他就是自己的老伴。

毛大姐說:我怎么聽著,他好像話里有話似的。

美盼問:哪句?

毛大姐說:開始我琢磨是因為黃均,今天看覺得跟黃均沒關系,她比你還著急呢!

美盼說:她是當過老總的,肚子里彎彎多著呢!

毛大姐說:彎兒再多,她也掂得出輕重。離了婚她爸得靠她照顧,那不是給自己找事兒嗎?你還是從別的地方找原因吧!美盼說:我找不出來。

毛大姐說:找不出來就吃魚。以前沒吃沒喝的日子都過來了,現在有吃有喝,憑什么再發愁。哎,對了,他有那方面要求嗎?

美盼怔了一下,明白毛大姐指什么,紅著臉說:他都八十了,又栓了兩回,哪還有那個!

毛大姐說:我覺得他這話也不是憑空來的。

美盼說:肯定不是你說的那個。

毛大姐說:你們結婚后還有孩子,說不定他這方面比別人強呢,人家都說,男人能上樓就有那方面的心。你家住四樓,他天天爬上爬下,明顯比別人精力旺盛。

美盼紅著臉搖頭,說:那也不是。

她怕毛大姐再問,便轉了話題,說起以前在廠里的事。

平時,她很少跟外面接觸,毛大姐跟工友來往多,說這個做生意成立了公司,那個在埃塞俄比亞承包了幾百畝土地。還有人跟著兒女去了美國,連英語都會說了。

也有過得不如意的,有一個以前生意本來做得挺好,不知怎么突然敗落了,流落到了河南,剛被收容所遣送回來,以前還有人給她介紹過,美盼慶幸當時沒同意。還有一個被人騙了以后常年賣血為生,染上了艾滋病,跟他們一比,自己又成了幸運的,邦彥給了她穩定的生活,到了這歲數還求什么?

返回家里,她已經有了主意,不管邦彥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就當他是糊涂,他說什么不理就是了。反正他就是說離婚,也不真離。

邦彥還在書房里看書,黃均在客廳看電視。看她回來,起身說:怎么現在才回來?我一直不敢走。

美盼想,讓你體會體會也好,你以為天天陪一個老頭子容易?她說:毛大姐非要請我吃飯。

黃均說:我爸晚上的藥還沒吃。

美盼說:我知道。

送走黃均,看到黃均用過的碗都沒刷,心里就有氣:還當我是你家的保姆啊!回到書房看邦彥,見他還在看書。便問:洗不洗澡?邦彥說:今天不洗了。問:你剛才干什么了?美盼說: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對象,我去看看。邦彥怔了半天,說:你是我老婆,別人怎么還給你介紹對象?

美盼說:你還知道我是你老婆啊!白天你怎么說的,自己忘了不成?邦彥發呆。美盼去衛生間端了洗腳水,給他洗腳,說:是你說跟我沒愛情,我當然要找對象。看到邦彥還在發傻,又說:你發什么呆?邦彥說:我沒說跟你沒愛情。美盼說:你明明說了。抬起頭,看到邦彥要哭的樣子,抱抱他的頭說:好了,跟你說著玩的。毛大姐請我吃土灶魚,下次帶你去吃。

泡過腳,邦彥到衛生間洗漱。老頭子年輕時就愛干凈,美盼看他洗完睡下,又到孩子房間里,見孩子在哭。她問:怎么了?孩子說:沒事。美盼說:你是男孩兒,怎么動不動流眼淚?孩子說他們班有個同學,父母要離婚。美盼知道,孩子聯想到了自己家。她說:你放心,爸爸媽媽不會那樣,爸爸愛媽媽!

孩子擦了淚,又低下頭做作業。美盼想親親孩子,孩子頭往外躲,這么大的孩子已經不習慣與母親親昵,美盼摸摸他的頭,囑咐他早點兒睡。

回到臥室,見邦彥還在看書。老頭子幾乎整天在看,有時拿著書睡著了,書掉了醒來,又看。這一次美盼見他把書拿倒了,知道他已經睡著,便輕輕躺下。邦彥又醒了,把頭靠到她胸前。他早沒了性生活,每天晚上卻要咂美盼的奶,說不咂奶睡不著。美盼說:沒有愛情,你往我這兒湊什么?說著把奶遞到他嘴邊,邦彥摟了她一會兒,一翻身睡著了。

美盼睡不著。她想起第一任丈夫,一結婚就別扭。那時兩家大人愿意,她媽跟男方的媽同在食品大廈,上班,兩個媽商量好了給他們往一塊兒捏。結婚頭一晚他就喝醉了,被人抬進洞房。婚床上吐得一塌糊涂,美盼一邊流淚,一邊收拾,醒來他連個歉意都沒有,一副大男子漢的樣子,指使她做這做那,她郁郁地不愿理他。

真正同居是第三天,美盼心里不喜歡,就不怎么配合他,他也一肚子不高興。看著高高大大的男人,懦弱得像個女人,怕狗,說狗身上有跳蚤。怕貓,說貓吃耗子有鼠疫。怕高處,說有恐高癥,頭暈。家里不管多大的事都要跟父母說,任由父母拿主意。兩人每次同居,婆婆第二天都要跟美盼說好些話,像性事指導。美盼懷疑他把兩個人的事都跟父母說了。有一次婆婆又跟她說這說那,她一生氣回了娘家。母親問她怎么回事,她也說不出口,只說想回來住幾天,母親便不再問了。

結婚半年就離了,辦完手續才發現懷孕。母親問要不要告訴男方,她說:告訴他干什么?有什么用?孩子兩歲時男方來問。她說:不是你的。前夫說:不可能吧?她說:是你的,每月一千塊錢生活費,你拿嗎?前夫便走了。她料定他是這樣的人。

邦彥雖說歲數大,話不多,卻是敢承擔的人。家里該做主的事他都做主。她的孩子大學畢業,邦彥不等她說就找了市人事局,一個禮拜后就去環保局上了班。那時環保局還不算好單位,人事局局長再三解釋:我不是委屈老領導,是知道這個局前景不錯。別的局可能撤銷,環保局將來只會加強。

環保局后來果然成了熱門單位,孩子也提了副科。孩子出嫁時,邦彥拿出三十萬塊錢,說是算父母給的紅包。美盼說:這可不行,你一輩子才攢多少錢。邦彥說:我有每月的工資,足夠咱倆過的,看病有醫保,黃均掙那么多,根本不用花我的錢。為此,美盼流了不少淚,一想起來就念邦彥的好。她想,邦彥說沒愛情,肯定是老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說的什么。她翻過身,凝神看著邦彥,沒想到邦彥卻醒了,說:我剛才做了個夢!

美盼問他夢見什么?

邦彥說:夢見你跟一個男人在街上。美盼說:胡說什么?快吐快吐!呸呸呸!這里人的風俗,說錯了話要吐出來,才不會應驗。邦彥便呸呸呸地吐個不停。

6

兩個月后邦彥又犯了病,不光說跟美盼沒愛情,還不肯在一個屋睡。他說:咱倆沒愛情,就不能在一起。抱著被子去了另一個屋。美盼反而不再生氣,跟一個傻了的老人生氣,自己不是傻嗎?

第二天把黃均叫來,給邦彥做工作。邦彥堅決不在一起。黃均發愁,這個歲數要人照顧,不在一起怎么行。她說:爸,你不跟美盼睡,誰照顧你?邦彥大聲說:你照顧!黃均生氣地說:我有老公,我得跟我老公在一塊兒!又說:你再鬧,我以后不來看你了!

邦彥不言聲了。

吃飯時黃均說:咱們小區,人人都說你娶了個好媳婦,又年輕,又漂亮,又會照顧人。你看美盼長的,像不像主持人董卿。邦彥認真看,說:像。黃均說:還是的,這么好的媳婦,你還不得看好了,別讓人家搶了去。邦彥說:敢。黃均說:有什么不敢的,好媳婦讓人搶走的多了。美盼被他們說得臉發燙,兩手浸到涼水里不時地冰臉。邦彥臉上也有了光彩,還不停地看美盼。黃均跟美盼擠了擠眼,回了自己家。

她剛走,邦彥哆嗦著開了電視,這幾天電視里有詩詞大會。屏幕上說上一句,邦彥接下一句,接對了很得意。美盼想,別人都說他有學問,肚子該裝了多少書啊!黃健學習好,明顯是得了邦彥的基因。

電視里董卿朗誦: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問作者是誰,親友團好些人答不上來。美盼湊到邦彥跟前問:是誰呀?邦彥說:孟郊。電視里果然說是孟郊。美盼又問:孟郊是誰呀?邦彥說:孟郊是唐朝人,又叫孟東野。給她講了郊寒島瘦,說這是蘇軾說的。

美盼想,他能把學問記這么清,怎么就記不住我呢?便說:老黃,你這么大學問,我給你出個題,看你能不能答上來。邦彥扭過頭認真地看她。

美盼模仿電視里的聲音:請聽題,黃邦彥的老婆是誰?A.夏桂花。B.許美麗。C.左琴。D.美盼。請選擇。

邦彥不耐煩地說:D,D。又去看電視。美盼聲音很歡快:答對了,一百分。再問一個,我是誰呀?

邦彥說:你是美盼。

美盼說:好,又答對了。記住,你老婆叫美盼,我就是美盼。說著把一塊削好的蘋果塞進他嘴里,又去臥室給他鋪床。路過黃健屋,看見黃健在笑,問:你笑什么?黃健說:我笑你跟我爸說話。美盼嘆了口氣說:你爸老了,這種事以后多了。

看完詩詞大會,邦彥又到書房查書。他想起孟郊有一首詩是寫這個城市的,便找出《全唐詩》,把幾大本都翻遍了才搞清是另一個詩人寫的,心情很沮喪。

美盼給他洗腳看他不高興,問怎么了,他不說。美盼想,大概又糊涂了。扶著他洗了臉,又攙到床上。看他躺下了,美盼又到孩子屋里囑咐了幾句,自己才去睡。沒想到邦彥又推她,讓她到別處睡。

美盼在客廳生了半天氣,想,總不能讓他一個人睡,又回到臥室。邦彥仍然不要她,美盼怔了半天,想起邦彥每晚要咂奶,故意露出兩個豐滿的咪咪,邦彥果然不鬧了。她有些得意,半躺到邦彥身邊托著奶揉,邦彥神情恍惚,好像在極力回憶,仿佛回到了遙遠年代。美盼把奶頭遞到他嘴邊,問:還咂不?沒想到邦彥堅決不咂了,推她到別的屋。美盼真生了氣:好,這是你說的,以后我永遠不來你這屋!

邦彥一字一句地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美盼怕驚動孩子,一個人到客廳流淚。她拿了被子在沙發上躺下,半夜聽見臥室一聲悶響,慌不迭地跑過去,見邦彥已經摔到了地上。把他扶上床,動了動胳膊腿,都沒事,吊起的心剛放下,見邦彥腦袋上磕了個大包,心疼得不得了,又氣,又苦惱。美盼想,要是找個同般大歲數的,怎么會有這種事!

第二天黃均過來,看見邦彥腦袋上的包不高興,問美盼:我爸腦袋怎么回事?美盼一邊說一邊哭。黃均聽了嘆口氣:說,這可怎么好!美盼說:我是沒辦法了,他死活不要我,我怎么辦?黃均反過來安慰她,說:你別難過,我知道我爸怎么回事。

美盼擦了淚看她。黃均又說:我不想說這些,起碼現在不想說,以后再告訴你吧!美盼有些不高興,問她:那現在怎么辦?這是摔下來磕了頭,要是夜里犯了心臟病呢?他天天出去散步,不讓我跟著,我怎么辦?黃均想了想說:真沒辦法。

好在當天晚上邦彥又明白了,不再趕美盼走。睡下摟著美盼,要咂奶。美盼帶著氣說:咂什么,你不是跟我沒愛情嗎?這一說壞了事,邦彥又發呆。美盼趕緊又哄他,問他:一日看盡長安花,誰寫的來著?邦彥想了半天,才說出是孟郊。一說對,他便高興了,腦子也越來越清楚。

這么清楚糊涂、糊涂清楚地過了半年,邦彥腦子徹底不行了。有一次美盼出去買菜,回來看見他在書房坐著,問他:看什么書呢?

邦彥凝神看著她,問:你找誰?

美盼說:我找你呀,你不認識我了?邦彥叫了一個名字,是美盼從來沒聽過的。她有些傷感,提著菜去了廚房,蹲在菜筐前想流淚,又流不出來。聽見邦彥在書房里喊:黃均。

她跑過去,說:黃均沒來,她說下午過來。

邦彥說:你走吧!

美盼說:我走?去哪兒?

邦彥說:你不是我家的人,你走。

美盼說:我怎么不是你家的人,我是美盼,你老婆。

邦彥呆滯地看著她,好像不認識。他拉過椅子坐下,仔細回想,這女人怎么成了他老婆,什么時候認識的?實在想不起來。只是覺得自己的婚姻早走到了盡頭,離婚是他最大的愿望,為什么總是離不了?

美盼看他發呆,以為他醒悟過來。廚房里還有擇了一半的菜,邦彥吃得精細,美盼慢慢也成了習慣,做什么菜都講究色、香、味,等她把一葷兩素三個菜擺上桌,發現書房里沒動靜,她喊:吃飯了!

書房里仍沒有回應。

美盼又喊。老頭子每次吃飯都要喊好幾遍,答應了,仍沉浸在書里。這次一聲沒應,美盼意識到不好,急慌慌跑到書房里,什么都沒有,又到各屋看了,哪兒都沒有邦彥的身影,她喊:黃健,你爸呢?

喊完才想起黃健在學校,家里只有她和邦彥。不在家,肯定是跑到了外面,美盼連家居服也沒換,一手拿鑰匙,一手拿手機,穿著拖鞋往外面跑。到了小區院里,邦彥常去的地方全找了,都沒有。美盼急得要哭。她也不要面子了,逢人就問看沒看到她老頭子。小區里人都說沒看到。

她一邊哭,一邊給黃均打電話,說她爸不見了。黃均安慰她:那么大一個活人還能跑到哪里。等到黃均趕來,家里家外找了個遍,仍沒有邦彥的身影,黃均語氣就嚴峻了,問邦彥在家里說過什么,你們兩個吵沒吵過架等等。

美盼聽出她有懷疑的意思,便說:我什么時候跟你爸吵過架,都是他說什么,我就答應什么,自從身體不好了,哪還敢拗著他。

話雖這么說,還是有些怯。家里只有他們兩個,她說沒吵,人家能相信嗎?等她意識到可能真有意外,就害怕起來,自己好容易有了家,老頭子找不回來,后半生可怎么過?她的眼淚洶涌而出。

黃均鄙夷地掃了她一眼:哭有什么用,還不趕緊到外面找!

小區很大,美盼一直以為邦彥走不了那么遠,聽了黃均的話便往小區外面跑。黃均一邊走,一邊給熟人打電話。她不愿意把事情擴大,婉轉地問:我爸一直說想去看您,您怎么樣,最近忙嗎?

對方的回答各不相同,有人說:我也想念老領導,不用他來,回頭我去看他。還有人說:我剛裝修了一幢別墅,正想請他過來喝茶呢!只有一個人比較直爽,問:你是不是打聽你爸,他沒來過我這兒,怎么樣,沒出什么事吧?

黃均忙說:沒事,沒事。就是今天出去轉,到現在還沒回家。對方說:不能大意,張部長前幾天就走丟了,他當組織部部長時能力多強,誰能想到現在連家都找不到呢?

黃均更急了,對美盼說:你總跟著我干什么,咱倆分頭找,你往南,我往北,找到了再通電話。美盼眼巴巴地往南邊找了一圈兒,看見兩個小偷騎著摩托車行竊,一對情侶親嘴兒,又看見兩個掃街的工人見義勇為,該看見的不該看見的都看見了,就是看不見邦彥。黃均打來電話,問她找到沒有,她說沒有。黃均說:我這邊也沒有,看來光咱們找不行,發動親戚朋友一塊兒找吧!

美盼覺得挺丟人,她還沒說出口,黃均就猜到了,說:到這時候也別要面子了,找人要緊。美盼不敢反駁,說:你定吧!我這會兒正在迎賓東路,往東邊走呢!

她找的時候,黃均給人打電話,一口氣動員了二十幾號人,有些是邦彥的老同事,聽到了消息主動幫忙。市里的公共場所,公園、商廈、飯店、醫院,凡是能想到的地方,找了個遍,就是看不見邦彥。

美盼和黃均哭都沒了力氣,兩個人在小區門前見面了,只剩下喘氣的份兒。美盼說:找不到你爸,干脆我也死吧,活著也沒意思了。黃均呵斥她:你少說這種話,你死,你死了孩子怎么辦?連大學還沒考呢,誰替他操心!美盼呆呆地不再說話,心里有一百個死的念頭,只是死好像也欠了別人的。

黃均定了定神,說:這么找不行,得再想辦法。

小區門口有家文印店,黃均走進店里,讓人家打了一份尋人啟事:

黃某某,男,八十一歲,身材高大,背略駝,本地口音。上身穿米黃色T恤衫,下身穿深灰色長褲,喜歡歷史,尤其喜歡談論本城地方史,今天下午散步不慎走失,有見到者請與130xxxxx691黃女士聯系,必有重謝。

印了一百份,美盼拿著,臉上火辣辣的,黃均看出她的心思,說:你以為我不臊得慌,到了這時候丟人也顧不上了。這么大歲數一天沒吃沒喝,好身體也經受不住。這么一說,美盼便急慌慌地去貼。

黃健放學回來,飯也不吃,一邊貼尋人啟事,一邊扯著嗓門兒喊:爸!爸!招得街上人都看他。一直找到晚上九點,三口人才到街邊的小飯館里吃飯。

黃均辦法多,吃飯時想起天晚了,尋人啟事別人看不見,臨時給市電視臺和電臺領導打電話,讓他們在節目里插播尋廣告,半個小時后兩家媒體就播了出來。又過了一個小時,有人給黃均打電話,說一個老人在他們那里,因為找不到家人,正在聯系收容站。黃均問他們是哪里,那邊說是南市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黃均本來還擔心是騙子,一聽是婚姻登記處的,就知道鐵定是她爸。

一家人開著車找到婚姻登記處,邦彥果然坐在辦公區外的長椅上,已經昏昏欲睡,婚姻登記處負責人說:這老人在我們這兒坐了多半天,說是來離婚的,問跟誰離,他說不上來,只說一會兒就來了,我們也不好趕他。到了下班時間,還不走,趕到街上又怕出事,我只好守著,等著家里人接他。

美盼一看見邦彥,撲上去抱住他,不停地流淚。黃均跟人家一個勁兒道謝,說:多虧你們收留,不然得出大事。

那個負責人又說:我怕他餓著,給他從外面買了面包,又買了一瓶水。他吃了喝了,還挺精神的,看見美盼抱著邦彥哭,以為也是邦彥的女兒,對邦彥說:你看看,你兩個女兒都這么孝順,你還有什么想不開的。你要離婚,跟誰離呀?

黃均急忙朝那個人使眼色,讓他不要再說下去。弄得那人疑疑惑惑的。

黃均拿出一千塊錢,說是對人家表示感謝。那位同志堅決不要。黃均說:我們在尋人啟事里說了必有重謝,就一定要謝你。那位同志說:這是本職工作,有什么可謝的。又把錢塞了回來。黃均只好又拿出五十元,說:你買水買面包的錢,我們總是要付的。那人又找回了三十,說一共就花了二十元,不能多收。美盼跟人家千恩萬謝,說:你救了我老頭子,我真是感激不盡。那人就奇怪,問:你是?

黃均說:這是我爸續弦的妻子。那人恍然大悟。美盼一臉羞赧,扶著邦彥離開了。

回到家里,美盼什么也沒問,給邦彥洗了澡,又扶他睡下。邦彥也累了,睡得那叫一個踏實,呼嚕打得山響。美盼睡不著,想這一天丟人丟大了。第二天,很多在電視臺看了尋人啟事的熟人紛紛給美盼打電話,問是不是邦彥走失了,美盼只好紅著臉一個一個地跟人家解釋。人家問她,最后在哪里找到的,她不肯說是在婚姻登記處,只說是在街上被好心人收留了。

接了幾個電話,再一回頭,發現邦彥又沒了。追出門外,見邦彥穿得整整齊齊的,正往小區外面走。美盼拉住他,問他哪里去,他不說話。拉他回來,他也不回,只是往外面走。美盼拗不過他,只好一邊跟著他,一邊給黃均打電話。黃均開著車趕過來時,邦彥已經走了兩條街,他好像忘了要去哪里,一邊走,一邊四處找。

黃均在路邊停下車,趕過來喊:爸,你想去哪兒?你看我省心是不是,想折騰死你女兒是吧?說著把他扶進車里,拉回了小區。

到了家,美盼問他要去哪里,邦彥看著她什么話都不說。黃均看他的樣子,心里已經全明白了,說:你也別問了,我知道怎么回事。

美盼兩眼看定黃均,意思是讓她說明白。黃均躲著她的眼神,說:這幾天你看好他,過了這幾天大概就沒事了。

美盼想知道這幾天是怎么回事,什么日子。看黃均沒說的意思,索性不問了,心里卻疑惑,再看邦彥,回到家不在書房待著,各個屋來回走,四處看。美盼問他看什么,他說找人,問他找誰他也不說。黃均說家里還燉著一鍋肉,怕煳了,匆匆跑回去關火。美盼以為他在找黃均,告訴他黃均回家了。邦彥穿上衣服又要走。美盼攔不住,只好又給黃均打電話,黃均沒好氣地說:他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不是我的老公。這話很噎人,美盼拿著手機,半天說不出話。大概黃均也覺得過分了,很快趕回來,一進門就說:爸,你要折騰死我啊!

邦彥說:她答應我了。

美盼以為是說她:我答應你什么了?邦彥說:離婚!

黃均是一路跑來的,氣都喘不勻。聽他又說要離婚,帶著氣說:離什么婚,誰對不起你了。邦彥說:我跟她沒有感情。美盼氣得又哭。黃均沖她擺擺手,說:你先出去吧,我跟他說。

美盼去了黃健的屋,趴在黃健桌上眼淚洶涌而出。理智上她明白邦彥不是不愛她,感情上卻接受不了,她千辛萬苦照顧他,換來的是這么一句話。

黃均哄完了邦彥,又來哄美盼。美盼只是哭,黃均說:你難受我不難受?眼看老爸成了這個樣,我苦不苦?

美盼說:我知道,我是下崗女工,你爸看不上我!說著哽咽得說不下去。

黃均說:瞧你,都過了十幾年了,說什么傻話。

美盼說:到九月份整整十六年,就是塊石頭揣在懷里,也該揣熱了。我這是什么下場!

黃均怔了一會兒,說:事到如今我跟你全說了吧,本來不想告訴你。美盼抬起頭聽。黃均說:別人都知道我爸是死了老伴兒找的你,其實他跟我媽根本沒感情,我小時候,他們天天吵。我爸要離婚,我媽不同意。他跟你說的這些,都是我小時候聽過的話。美盼說:別人說,他倆挺好的。

黃均說:這種事別人怎么會知道,那時候我媽不離,跟他說過夠一整年,到結婚紀念日的那一天再離,我爸老實,一年里天天等著。

美盼問:是昨天?

黃均點點頭:每到這一天,我媽就躲了。我爸就一直傻等。有一回正好省領導來,我爸沒去上班,差點兒誤了大事。

美盼做夢也想不到是這樣。

黃均又說:有一年他又要離婚,我媽哭著找了市委領導。市委書記跟我爸談話,說準備提拔他當市委辦主任,市委辦主任可是市委常委,問他要離婚證,還是要常委。我爸低著頭不說話。市委書記說,要離婚,政治前途肯定要受影響。我爸想了半天,說他不給組織抹黑,離開市委!市委書記覺得意外,問他去哪兒,他說去搞地方志!市委書記說他是要美人不要江山!那時領導認為,他是因為外遇才離婚的,其實我爸沒有,就是跟我媽過不到一塊兒。

美盼聽小區里人說,黃均母親很能干,沒想到兩人感情卻不好。黃均又說:我爸調到方志辦后剛提出離婚,我媽查出了癌癥。我爸離婚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反而伺候了我媽七年,一直伺候到她死。別人都說我爸對我媽好,其實他們各睡各的屋,我媽臨終時還跟他說了聲謝謝。我心里明白,我媽要不是因為離婚,也得不了癌癥。黃均說著就哭了。

美盼聽了心里酸酸的,想邦彥一生多

黃均又說:現在他把你當成了我媽。他說沒愛情,不是跟你說的。

美盼悶著的心開了一扇窗,豁然明亮了。她對黃均很感激,不是黃均告訴她,她永遠疑惑邦彥是不是愛她。可是下一步怎么辦?她能忍受他天天說沒愛情,卻忍受不了他獨自睡覺,這么大歲數,晚上離不開人。黃均想了想說:我有個辦法。

美盼問:怎么辦?

黃均說:他這一生,沒離成婚是個心結,咱們就滿足他一回。

美盼說:你讓我離婚?

黃均說:你不妨先回娘家住幾天,剩下的事由我來辦。黃均說得自信滿滿,美盼相信了她。

7

黃均的辦法是,讓美盼跟邦彥辦理假離婚。過幾天,再讓人給他介紹美盼,兩個人再到婚姻登記處登記,當然也是假結婚。美盼疑惑地問:這法子行嗎?

黃均說:他這輩子就想離婚,離了婚,他就安生了。

婚姻登記處那邊,是黃均找了一個老熟人,熟人聽她說了原委,就笑:也難為你,你放心,我都給你辦好。

到了辦離婚那一天,又出了岔子,先是黃健聽了難過,作業寫不下去,趴在書桌上哭。美盼跟黃均都只顧邦彥,忘了還有孩子的感受。聽到美盼和邦彥要去辦手續,黃健從他屋里沖出來,指著邦彥喊:你不要我媽,我也不要你!

美盼趕忙拉住他,又不能當著邦彥的面跟他說是假的,便說:爸媽的事,你不要管。

黃健又喊:你老了我不伺候你,我沒你這個爸!

好在邦彥還糊涂著,問黃均:這是誰呀?黃均說:外面來的孩子。

這一下黃健更不干了,跟黃均吵起來:我早看出你不是好東西,我爸跟我媽吵架,都是你挑撥的。

美盼趕忙捂住黃健的嘴,揮手讓黃均帶著邦彥先走。

等他們離開了,才對黃健說:你姐是為咱們好。

黃健說:媽,你太單純。她為咱們好,怎么會挑撥我爸跟你離婚。美盼便跟黃健說了經過,說:這是假離婚,沒辦法才想出來的。離了婚,還要再結婚。黃健一口咬定說:她這是騙你的,你要是真離了,我爸就不要咱們了!

美盼說:我不是她親媽,你可是她親弟弟,她就是騙我,也不會騙你。

黃健仍不相信。

美盼告訴他:大人的事你不用管,好好學習就行了。我也是有頭腦的人,怎么會上別人的當。

安撫住黃健,美盼急匆匆下樓,邦彥已經等急了,說:她怎么還不來,是不是變卦了?

黃均說:她不會變卦,肯定離。你放心吧!

到了婚姻登記處,又出了岔子。本來說好了,寫一個假離婚證給邦彥,沒想到邦彥拿了離婚證反復看,看出了問題,問:怎么沒蓋章?

蓋上章,假的就成了真的。經辦人兩眼看著黃均,意思是問怎么辦。黃均只好說:喲,你們是不是忘了?趕緊補蓋一個!經辦人看黃均這么說,便拿起章“啪”地蓋了,這一下假離婚就成了真離婚。

邦彥揣了離婚證,心滿意足地回了家。美盼拿著離婚證,心里七上八下,想起她跟邦彥結婚時,黃均曾說過:你沒有繼承權。現在回想,這個離婚證大有可疑。

黃均讓她先回娘家住幾天,答應過幾天跟邦彥說給他物色了個對象,先相親,然后辦結婚手續。黃均特意說:離婚證辦成真的,結婚證也辦成真的,你就放心吧!

美盼回了娘家。

父母以為美盼是回來看他們的,到了晚上催促她說:你回去吧!美盼不動。母親又催:這么晚了,邦彥那邊沒人可不行。美盼發火:我回來住一兩天都不行?我嫁了人,這兒不是我的家了?母親被她頂得說不出話,父親沖母親使眼色,說:住兩天好,我們巴不得呢,趕緊給她準備被褥。母親去鋪床,她跟父親說了離婚的事。父親好半天不言聲。美盼又改口說:黃均說是假的,過幾天讓我回去。父親說:你太累了,回來歇幾天吧!

母親鋪好床,領美盼到她原來的房間休息,眼睛不時瞟美盼。美盼覺得自己錯了,讓父母擔心,還讓父母受氣。

她說:媽,我沒事,你放心吧!

母親猜她家里有事,說:夫妻沒有不鬧氣的,我跟你爸吵鬧了一輩子,別往心里去。美盼說:媽,我知道,你歇著吧!

母親回到客廳,知道了美盼離婚的事,又要過來勸,父親說:你別去了,讓她一個人安靜會兒。母親在客廳長吁短嘆。美盼后悔跟父母發脾氣,又擔心邦彥,耳朵總聽見邦彥喊她,現在是他洗腳的時間,不知道黃均給沒給他洗腳。這么想著,下意識到衛生間倒了一盆洗腳水,冷熱水兌勻了端進屋。想到邦彥還在十幾里外,眼淚又流下來。母親見她端洗腳水,以為她要洗腳,拿了擦腳巾給她送過來,見她流淚,又躲了出去。

她沒洗腳,干干凈凈的水又端出去,就當是邦彥洗過了。父母看她這樣,像刀扎心一樣痛。

她想安慰父母,又打不起精神,在屋里呆坐到很晚才上床。到了床上,把乳房端起來,身子不知不覺側向左邊,平時邦彥在她左邊睡。現在左邊沒人,只有自己的影子在墻上,顯得好大好空。她捂著被子放聲大哭。哭了兩聲就不敢哭了,因為她聽見父母奔了過來。她把身子沖著墻,裝作睡熟的樣子。

那天夜晚,父母沒睡好,她也沒睡好。母親夜里來看過她,聽了聽又走了。母親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聽得清清楚楚。每天夜里三點邦彥要小解,然后再喝水,她一到時間就醒了,服侍他喝了水解了手再睡。現在她按時醒來,再也睡不著。凌晨五點,邦彥要翻一個身,放一個響屁,她還嫌他臭。現在到了五點倏然驚醒,屋里無聲無息,安靜得嚇人。她預感不好,覺得不是好兆頭。

早晨醒來,父親問她睡得怎么樣?她低著頭說:還行。

父親說:黃均也是有名聲的人,不至于騙你。你不用太擔心。

她說:我擔心什么,我不擔心。

到了第三天,美盼的女兒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打電話問:媽,有人說你離婚了,是真的嗎?美盼說:上你的班吧,電話里跟你說不清!女兒掛了電話趕過來,聽美盼說了情況,滿臉都是疑惑。

美盼說:你放心,那就是我的家,誰也趕不走我,我早晚要回去!女兒說:要不,我找黃均問問。美盼說:問什么?女兒說:問她什么時候讓你回去。美盼說:你別去,你再摻和我心里更亂了。兒不高興地走了。

黃健還在邦彥那邊,美盼好幾天見不到孩子,心里不踏實。孩子長這么大沒離開過她,怎么連個電話都不打?是不是黃均不讓他跟這邊聯系?想到這兒,她要到學校看黃健。

去也不能空手去,把芹菜一根根洗了,先豎著切兩刀,再橫著切成一寸的段兒。油溫不能高,把大料下到油里炸至變色,依次放蔥絲姜末,接著下芹菜絲,芹菜絲炒得顏色鮮綠,吃下去有回甘。做完炒芹菜,又做回鍋肉。不能用吃剩的肉,要用新做的肉。母親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問:你這是給邦彥做的?她說:我送到學校去。

黃健剛放學,見了她扭頭就躲,她追了幾步追上去,抱住孩子問:寶貝,你怎么了?為什么不理媽媽?黃健漲紅臉說:媽,我恨你!美盼問:為什么?你姐跟你說什么了?黃健說:你為什么要答應離婚?你愚昧,上了人家的當!美盼松了一口氣,說:小孩子別瞎說,什么上當不上當,你爸不過是糊涂了,他會有清醒的時候。黃健看了一眼她手里提的飯盒,說:你還給他做飯,他這么對待你,你還伺候他!美盼說:這菜是給你炒的。你還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千萬別恨你爸,你小時候他可愛你呢!

孩子說:他不愛你,就是不愛我。

美盼又感動,又心酸。她不停地安撫孩子,直到孩子平靜了,才問那邊的情況:你姐這兩天累壞了吧?

黃健說:我姐跟他說,要給他再介紹一個呢!美盼聽了,心里略略寬慰些。黃健又說:我這兩天在家,誰也不理。我姐跟我說話,我就裝聽不見。媽,她再不讓你回家,我就搬到姥姥家,以后再不理他們了。美盼急忙說:我肯定能回去,你耐心等幾天。分手時抱著黃健親了又親,才放開。一直看著黃健走遠,她才離開學校。

回到娘家,一眼看見毛大姐。毛大姐聽說她離婚,急慌慌趕過來,她看見毛大姐就哭,跟父母說不出口的委屈,一下都倒給了毛大姐。毛大姐說:你也太實在,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就答應了她呢?

美盼說:不答應又有什么辦法?

毛大姐說:事到如今,說什么也晚了。你就聽天由命吧!明天我去那邊,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聽我的消息。

毛大姐還沒過去,黃均就來了。毛大姐一看就明白,這是怕什么有什么。

黃均說,她原以為讓父親跟美盼離了,過幾天就能再娶,哪知道父親死活不干。毛大姐冷峻地看著她,問:怎么會呢?

黃均說:你不知道我爸,年輕時就這樣,看著隨和,骨子里硬。當初主意是我出的,現在把我放在中間,兩頭難受。

毛大姐認定黃均從中搗鬼,說:沒事,咱們慢慢跟他做工作,明天我去看看。

第二天毛大姐到了邦彥家,黃均也在,再看邦彥,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穿了新買的中山裝,腳下蹬著一雙新皮鞋,故意問:喲,打扮這么精神,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您這是準備去哪兒呀?

邦彥說:散步。

黃均解釋說:我爸每次出去散步,都要穿戴整齊。

要是平時,毛大姐就告辭了。今天她是帶著任務來的,說:我陪您一塊兒散步吧!兩個人一塊兒攙邦彥下樓。黃均從樓下奧迪車里拿出輪椅,問邦彥坐不坐。邦彥不坐。黃均一手推著輪椅,一手扶著邦彥,在小區里來回溜達。

院里的老人看見黃均陪邦彥,問邦彥:你媳婦呢?黃均剛要回答,邦彥搶著說:離了!眾人吃驚,問:怎么離了?他們還以為是美盼甩了邦彥。

邦彥說:沒有愛情啊!眾人眼睛盯著黃均,問:真的嗎?不會吧?

邦彥搶答:真離了!黃均也點了點頭。眾人又問:到底為什么?邦彥一字一句地說:一點兒愛情都沒有!

邦彥鬧沒有愛情的事,小區里好些人都知道,成了茶余飯后的笑談,現在看到真離了,都覺得可惜,對黃均說:美盼對你爸挺好,又有孩子,離了太可惜了。黃均感到了壓力,敷衍說:是呢!怕別人再問,攙著邦彥繼續往前走。小區里有知道原委的,在背后悄悄替黃均解釋:離婚是假的,過幾天就回來了。

沒想到邦彥聽見了,扭回頭說:是真的,我早就想離。

小區里人說:那么好的媳婦,你舍得離?邦彥伸出右手小指,用拇指掐著小指說:年輕時別人介紹的,一丁點兒愛情也沒有。小區里人要反駁他,黃均趕忙在他身后搖手,讓大家不要再說了。

大姐看著這一切,心涼了半截。走到小區一座假山旁,山嚇有一條長椅,扶邦彥坐下,毛大姐試探著對黃均說:你爸離了也好,正好我認識個不錯的女人,年輕,又漂亮,讓你爸認識認識。還沒等黃均回答,邦彥就說:不認識了!

毛大姐問:為什么,不想再找了?

邦彥伸出四個手指說:我離了四十年婚,好容易離成了,哪還敢再找!

毛大姐聽他這么說,便知道黃均沒說假話,說:那你以后怎么辦?

邦彥說:一個人過。

毛大姐說:你這么大歲數,總得有人照顧呀!

邦彥搖著頭說:不要別人,我結婚結怕了!

黃均在一旁聽了,背過身抹眼淚。鈦姐看黃均傷心,指著黃均對邦彥說:你找一個,能減輕黃均的負擔,要不黃均太累了。邦彥說:我不用她,自己照顧,家務活兒我都會。

毛大姐說:明天我給你領來,你見見面。不愿意,我也不勉強。

邦彥說:不見不見,我不找!

黃均又背過身抹淚。邦彥看她們總說這個話題,煩了,鬧著要回家。兩個人扶他上了樓,邦彥躲到書房里看書。毛大姐打算回去跟美盼說,跟黃均告辭,黃均攥著她的手環放,一直拉到客廳還緊緊攥著。想起當年她當老總時,見了她能打個招呼就算不錯,現在卻像溺水的人,把毛大姐當成了救命稻草。她一邊流淚,一邊問毛大姐:你說怎么辦?我可是親口答應美盼的。

大姐說:你也別急,慢慢給你爸做工作。

黃均說:我爸這個樣子,一天都離不了人。我也不能扔下我的家呀!

毛大姐已經完全相信了她,說:你這里急,美盼那邊更急,天天惦記著你爸。

黃均說:都怪我,我太自信了。

毛大姐說:我看,你爸這邊還好說,他身體一時半會兒沒有問題,倒是該想辦法安撫一下美盼,她跟你爸過了十幾年,現在天天拿著離婚證哭。

這一說,黃均低了頭。兩個人沉默著,邦彥忽然從書房里走出來,對她倆說:我剛剛研究出來,潘仁美不是奸臣。毛大姐怔了半天,終于明白他在說歷史。邦彥仍看著她們,一臉興奮。黃均故意問:他怎么不是奸臣?

她知道,宋朝的楊六郎曾經在這個城市駐扎過。邦彥從楊六郎,一步步研究到潘仁美。他說歷史上沒有潘仁美,真實的人叫潘美,也沒有楊繼業,真實的將領叫楊業。當年潘美強令楊業出戰,又在楊業需要援救時拒絕出兵,致使楊業兵敗被俘。這本來是二十多年前邦彥從史書里查出來的,現在又當成了新發現,興沖沖地告訴她們。黃均故意說:人家都說是他害了楊家將。

邦彥說:他不是故意害楊家。

黃均問:那他為什么?

邦彥說:不為什么,他不過是老糊涂了。黃均扭過頭,和毛大姐面面相覷,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邦彥回了書房,毛大姐低聲問:什么意思?你爸是不是在跟你道歉?

黃均說:不知道,我再試試。說完趕到書房,又跟邦彥說結婚的事。邦彥還是那句話:我結婚都結怕了,以后再不結婚了。

黃均苦著臉回到客廳,對毛大姐說:你看,他認準的事,誰也說服不了。事到如今我也沒辦法,只好請你跟美盼解釋一下。

毛大姐說:反過來想想,你遇上這事什么心情。我怎么跟她解釋?解釋了又有什么用?

黃均說:我跟你敞開了說吧,這事大概扭轉不過來了。我也不能虧美盼。我爸沒什么財產,無非是這處房產,還有十幾萬存款。我把這房子找中介定個價,加上我爸的存款,有多少大概美盼也知道,只要她說出來,我當下就給了她。

毛大姐說:黃均,你要不說這話,我心里還疑惑,有了這話,我就全明白了。你到底是當過老總的,跟一般人不一樣。我這就去跟美盼說,起碼讓她安心些。

黃均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說:你讓美盼告訴我個卡號,我把錢打給她。

8

毛大姐趕到美盼娘家,把看到的情況告訴了美盼,又把黃均的話轉告她。美盼一聽就哭了,說:我不要錢,我要我老頭子!

毛大姐跟著她流淚,說:要老頭子不假,錢該要也要,你伺候了他這么多年,總不能凈身出戶吧!

沒想到美盼堅決不要錢,說:哪怕再讓我回去當保姆也行,我反正不離開他。他就是塊石頭,在我懷里焐了這么些年,也該是熱的,他不能這么對待我!說完放聲大哭。美盼的媽聽到哭聲,從另一個屋慌慌張張趕來,問怎么了。

毛大姐看她的樣子,也不好再往下說,跟美盼的媽介紹了下情況,又回到邦彥家。黃均看她急匆匆趕過來,先說了感謝,又問美盼那邊怎么樣?毛大姐把美盼的態度說了,黃均低下頭想了半天,對毛大姐說:錢該是她的,還要給她。她說不離開我爸,我也同意。只是有些委屈她。她要不介意,我這就告訴我爸,又給他找了個保姆。

毛大姐說:你爸不同意找保姆怎么辦?黃均想了想說:這倒不難,一會兒你先跟他說,我敲邊鼓。

毛大姐聽不明白,跟著進了邦彥的書房。邦彥正寫文章,題目是《楊業戰敗原因初探》,字很大,歪歪扭扭的,一筆一畫很有力。看到她們進來,邦彥扭轉身看著她們,問:什么事?黃均說:爸,我跟你商量一下,一會兒我得回去。

邦彥問:回去?回哪兒?

黃均說:回我家呀?

邦彥說:這就是你家。

黃均說:這是我娘家,我還有自己家。我得回我家。

邦彥說:好。又扭回頭寫。

黃均看了看毛大姐,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往外走。邦彥突然轉回身,問:你走了,我怎么辦?黃均說:你自己在家!邦彥說:我不一個人在家。我病了怎么辦?死了怎么辦?沒人管我不行!

黃均捅了捅毛大姐,毛大姐上前一步,說:也是,這個歲數的老人獨自生活怎么行?我有個辦法,您看行不?

邦彥等著她往下說。毛大姐說:我認識一個女的,沒工作,長得挺漂亮,挺干凈,干活也利索。要不讓她來,給您當保姆怎么樣?

黃均說:爸,您要不愿意就直說,不勉強你。

邦彥發了半天呆,扭回頭不再理睬她們。毛大姐看著黃均,用眼睛問:怎么辦?黃均沖毛大姐搖搖頭,兩個人又往外走。這時邦彥扭過頭,清清楚楚地說:讓她來!

兩個人大喜,黃均極力使聲音平靜,對邦彥說:你同意,我明天就讓她過來。你先看看,不愿意再給你找。

離開邦彥家,毛大姐立刻給美盼打電話:老頭子同意請保姆了!她想先給美盼吃個定心丸,詳細經過明天再跟美盼說。沒想到美盼等不及,當下跑到她家樓下等她,兩個人在樓梯口緊緊擁抱,美盼的眼淚一滴滴流到她肩膀上。

第二天,美盼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穿給毛大姐看,問穿哪一件好。換著衣服又哭,說:我這是去自己家,倒像去別人家似的。

毛大姐讓她穿一身鮮艷服裝,顯得年輕,美盼也覺得鮮亮些好,臨行又改變主意,說邦彥喜歡素凈的,換了一身在家常穿的藕荷色衣服。兩個人在路口攔了出租,心里七,上八下地去了邦彥家。

黃均跟美盼緊緊地握手,心里似有萬語千言。領著美盼進了書房,對邦彥說:爸,這就是毛大姐昨天說的保姆,你看行嗎?

邦彥不說話,只盯著美盼看。三個人等了一會兒,黃均湊到邦彥跟前壓低聲音問:爸,這個保姆好不好?

邦彥這才說:好,好。

黃均又說:爸,讓她在咱們家,你愿意嗎?

邦彥慌不迭地說:愿意,愿意。

黃均說:那我就留下她了。說完領著美盼離開書房,帶著美盼在各個屋轉,假裝介紹說:這是衛生間,這是貯藏室,這是老爺子的臥室,這是孩子的臥室。美盼一邊聽,一邊眼圈兒就紅了,強忍著沒有流淚。

三個人默契地演戲,邦彥從書房溜出來,一路跟著美盼走,不停地看美盼。黃均怕戲演過了,不再大聲介紹。只是說:爸,你去吧!

邦彥不走,仍然跟著美盼。黃均問他:爸,你看什么呢?

邦彥一本正經指著美盼說:看她。黃均說:看她什么?

邦彥說:好看。

美盼聽他這么說,一下羞紅了臉,急忙轉過身體。邦彥在身后對黃均說:我要結婚!

黃均說:你不是說不結婚了嗎?

邦彥說:結婚,我結婚。

黃均問:你跟誰結婚呀?

邦彥指著美盼:跟她,她就是我老婆!黃均大喜,說:你想娶人家,還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呢!

邦彥說:愿意不愿意我也娶,她就是我要娶的人。

黃均故意說:回頭咱們讓毛大姐介紹介紹,看人家愿意不。說完扭頭看美盼。美盼早已經淚流滿面,她推開毛大姐,一路跑到客廳,伏到沙發上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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