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順
作者有話說:2018年年底,我告別了許多重要的東西。畢業,搬家,愛豆入伍……我認真對待的事物,仿佛都在這個風雪交加的月份迅速畫上了句號。不過,結束,有時候也是新的開始吧。
十年后,二人重逢,互了心愿,再各散人海。
1.
陸珈里是有過一段光輝歲月的。
盡管現在回憶起來,十七歲時的那個瞬間,早已經變成一卷蒙灰的錄像帶。
鏡頭中,陸珈里穿著一身校服,瘦小的身材被寬大的校服遮蓋,顯得更加弱不禁風。
而她的對手,是幾米開外戴著眼鏡、有些目中無人的男同學。
他們只在臺下見過一次,正在陸珈里思索著開場白,準備問好的時候,對方卻毫無停頓地走了過去,壓根沒把她放在眼里。
主持人在這時拋出最后的問題,誰先按下搶答燈,勝利的天平便向哪方傾斜。
嗶——
陸珈里手疾眼快地搶到答題權,她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右手握住麥克風,說出答案。
一秒后,頭頂飛出慶祝的亮片,臺下爆發出尖叫與掌聲。陸珈里的視線穿過滿天紙片,望向坐在評委席的孔曳也。孔曳也拍著手,一邊朝她笑著比了個大拇指。
陸珈里這才開心地笑起來。
2.
頸椎處不斷傳來酸痛,讓陸珈里不得不睜開眼睛。
電腦待機太久,已然進入休眠模式。陸珈里沒力氣去打開它,揉了揉眼角,睡眼模糊地走向茶水間。
正當她靠在茶水間的窗臺上,耐心地等待杯子里的枸杞發揮到最大藥效時,口袋里的手機毫無預兆地響了一聲。
是一封地址陌生的郵件。
不過,她仔細一看,也不能說完全陌生。
六年前,她在《星星效應》天文知識競答類節目獲得冠軍,就是通過這個郵箱地址報名的。
轉眼節目已經停播多年,她當初背得滾瓜爛熟的星圖也早都還給百科全書——不會邀請她參賽吧,她現在可是什么都不會啊。
網頁加載完畢,陸珈里逐字閱讀信件內容,竟覺出一絲緊張來。
郵件上面說,節目預備重新啟動,邀請她作為歷屆冠軍參加錄影,酬金從優。
當年帶陸珈里認識星星的人,便是坐在“星星效應”評委席的孔曳也先生。
關于二人的淵源,還要從陸珈里十六歲的夏天說起。
那年夏天,街邊柳樹成蔭,暑氣尚未占得上風,天氣還算清涼。
陸珈里的學校組織校外參觀活動,目的地是市中心的一家天文館。館內分開幾間不同的展廳,由領隊老師統一帶隊講解。為了讓前來參觀的人產生身臨宇宙的感覺,場館內幾乎沒有開燈,深藍色的天花板頂上綴著無數顆閃爍的星星。
陸珈里覺得新奇不已,左顧右盼,沒察覺同學們已經集體離開,前往了下一個展廳。
等她回過神,幽藍色的幕布透著隱隱的光點,展廳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有些害怕,本能地順著墻壁尋找出口。沒走幾步,她的指尖碰到隱藏門的把手,于是用力一拽。門沒鎖,長時間適應黑暗的眼睛忽然遇到光亮,瞇成一條縫。
這不是出口。
陸珈里還沒來得及看清,突然被人像拎小雞一樣拎了進來。
“你是誰?”
對面有人冷冷地發問,她順著聲音抬起頭,看見孔曳也不太耐煩的臉。
陸珈里連忙結結巴巴,比畫著解釋:“對不起,我是今天來參觀的學生,剛才和帶隊老師走散了,所以才……我不是故意的!”
“哦。”
孔曳也聽聞,淡淡地答應一聲,隨后放開了她。
他轉身走到辦公桌旁,大概是給相關負責人撥了電話。
借著孔曳也打電話的空當,陸珈里悄悄環視四周,這是一間藏在展廳里面的研究室。桌子上擺了各種星軌模型,桌子旁的書架上橫七豎八地塞滿書籍,再看遠點,臨近窗子的地方設置了一個小高臺,高臺上有一架天文望遠鏡,有點意思。
孔曳也這時掛了電話走了回來,她的視線又自然而然地落到孔曳也的身上。
孔曳也這天穿得十分隨意,一件沒有花樣的深藍色純棉短袖,一條沒什么特點的牛仔褲,外加一雙飽經風霜的人字拖。大條的打扮卻配著一張好學生的臉,白凈的皮膚,整齊的牙齒,反著光的鏡片下睫毛很長。
雖然漂亮的臉蛋看起來不太高興,但陸珈里全然不在乎,沒眼力見兒地開口問道:“你是地球人嗎?”
孔曳也黑著臉,有些無奈地回答:“……我是。”
思維過于跳躍的高中生并沒有給孔曳也留下什么好印象。陸珈里被負責人接走后,孔曳也繼續返回去進行天文研究,很快便把這個不請自來的高中生當作小插曲拋到腦后。不承想,沒過幾天,高中生居然又自己找了回來。
第二次見面,陸珈里輕車熟路地摸進研究室。孔曳也當時正抱著半個西瓜倒在小沙發上納涼。
陸珈里打開門,扯開嗓子就是大喊:“大叔!又見面了!”
孔曳被這一聲嚇得不輕,差點嗆到,扭頭看是她,驚魂未定地說:“你們學校課外活動真多。”
陸珈里聽聞,給面子地咯咯笑起來:“沒有,沒有,我今天買票進來的。”
“來干嗎?”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陸珈里回答:“上次跟同學走散了,有的展廳沒看完,這次來看完。”
“哦,那你去啊。”
陸珈里不再回話,轉而瞪大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少女的眼睛生得非常清澈,仿佛只要一眼就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孔曳也一怔,似是逃不過她投來的目光,只能答應。
他嘆了一口氣,隨后放下西瓜,趿拉著人字拖,走出研究室。陸珈里見狀,連忙小碎步跟上,好奇就問,覺得漂亮就驚呼,喜歡又看個沒完,興高采烈,吵鬧一路。
“大叔。”站在出口處,陸珈里跑上前,一把拽下胸前的名牌,交給孔曳也,“今天謝謝大叔了,作為報答,改天請你吃冰激凌。”
孔曳也看了一眼,隨手接過:“我還在讀大學,才不是什么大叔。”
陸珈里不以為然,繼續笑著說:“只要從高中畢業了,就都是大叔。”
這位大叔比她見過的人都帥氣,哪怕他沒什么耐心,但又好像比旁人都溫柔。
陸珈里趕到電視臺正是下午時分。
她找到編導,取了臺本后,找了個地方坐下,認真地看起來。日光透過大塊大塊的玻璃窗直射進室內,她有些忐忑,那種感覺說不上來,她已經太久沒有嘗過好勝心的滋味。忍不住想要和六年前的自己一決高下,她卻又打心里涌起一陣讓人討厭的自卑。
身邊來來回回經過許多人,陸珈里頭都沒抬一下,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的身邊響起,喲了一聲。
陸珈里聞聲,抬起頭,見到孔曳也一只手端著咖啡出現在她的面前。
孔曳也顯然也是來取臺本的,也對,節目組邀請了歷屆冠軍,自然也會有邀請歷屆評委的可能。
陸珈里在對上他眼睛的瞬間,忽然覺得自己帶了幾分灰頭土臉的狼狽。
3.
這是一檔全新的節目,講的是一行人亦師亦友,結隊跑到深山或者村莊去看星星。
節目打了回憶牌,邀請當年在節目中紅極一時的選手和評委造勢,又添加了普通人,讓節目大眾化,不會因為太過學術而顯得乏味。
第一站要去的,是一座遠離城市喧囂的小山村。
舟車勞頓地到達村子時,天色已經隱隱暗了下來。陸珈里走下車子,伸了伸蜷在車上一天的手腳,仰頭望向過于高遠的天空。
她搜腸刮肚地回憶,半晌后,終于伸出手臂,向天上的某一處指了過去。
她說:“就是這里了,等晚一點的時候,會出現五顆星星。”
直到學校的下課鈴聲敲過兩遍,學生散得七七八八,陸珈里仍沒有出現在校門口。
孔曳也等在校門外,口袋里裝著一塊小小的名牌。名牌被主人用貼紙貼得滿滿當當,只勉強露出名字和班級。如此花哨的名牌,就和它的主人一樣不靠譜。
孔曳也沒等到人,剛打算離開,眼角余光瞥見陸珈里溜出教學樓鬼鬼祟祟的身影。
少女做賊似的朝校門口瞄了一眼,見檢查儀容儀表的老師還在,本想繞過大門,卻看到站在老師旁邊等待的孔曳也。
“喂!”
陸珈里朝孔曳也喊了一聲,見他看向自己,匆忙地指了個方向,然后在老師審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前拔腿就跑。
這個暗號也太隨意了吧。
孔曳也有點無奈,卻沒什么辦法,只好先順著她指過的方向找她。
好在他沒走出多遠,就從學校圍欄內的樹叢傳來少女輕聲的呼喚。
他側過頭,陸珈里躲在矮樹叢下等候多時,小心翼翼地瞟了眼左右,這才放心地把書包丟到圍欄外。
“大叔,你怎么才來?”
陸珈里一邊不滿地問,一邊動作熟練地翻了出來。
孔曳也同樣不滿地回答:“能找到這里,已經算我聰明。”
“不是這個啦。”陸珈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才說,“我都把我的名牌給你了,你怎么才來?”
孔曳也不明狀況:“名牌很重要嗎?”
“當然。”陸珈里點點頭,“沒有名牌,害我翻了一個禮拜的墻。”
可是,孔曳也并不領情:“那你干嗎給我?”
少女頓了一下,隨即叉腰對他大吼:“我講義氣!”
怕再遇到檢查的老師,二人繞過學校正門口,走上一條小路。他們穿過一排老舊的居民樓,很快又和學校門前的小吃街會合。
孔曳也手上舉著一個蛋筒,坐在路邊若有所思。而在他失神間,陸珈里已經把自己的那個蛋筒全吃完了,在地面留下一小堆蛋筒的碎渣。
她的身上有一種活潑的朝氣。這樣的朝氣沒來由地讓孔曳也覺得挫敗。被一個小姑娘小瞧,也太那個了點,他的勝負欲在那一瞬間跑了出來。
然后,孔曳也似是隨手指向天色尚早的天空:“等會兒天完全黑的時候,那里會出現五顆連成這樣的星星。”
話落,孔曳也手臂一揮,在空中畫了一條縹緲的弧線。
夜幕四合。
在陸珈里指過的地方,果然出現相映成輝的五顆小星星。
孔曳也走到陸珈里的身邊,看向天邊,語氣中透著一絲笑意:“你這是借花獻佛啊,陸同學。”
在孔曳也說話的瞬間,陸珈里仿佛聽到了重疊交錯的兩種聲音。
一個是二十歲的孔曳也,聲線里帶著幾分少年稚氣未脫的得意。另外一個是二十六歲的孔曳也,憑空生出幾絲寂寥。
孔曳也二十六歲了,似乎比從前沉穩了不少。如果不是站在回憶里看他,她真的快要認不出他了。
末了,孔曳也的話音落下,向陸珈里轉過頭來。
4.
“還真有你說的那五顆星星!”
少女陸珈里把眼睛瞪得圓圓的,露出無限崇拜的表情。
她說完,抱著書包往孔曳也的身邊蹭了蹭:“你是怎么知道的?”
很顯然,陸珈里的吹噓對孔曳也頗為受用。于是,孔曳也挑了挑眉,指向自己:“因為我住在天文館啊。”
這么說也不能算孔曳也吹牛,畢竟那家位于市中心的天文館的館長正是他的爸爸。
孔曳也從小在天文館長大,天上的星星陪他一起長大,認出它們就像在人群里找出熟悉的朋友一樣簡單。
原來住在天文館就能認識星星啊。陸珈里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那她如果三天兩頭地去天文館,就算達不到孔曳也的水平,跟星星們混個臉熟也是可以的吧。
那天之后,陸珈里用實際行動向孔曳也證明了什么叫作“禍從口出”。
陸珈里以魔鬼般的頻率,頻繁出入著天文館,每天去天文館報到比去學校報到還要勤。孔曳也不堪重負,嘗試過反鎖上研究室的門,誰知安保室的爺爺都被陸珈里搬來做救兵。
為了防止意外發生,那位爺爺手上握著天文館所有房門的鑰匙。旋開研究室的門鎖,陸珈里推開門,照常精神充沛地跳進去,大聲問好:“住在星星上的大叔!我是你住在地球上的鄰居!”
孔曳也難逃她的熱情,只好笑容僵硬地回應:“……你好。”
“哇!這是來自宇宙的史詩級對話!”
陸珈里自顧自地開心,并沒有察覺孔曳也的不自然。徑直跑向書架,抽出昨天看到一半的《銀河系概論》,她才轉頭看向孔曳也,獲得他的許可:“大叔,這本書我可以繼續看嗎?”
“可以。”孔曳也扶著額,揮揮手,隨她去了,“前提是你要保持安靜。”
“好!我超安靜!”
“閉嘴!”
看門的爺爺笑著看吵鬧的兩個人,一臉慈祥:“你們要好好相處,不要打架哦。”
爺爺把話說完,轉身離開研究室,臨走前,順手虛掩上門,手上的鑰匙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整個天文館除了孔曳也不待見陸珈里,其他人都很喜歡她。看門的爺爺,清掃的阿姨,解說的姐姐,每個人看到她,都是笑逐顏開的。起初,工作人員還要按慣例收取門票,日子久了,大家都把她當作自己人。高中生哪來的錢,門票也一并免了。
實際上,每天往返學校和天文館不是件容易的事。搭地鐵也要四十分鐘以上,一天繁重的課程結束后,小姑娘拉著車廂內的吊環,站著也能睡著。等出了站,爬兩層臺階吹吹風,睡意一過,她又重新活蹦亂跳起來。
于是,天文館里的人合起伙來半勸半威脅孔曳也,讓他少給陸珈里臉色看。
經人提醒,孔曳也這才反省地問:“我表情很爛嗎?”
眾人一致回答:“很爛。”
他捫心自問,陸珈里除了開場白吵了點,多數時間還是很安靜的——抱著一本書,縮在茶幾邊上,足夠她心滿意足地看一下午。反倒是他有時對著一堆星軌模型發呆,她就湊過來和他講話,兩個人東拉西扯,最后總能回到宇宙上。
說起來,研究室里的生活很無聊啊。每天面對繁復的公式,軌跡繚繞的行星,哪怕有再多的熱情,也有厭倦的時候。
可陸珈里的出現,就好像是將他從這樣的孤單中一把撈了起來。
孔曳也從深思中抬起頭,陸珈里和往常一樣,坐在茶幾邊的地毯上。手上捧著的那本厚度驚人的《銀河系概論》,幾乎被她翻到最末。只見她神情放松,邊看,邊晃蕩著腿,讀得津津有味。
“喂。”孔曳也忍不住喊她,“你就對星星這么感興趣嗎?”
陸珈里聞聲抬起頭來,笑著回答:“嗯。”
孔曳也不明白:“為什么?高中生不應該追追愛豆,背背書,再偶爾為成績煩惱下嗎?”
“我當然也會為成績煩惱啦。”陸珈里放下書,覺得關于執著和理想什么的,有必要好好回答一下,“我小時候很愛哭,阿姨拿我沒辦法,就和我說,珈里呀,你不要哭了,你爸媽可都在天上看著你呢。如果你哭得太傷心,他們也會非常難過的。我聽阿姨這么說,就不敢再哭了。那時候電視劇里不是總演,離開你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來守護你嗎。我想看看我爸媽到底在哪,有沒有好好守護我。我要在這么多星星里找到一顆,告訴他們,我生活得很開心,每天都很開心,所以他們也要開心。”
陸珈里這是第一次向孔曳也吐露心事,孔曳也卻像是電板短路的通信器,大腦一片空白,愣在原地,失去任何反應。
半晌后,陸珈里站起身來,換上笑嘻嘻的表情重新開口:“時間不早了,我先走啦。”
孔曳也只好答應,目光追著少女離開的方向望過去。少女的書包帶一短一長,別扭地背在身后,走了幾步,彎身敲了敲坐得有些僵硬的腰,接著大步跑了起來。
5.
陸珈里再也沒提過父母的事,孔曳也不好多問,沉默地當作對話沒發生過。
不過,兩人的關系倒是緩和了很多,面對陸珈里的吵鬧,孔曳也慢慢習以為常,日子一久,又生出幾分縱容的態度。
孔曳也生人勿近的研究室,逐漸染上陸珈里的氣息。茶幾邊的角落多出來一個娃娃堆。有次,兩個人比賽抓娃娃,孔曳也慘敗。后來為了一雪前恥,孔曳也每次經過抓娃娃機,總想試試。抓回來的娃娃沒處放,索性就堆到一起。
而在娃娃堆的正中間,擺著一個粉紅色的靠墊。不知道是哪個動漫的女主角,臉癟癟地印在上面。陸珈里靠的次數多了,就顯得更加癟了。
這還是之前孔曳也買給她的。
陸珈里心情好的時候,對它呵護有加,但如果跟孔曳也吵架,就恨不得把靠墊上的小人擰成一個死結。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迎來陸珈里十七歲的秋天。
這年秋天,孔曳也接到了作為評委參加《星星效應》的邀約。也正是這個節目,改變了陸珈里的人生軌跡。
彼時的陸珈里,在天文館里做了小解說員,課余時間能夠親近星星,還能順便賺點零花錢,就算忙碌也覺得開心。
一年多的時間,她把孔曳也書架上的大小書籍幾乎全翻了個遍。參觀的人偶爾提出問題,她也能回答得游刃有余。可是,茫茫宇宙,誰有足夠的信心說自己完全了解呢。
孔曳也提議她去報名參加的時候,她正在給解說用的擴音器調音。她的聲音通過擴音器被放大,一句“不要”說得十分堅決。
孔曳也不懂:“為什么?這是很好的機會。”
“不要!”
陸珈里堅決不要參加,孔曳也堅決要她參加。兩個人在陳列著星星的展館里紅著臉爭辯,吵到后來,誰也沒贏過誰,干脆扭過頭互不搭理,倒是少女氣鼓鼓的聲音被擴音器傳得很遠。
傍晚時分,陸珈里抱著書包回家,不想剛走到出口,突然被沖出來的孔曳也抓住手腕。迫不得已,她最后還是報了名。
競賽并不簡單,人才濟濟的賽場,比陸珈里優秀的選手多得是。為了迎接比賽,必要的準備該做還是要做。既然選擇參加,那么就用盡全力。
陸珈里做事一向馬馬虎虎,對星星卻始終保持著熄滅不了的熱情和絕對的好勝心。
于是,她花了更多的時間泡在天文館里,默記星星的奧秘,每個細節都想摸清。
筆記本被翻了太多次,變得皺巴巴的,再后來脆弱地掉了頁,轉天又被陸珈里用彩色膠帶粘起來。孔曳也每天換著樣地往小茶幾上塞酸奶、水果,在日歷上一天一天地畫掉日子,簡直比陸珈里還緊張。
到了晚上,如果彼此都有時間,他們就一起去視野寬闊的地方觀星。兩個人并排躺在草地上,滿天星斗躍至眼前。秋天的夜空可真明亮啊,閃爍的星星像是小孩子的眼睛。
孔曳也躺得規規矩矩,陸珈里卻躺成一個“大”字,還不停地折騰。
帶有絲絲涼意的晚風襲來,陸珈里打了個寒戰,踢了踢腳,讓自己暖和起來。
孔曳也這時若有所思地問她:“你一開始為什么不同意參加比賽?”
“因為害怕吧。”陸珈里頓了頓,繼續說,“害怕喜歡的東西被別人說你不夠善待它。”
孔曳也聞言笑了笑:“小小年紀想那么多干嗎呢。”
“是啊。”珈里看向深藍色的天,露出笑容,覺得自己能得到的寬宥和理解都藏在這片星空里了。
“所以,我決定不想了,現在只想贏。”
話音落下,少女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小聲哼起了歌。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啦啦啦啦啦,歌詞是什么來著,大叔和星星眨眼睛。”
賽制為期三個月,比賽結束時,隆冬已至。
節目里的陸珈里,因為看起來呆頭呆腦,知識量卻大到驚人,很快被觀眾所熟知。外加性格活潑好動,她一躍成為最有人氣的選手。
一時間,鮮花與掌聲,榮譽與名氣,一股腦地涌入陸珈里小小的生命里。
比賽過后,節目組把小珈里從頭到尾在擂臺上的樣子剪輯成兩分鐘的影像,作為答謝觀眾的花絮公開。
初賽時的陸珈里顫巍巍地走上臺,被評委問到名字,都差點答錯。可她就像是不知道藏著什么珍寶的貝殼,一次又一次地令人刮目相看。
陸珈里在節目里一點點長大,腳步越走越穩,眼神變得堅定且自信。直到最后,舞臺上為她撒下慶祝的亮片。
畫面一轉,回到節目錄制過后的收工現場。這年的初雪剛下過,陸珈里裹著羽絨服站在屋檐下等人。干等著無聊,于是她揣著手,用鞋子在地上刮來刮去,聚成一個小雪堆。
畫外音在這時響起:“珈里,你覺得你通過這次節目,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啊,我嗎?”陸珈里停下動作,抬起頭來,“家人。”
“家人?”
“嗯。”鏡頭里的陸珈里笑得十分真誠,“終于理解家人的意義了。”
畫外音繼續追問:“那你覺得家人的意義是什么呢?”
“愛,陪伴,支持,信任。”
回答完畢,陸珈里彎腰把腳下的雪捧進手心,開心地揚在空中。
人生里有許多個特別莊重的瞬間,就好像是生命中經久不滅的光點。當洋洋灑灑的雪重新落回地面,陸珈里的眼前恍然浮現出游動的草地,山中的木屋,蔥郁的樹林。
美好的事物一一陳列,在盡頭處出現孔曳也的臉。
孔曳也站在不遠處,向她遙遙地喊了一句“回了”,又轉過身去。
依然是那張沒什么耐心的臉,哪怕看背影都知道那是個壞脾氣的人。
陸珈里的心底卻被這樣漫不經心的溫柔擊中,越看越覺得溫柔。于是,她腳下用勁,快跑幾步趕上他。
可是,陸珈里那時候并不知道。她其實和孔曳也這種不平凡、不寂寞、不費勁的人不一樣。她只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普通人,僅僅想要盡情地發光一次,就要跟未來借很多很多的運氣。
所以,當那些幸運被用盡,她迅速地從高處,狼狽不堪地跌落回地面。
6.
轉年夏天,陸珈里順利地從高中畢業。因為在競賽里拿到冠軍而受到關照,她被一所非常有名的大學天文系特別錄取。
也是因為節目,同學間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陸珈里的大名。大學很熱鬧,同齡人湊在一起說說笑笑,很快互通姓名熟悉起來,盡管學校和家一南一北,但也很少覺得孤單。
孔曳也隔三岔五地打電話過來,除非臨時有事會撥給陸珈里的手機,他平時都打到宿舍樓的固定電話上。這是初初長大成人的小姑娘精打細算后再三囑咐的,宿舍樓的固定電話每小時五毛,趕上話多,加一小時也不心疼。
時間一長,全宿舍樓的女學生們都知道,陸珈里經常跟一個神秘的男子通話。
等再見到陸珈里火急火燎地跑到電話跟前,她們總是忍不住起哄。
“珈里又在打電話啦!是跟男朋友嗎?”
陸珈里連忙撂下聽筒,一只手捂住傳音口,一只手作勢要打人:“什么男朋友啊!不要亂說!”
對方的笑意更深了:“陸珈里臉紅了!果然是男朋友啊!”
大一課不多,陸珈里半工半讀,在一家拉面店做服務生,有時輪到晚班,趕在宿舍門禁的最后一秒氣喘吁吁地踏進大門——累是累了點,不過日子還算充實。
第一學期結束,陸珈里數著小金庫里的錢給自己添了幾樣化妝品,漂漂亮亮地坐上回家的列車。
孔曳也去接她,差點都要認不出來了。不過,小姑娘仍然神經大條,拖著行李蹦跶著跑過去,樣子才和從前的她重合起來。
孔曳也心中暗忖,小姑娘長大了啊,一邊伸手去接陸珈里的行李。
在陸珈里的行李箱最里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放著一幅畫。那是她花了將近四個月的時間才畫好的,畫的是他們一起看過無數次的星空。
濃稠的夜色下,星星自有順序地排列著。她想把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地挪到紙上送給他,想著如果他看見了,一定會非常開心。
不久后,孔曳也因為公事外出,陸珈里偷偷溜進了研究室。她準備偷偷交給他,兀自在屋子里轉悠,思考著要把畫藏在哪。
目光一轉,她發現孔曳也的寫字桌下放著一個不起眼的三層小柜子。前兩層堆滿雜物,最下一層倒是很空,只裝著一本單薄的日記。本子的年頭有些久了,封面上還貼著一塊泛黃的神奇寶貝貼紙。
這大概是孔曳也讀小學時的日記,畢竟距離神奇寶貝的流行,已經快十年了。
陸珈里好奇小時候的孔曳也,便信手翻了開來。
日記上的日期斷斷續續,最后一篇停在幾年前,差不多是他們兩人剛認識的時候。
孔曳也用成人的筆跡潦草地寫道:“就當失蹤的妹妹重新回來了,我要把欠她的好都給珈里。像看妹妹長大一樣看她長大,給她所有的關懷,完成她的心愿,讓她盡情去做想做的事。等她好好長大,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安靜地離開。”
陸珈里看到這,突然慌了神。
她不知道在孔曳也的眼里,自己究竟是陸珈里,還是他失蹤的妹妹。
陸珈里顫抖著手想把日記重新放進抽屜,可她越想鎮定,雙手就抖得越厲害。
慌忙間,陸珈里失手打翻了孔曳也桌上的鋼筆墨水,墨水順著桌沿滴下來,染花了孔曳也的日記和她當寶貝一路保護著、千里迢迢帶回來的禮物。
那天是陸珈里最后一次去天文館。
她沒留下一句告別,帶著自己的畫倉皇逃走,留下研究室一地狼藉。
陸珈里在心里對自己說,就算再窘迫孤獨,也不要做別人的影子。她把過去全部否定,下定決心不要過與孔曳也有關的生活,不要活在他的照拂下。
于是,她從大學退了學,徹底地銷聲匿跡,不知道去了哪里。
7.
如果讓十歲的孔曳也說一件最驕傲的事,那小孔曳也一定揚著下巴,有點炫耀地說,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哥哥。
他的妹妹名叫雙葉,小他四歲,扎著羊角辮,路都走不穩,卻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哥哥。
兄妹感情很好,不過,他做好哥哥只做到了十歲。
一個雨天,孔曳也放學后,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回家。大概晚上十二點,只有爸爸一個人回來。
孔曳也走上去問:“雙葉呢?”
爸爸頓了一下,最終回答說:“奶奶想雙葉了,去鄉下奶奶家住幾天。”
小曳也信以為真,直到幾天后,他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兒童被勒索綁架的新聞。罪犯要求家長帶巨額現金到秘密場所交易。家長報警,被犯人察覺,在約定的時間并未現身,帶著人質一同消失,后幾日搜查無果,線索全部斷了。
接著,報道里出現受害人的家長,盡管臉被打了馬賽克,但孔曳也還是一眼認出爸爸來。爸爸在接受采訪的時候幾近哽咽,他愧疚地說,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覺得非常對不起,她的哥哥還不知情,還在傻傻地等妹妹回家。
正當他錯愕在原地,家門被打開,爸爸一臉疲倦地走了進來。
電視上的新聞仍在繼續播報,孔曳也微微轉身看向門口,熒屏的藍光映在小孩的側臉上,電視機里的警笛聲還在一陣一陣地傳來。
孔曳也盯著爸爸問:“這是真的嗎,爸爸?”
“對不起……”
父親無力地跪在了地上。
在那個瞬間,孔曳也突然被一種莫大的絕望和愧疚包圍住了。就像是被困在連綿的陰雨天里,他喘不過氣來。
那一年的梅雨季格外長,陸珈里每天放學,總能看到一個奇怪的小少年等在學校大門外。他似乎是來接誰的,可等到最后,人都散盡了,他又一個人失落地離開。
雙葉的失蹤,在全校十分轟動。有人認出孔曳也來,路上和同學竊竊私語,被陸珈里聽了去。
次日,陸珈里鼓起勇氣,走到孔曳也跟前,遞給他一幅出自小孩之手的蠟筆畫。畫上有一片星空,透著拙劣和天真,左下角歪扭地寫著一行小字“給哥哥”。
孔曳也疑惑:“這是……”
陸珈里輕聲回答說:“雙葉的美術課作業。”
陸珈里和雙葉是同班同學,在班上坐前后座。雙葉失蹤那天,班上發了美術課作業。因為雙葉沒來,陸珈里便幫她收著,一直沒有給雙葉。
孔曳也沉默地接過,一句“謝謝”說得泣不成聲。
梅雨季很快就會過去了。
六歲的陸珈里看著孔曳也離開的背影,心里想他得多難過,才會哭得那么傷心。如果下次見到他,她一定要請他吃個冰激凌,攝取到糖分,他就會開心一點了。
不過,那天之后,孔曳也沒再來過。六歲的陸珈里長到十六歲,才好不容易又見到他。
十年間,陸珈里始終盼著自己能再遇到孔曳也一次。她想拍著他的背,告訴他:不要哭,離開你的人不是一去不回的,每到夜晚都會變成星星守護著你,所以,一定要開心起來。
可是,孔曳也早就忘了當初遞給他畫的小女孩。他只想著能再見妹妹一次,親自確認她好不好。
如果雙葉過得幸福,她不叫他哥也沒關系。
十年后,二人重逢,互了心愿,再各散人海。
8.
分別的幾年,陸珈里嘗試做過各種工作。
她賣過保險,推銷過不好用的洗滌產品,做過夜班銷售,在不見光的快遞倉庫分類包裹等等。只要和星星無關,只要能生活下去,她都樂此不疲地去做。
所幸,不久后境況開始轉好,陸珈里順利進入一家小公司做起文職。報了夜間的成人大學,她往返于公司、大學和家。只是偶爾,她想在奔走的生活里透一口氣,小聲抱怨過孤單,曾經一度忘記孤獨的滋味了,再嘗還是覺得苦。
從成人大學畢業后,她又換了一份好一點工作。這一年,距離《星星效應》的結束已經三年了,人們漸漸淡忘了她。擺脫掉過去的標簽,她終于回歸了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做普通人也很難,在忙碌的社會上,她就像是一顆不起眼的螺絲釘,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抓牢現在擁有的一切,不過,也沒關系,大家都一樣。
她庸庸碌碌著又過了兩年。《星星效應》在沉寂五年后,節目組預備重啟,于是她接到了電視臺的邀約。人生大概真的是一個圈吧,無論如何也走不出去,兜兜轉轉,又要和過去相逢。
一期錄制完,陸珈里覺得很不安。盡管她在節目中與孔曳也的互動少之又少,但這已經令她輾轉難眠。
于是,她打電話給負責人,想要請辭,電話接通,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聽筒那邊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孔曳也?你怎么是負責人?”
“珈里?”對方顯然也沒想到,聲音透著一絲慌亂:“節目是我策劃啟動的,所以負責人填了我的電話號碼。”
“哦……”
一陣沉默過后。
“對不起。”孔曳也輕聲說。
“什么?”
“什么都對不起。”
“嗯?”
“還有,節目其實是為了找你。”
“啊?”
“試了很多辦法,果然還是星星才能找到你啊。”
“什么啊?”
“你不要誤會日記里的內容!那是我年輕不懂事的時候寫的!”
“什么和什么……對不起,打擾了,我先掛了。”
“等一下!你打電話來有什么事?”
“……沒事,先掛了。”
“嗯嗯,那下期見啊。”
嘟嘟嘟。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