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龍
一
回頭望,讀本科時,無疑是我閱讀的黃金時代??邕^了高考的獨木橋,沒有家長和老師虎視眈眈站在身后,不必夜以繼日刷題,不再有追殺般的月考和名落孫山的焦慮。雖然還有考試,但分數不再是決定前途和命運的尚方寶劍。每天都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可以隨心所欲閱讀。沒人指責你“不務正業”,沒人監督你“那是該你讀的書嗎”。站在五層樓的圖書館前,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一整棟樓的書在等著我,我感覺太奢侈了。每當淹沒在靜悄悄的書架間,我油然想起了“書山學?!保迪聸Q心:等到大學畢業時,我一定要把五樓文學閱覽室里的書讀完!何等雄心壯志!何其無知無畏!從此,感興趣的課,我一次不落;沒意思的課,我就鉆進圖書館里開始自由地閱讀。
我的床頭貼著醒目的勵志標語———“舒適的被窩是埋葬青春的墳墓”,因此,我絕少睡懶覺。起初,照著授課老師開列的長長的書單,一一借讀。爭分奪秒,仍無法逐一讀完。文學作品,一兩天就能讀一本;理論方面的書,往往一本一個星期都啃不完。而且,每門課的老師都開列了長長的書單。我這才意識到,讀完五樓的書不過是癡人說夢,閱讀的焦慮自然而然潛滋暗長。此外,不少書硬著頭皮都讀不下去,即或生吞完了,也感覺一無所獲。是我的資質太差嗎?我是不是不應該選擇中文專業?讀都讀不明白,啥時候才能像別人那樣著書立說?同一個問題為什么會有不同的看法,究竟誰的觀點才是正確的?我為什么沒有獨到的見解?上了大學,我為什么竟然喪失了明辨是非的能力?所有的文學史為什么都干巴巴的味同嚼蠟?我喜歡的作家作品為什么沒有被文學史提及?老師們為什么大多鉚足勁探究文學現象總結文學規律而回避文本細讀?為什么大多數老師講解文學作品讓人昏昏欲睡?為什么很難找到中小學時偷偷摸摸閱讀的快感?疑惑與日俱增,卻無人告解。所有的任課老師都會強調理論的重要性,我只好強迫自己盲目地啃理論著作。艾布拉姆斯、拉康、巴赫金、博爾赫斯、羅蘭·巴爾特、索緒爾、普羅普、維特根斯坦、康德、黑格爾、劉勰、王國維、宗白華、李澤厚、劉小楓……這一長串理論家的名字我漸漸熟悉,他們的理論專著我逐一啃讀。我用卡片寫閱讀札記,但多半是摘抄,很少有自己的觀點,或者說幾乎沒有想法。閱讀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任務,抑或是安慰自己“沒有浪費大好時光”。
大二下學期,一個講外國文學的教授提醒:你們馬上就進入高年級了,意味著你們必須具有批判意識。書,是讀不完的。我曾經迷信鉛塊字,對印刷出來的文字就照單全收。我幡然醒悟,很快找回了閱讀自信:凡是讀不下去的書,一定寫得不好。既然讀不完,既然很多書不必讀,那就索性跟著興趣走,多讀自己喜歡讀的。我首先放棄的是“語言學”,這文科中的理科于我來說一碰就頭疼。課堂上盡可能認真聽,課后不再深究,80分萬歲?!肮艥h語”和“古典文學”我倒是特別喜歡,但我自以為中學時已經讀得不少了,加上想當作家搞創作,也就淺嘗輒止(夜郎自大,導致我的“兩古”素養至今還停留在中學生水平)。因此,我把閱讀重點鎖定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
“魯郭茅巴老曹艾丁趙”等的作品我基本上通讀了,可我更喜歡沈從文、錢鐘書、郁達夫、蕭紅、張愛玲等的作品。遺憾的是,文學史要么幾筆帶過,要么只字不提。接下來,按時間線索,我讀“三紅一創”。因為成見和偏見,讀得浮皮潦草,并沒有發現這些作品的閃光點。新時期以來的創作,我讀得最多的是霍達、張賢亮、張承志、莫言、蘇童、方方、池莉、余華等的作品。張賢亮對人性的深度思辨,張承志小說中激越的詩性,莫言語言的恣肆,蘇童鋪寫的陰柔,方方筆下的奇異“風景”,池莉渲染的世俗煙火味,余華冷面的荒誕……令我沉思移時,廢寢忘食。所有的年度中、短篇小說選,我都精讀過,還關注“朦朧詩派”“后朦朧詩派”“實驗戲劇”和“新潮散文”等。需特別強調的是,余秋雨的“文化散文”給了我超乎尋常的震驚體驗。1995年暑假,偶然讀他的《文化苦旅》,通宵達旦。可以說,他把“文化散文”提高到了全新的高度,才情、學識和思辨,還有文體創新,獨樹一幟。
盡管中學語文課本里有不少外國文學選文,但因拗口的人名、地名和陌生的文化語境,使得我對外國文學一直疙疙瘩瘩。為了融通古今中外,我開始刻意苦讀外國文學作品。還記得第一次讀《呼嘯山莊》,我緊張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希茨克利夫的陰鷙、變態,顛覆了我的三觀。我滿懷悲憤,將文中出現的許多處“希茨克利夫”抹黑,還在頁邊上惡狠狠地批注義憤之詞,掩卷之時,仍難釋懷。時值深秋,教二樓外的法國梧桐黃葉紛紛。我在文末的空白處即興寫下了我對《呼嘯山莊》的直觀感受———那應該是我寫下的第一篇書評(當然,上研究生后,我重讀《呼嘯山莊》,才發現希茨克利夫最可恨又最堪憐)。此外,《靜靜的頓河》《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罪與罰》《約翰·克利斯朵夫》《巴黎圣母院》《人間喜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等經典名著,都讓我廢寢忘食。談戀愛、過四級、考研、找工作……都不過是身外之物。我享受那段沉靜、沉醉的閱讀時光,固守一角落,一杯水,一本書,一個上午、下午或者晚上就悄無聲息翻轉。今天踟躕于亙古寂寥的頓河邊,明天徘徊在人流如織的巴黎街頭,后天看渥倫斯基參加賽馬比賽……
文學作品中琳瑯滿目的風景遮蔽了我現實生活中的虛空和孤寂,我的生活看似單調,實則豐盈。漸漸地,閱讀過程中許多原創的想法潛滋暗長。我在點頭的同時,不自覺地搖頭;肯定之后,否定接踵而至。我仿佛看見了自己的蛻變。評杜十娘這個形象時,我不屑于批判李甲的無恥,而高度贊揚杜十娘的血性和覺醒———不被李甲賣,還會被張甲王甲某甲賣,自殺,是她決絕的抗爭,甚至是最好的出路。那篇小論文,我獲得了95分。外國文學考試,分析拉斯蒂涅這一人物形象,我沒有一味鞭撻他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而是提出“他不甘于平庸,不愿始終生活在底層,他想成功,又沒有別的本事,除了不擇手段他能怎樣?”老師給了我全年級最高的97分。這些無疑提升了我的自信:我確實喜歡文學,我對文學是有感覺的。帶著這樣的閱讀自信,我順利地考取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生。我的閱讀生涯再一次迎來了拐點。
二
從碩士到博士,7年間,我的閱讀生態發生了巨變。研究生生涯,學習固然重要,但研究更加重要。漫無邊際、想讀什么就讀什么已不可能,為了完成碩士、博士論文,必須有針對性地閱讀,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強化“專業意識”“專家意識”“問題意識”和“創新意識”。閱讀的范圍縮小了,但必須“?!薄熬薄吧睢薄R詭е皢栴}”閱讀為主,憑興趣閱讀不過是偶爾為之。
多年的研究積累,日復一日質疑、比較、批判之后,自然對文學有了一定的理性認知。我篤定:文學是人學,旨在探究人性的深度和厚度,弘揚真善美,鞭撻假丑惡;文學是一種審美活動,具有無功利性,情感的真摯和思想的深刻是其恒定的審美標準;文學不僅僅是一種審美活動,它不可避免具有教育等功利目的,還與人生、社會、哲學、歷史、文化、心理、道德、法律等一衣帶水,是一門綜合性、交叉性的人文學科。有了對文學本體的深入認識之后,面對一部文學作品,我首先確立“文體意識”。比如,它是小說,就應以小說的審美標準去考量,進而知道它好在哪里,存在哪些不足。我開始用“史家眼光”和“批評家的姿態”去評價一部作品,也就是將作品納入文學史加以縱橫向比較,發現其優劣,甚至評定其等級、地位。
“詩無達詁”,“一千個人讀《紅樓夢》,有一千種讀法”。每個人喜歡什么樣的文學作品,顯然沒有恒定的標準,往往與個人的文學修養、氣質類型以及審美趨向相關。在我看來,人世間所有的問題皆可歸結為“情感”二字。我們生活在各種各樣的情感中,諸如親情、友情、愛情、同學情、師生情、陌生人給予的點滴真情……一個人若不再在乎任何一種情感,或者說完全沒有情感了,必然如同行尸走肉,是很難繼續生活下去的,甚至是不敢想象的,極有可能站在高樓上做自由落體運動。盡管好的文學作品的標準并非單一的,但我篤定“情感至上”,能引起共鳴,是一切好作品必不可少的要素。文學作品顯然與人的情感活動休戚相關,一部文學作品無法引起讀者的共鳴,很難稱得上好作品。作為一種無功利的審美產品,好的文學作品必然會令讀者愉悅,需具有“唯美氣質”。它溫暖、悲憫;它表現美好的情懷,彰顯人性輝光;它崇尚矢志不渝的堅守和無望的守望。它還具有“詩性質感”,融會形形色色的人生歷練,詮釋曠達、通脫、通透的人生境界,面對苦難時從容、淡定,直面死亡時釋然、優雅。
偉大的作家一定熱愛生活,是一個用心生活的人,能夠發現現實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微妙關系”———那是普羅大眾習以為常甚至視而不見,卻是最能描摹出人與人之間光怪陸離關系的一筆。一個偉大的作家還應是一個虔誠的聆聽者,能夠精準地描摹人與人之間的“幽微情愫”,挖掘出心靈深宮中鮮為人知的“幽秘”。一個偉大的作家還是一個智慧的哲人,他參透了生命存在的偶然性,以及人生的悲劇宿命———不想失去的,往往會失去;想得到的,常常得不到。一個偉大的作家必然非常“自我”,甚至“自戀”。因為太過喜歡自己而喜歡文學,從而在文學作品中尋找自我的影子,以及慰藉心靈的精神食糧。但是,他絕對不自私。因為參透了悲與歡,才能以悲天憫人的情懷關注蕓蕓眾生的悲苦,進而以文學的溫潤、詩性情懷給予讀者傾情撫慰。這是文學家必須具備的素養、修養、學養和才情。一個真正的文學家必然極度敏感、自尊,極度多愁善感,能夠關注各種各樣的細節,從而用無數個動人的細節打動無數讀者。當然,即或是偉大的作家,他依舊是普通人,絕不是英雄或救世主。在人生的悲劇宿命面前,他依舊無能為力,只能表現出無可奈何的達觀、通脫,從而給予讀者一定程度上的精神支撐。
三
文學作品讀多了,自然就有了夢想。夢想當作家,成為一個可以寫書的人。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寫作的,應該追溯到小學三年級時的第一次作文課。好像寫了下雨天走在泥濘的山路上去上學,多么的不容易,被老師當范文在班上念了,回到家,上高中的大哥也夸我寫得好。從此,我就喜歡上了作文課。那時候,最想寫《散文》雜志上刊登的那樣的文章,覺得那些人真是太有本事了,能把文章寫得那么長,而且那么優美。那本雜志是我上五年級時在路邊撿到的,很幸運,完好無損,而且相當新。封面素樸,右下角有一株蘭草(當時并不知道),就是覺得美啊。因為有了美好的印象,對內文就更加期待了。每一篇都要讀好多遍,確實比“三言”“二拍”讀起來容易得多。我先是抄上面的優美的段落、句子,后來干脆自覺背誦。上大學后,想考研究生,確定專業方向時我不假思索選擇了中國當代散文。從某種意義上說,一本撿來的雜志竟然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大學、研究生期間,我瘋狂進行散文寫作,發表過數十篇作品。至今,我仍然保留著讀散文、寫散文的習慣、愛好。散文猶如初戀,無論時光如何變幻,始終濡染著瑰麗、溫馨的光環。
我上中學時正逢詩歌的黃金時代,《星星詩刊》《詩刊》等刊物很容易找到,特別迷戀分行排列的句子,幽雅、唯美。許多詩我讀不大明白,但就是喜歡讀,一種說不出來的享受。開始偷偷寫詩,應該寫過好幾大本,甚至還寫過長篇敘事詩。因為高考的壓力,還因為有自知之明,總覺得詩歌太神圣了,我怎么也夠不著。因此,中學畢業之時,我果斷地放棄了當詩人的夢想。至今我還是喜歡讀詩,尤其是在某些無聊的時候,會找出留存在記憶中的詩篇,縱情朗讀,猶如品茗般沁人心脾,慰靈安魂。詩歌猶如夢中情人,可望而不可即,可求難遇。
感謝我的師兄———著名兒童文學作家楊鵬,他曾提醒我:“寫散文是需要人生歷練的,我們這個年齡能把散文寫好的人不多,你不妨先寫寫兒童文學?”兒童文學?我以前不屑一顧,總覺得那不過是小兒科,幼稚+無聊。“你有童年記憶吧,你有中學生活吧?那就是你現成的寫作資源,不用你絞盡腦汁、苦思冥想?。俊彼f。寫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經歷,我倒是很有信心。我覺得我那兩個時段的生活經歷,比一般人要豐富得多。于是,我蠢蠢欲動。1998年暑假的某一天,我在北京師范大學13樓516房間寫我的第一篇兒童小說《怎么回事?》———那無疑是我與兒童文學真正的第一次親密接觸。那以后,我漸行漸遠的少年記憶間或撞擊我長大成人的心扉,我的心中時時澎湃著不吐不快的焦慮。我總是迫不及待企圖將曾經灰色的少年情緒訴諸筆端,又總是遭遇“不知如何表達”的銅墻鐵壁。所幸的是,兩年研究生生涯讓我學會了“研究”,我開始泡在圖書館里“不務正業”(我攻讀碩士學位的專業方向為中國當代散文),閱讀國內外經典兒童文學作品,惡補相關的兒童文學理論知識。我突然發現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心中膨脹著委屈、憤懣、妒忌和遺憾,因為我竟然疏離了這個原本屬于我的理想王國長達26年之久。
我與兒童文學相見恨晚,畢竟今生有緣,我又備感幸運,甚覺冥冥之中與其有三世之約。由是,行將而立的我竟然“聊發少年狂”,醉心于尋找曾經丟失的童心、童趣,醉心于追索那些“無故尋愁覓恨”的青蔥歲月。突然發現,我的生活斷裂成涇渭分明的兩界,一半是成人世界的光怪陸離,一半是未成年人世界的純情青澀。一方面我努力適應成人世界的各種規約甚至是蠅營狗茍,另一方面我躲進未成年人世界里“一晌貪歡”———是逃避或自慰,也是自省和鞭策。博士期間,我主要從事“成長小說”研究。從此,半路出家的我,開始以一名“兒童文學博士生”的身份正式“研究”兒童文學。
回顧我的兒童歲月,始終如鯁在喉。在那最需要呵護和引導的季節里,我精神上的成長導師卻一直沒有出現。我不得不歪歪扭扭、誤打亂撞長大成人,其間的艱辛、悲苦可想而知。因此,我自然而然就將研究和創作的重心聚焦于“成長”,寄希望于能為兒童文學的“成長書寫”帶來一縷陽光。在兒童文學研究、創作領域摸爬滾打15年,不僅閱讀了中外重要的兒童文學作品和理論著作,也出版了多部理論專著和長篇兒童小說。竊以為,兒童文學簡單而不簡陋,單純而不幼稚,快樂不失厚重,唯美而不虛飾,陽光不避苦難。它是小兒科,但不可或缺。它是樹人之本,是兒童/成人無限溝通的橋梁。沒有誰能真正破譯兒童心靈的密碼,但無限接近兒童世界,應是每一個兒童文學作家的卓越追求!
沒有閱讀,就沒有今天的我;停止閱讀,一定不會有更好的我!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