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普才
說不清是從哪年哪月起廣袤的松嫩平原上多出了一條驛道,而最矚目的還是那驛道上駿馬接力的奔跑,不但跑出了莽莽原野上的一道風景,更跑出了孩子們眼中的最愛,風風火火得連燒火棍都成了娃娃們胯下的威武!
十七歲的虎子躍馬揚鞭馳騁在驛道上,率先圓了童年的夢。虎子知道這是爹疼愛他求于千爺的結果,而虎子爹心里更明白這是千爺出于報恩破例的安排。
那還是十多年前,在一個寒風刺骨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的傍晚,慌不擇路的虎子爺倆兒,在一大堿溝處發現馬匹下躺著一位奄奄一息的長者,好在虎子爹懂得一些急救常識,還不到一袋煙的功夫,就將昏迷的長者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虎子爹將長者扶上馬背,牽著馬幾乎是一路小跑將長者送回家。
長者就是驛站上的千爺。驛站并不是什么府,也許“千爺”這一稱謂只是本站人對資深總管的尊重。當千爺得知虎子爺倆是一對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時,毅然決定將他們留在了驛站。
一晃就十年過去了,十年間,虎子爺倆待在驛站仿佛與世隔絕再沒發生什么故事。要說有故事,那就是在虎子跨上馬背之后,而且是緊接著發生的。然而,驛道上的收獲是他們誰都想不到的。
驛道是清朝政府傳遞情報的軍事設施,站與站之間還設有歇馬崗,這說明驛站間距離不近。馬跑累了是得歇歇,人若渴了不也得尋口水嗎?恰好不遠處有民宅顯現,虎子望了望茫茫的原野,跑累了的虎子前去民宅也無非是為了討口水喝。
虎子雖然沒念多少書,但禮貌還是有的,所以他望著民宅邊走邊想象著:主人若是上了年紀的,就叫大伯、大娘;若是看著比父親還年輕的,就叫叔叔、嬸子。本來準備得充充分分的,可一進門便愣住了,因為迎上來的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孩,一時不知稱呼妹妹還是姐姐?然而讓虎子更感興趣的是女孩項下的玉墜,他突然生發出那玉墜是不是女孩從哪撿來的閃念。情急之中便無頭無尾地吐出三個字:
“真好看!”
女孩的確長得不丑,但也沒有這樣夸的呀,險些將女孩臊得退了回去。
“不不不,我是說你的玉墜。”虎子結結巴巴地漲紅著臉急忙解釋。
“哦,沒想到一個大男孩倒對玉墜感興趣?”女孩那發燒的臉又立刻泛起了花一樣的微笑……多年后,女孩當時有些許的神秘的眼神還留存在虎子的記憶里。
故事也就從那天開始了——
康熙二十一年平定三番之后,叛軍被斬首的斬首,關押的關押,發配的發配。當時平西王吳三桂部下有一個護軍統領,絕望地看著襁褓中嗷嗷待哺的一雙龍鳳胎兒女心如刀絞老淚縱橫:
“孩子,你們的命怎么這樣苦哇——是爹連累了你們……”
“軍爺,我自幼跟隨您鞍前馬后,您對小的是恩重如山,雖然我不能再為您牽馬墜鐙了,但可以帶您的一雙兒女遠走高飛,用生命保全您的血脈世代相傳!”侍衛發誓似的跪在護軍統領膝下。
“這……我……”護軍統領緊緊拉住侍衛的手哽咽著,并從懷里掏出兩件東西,塞到了孩子襁褓里,然后用淚光作了最后的托付……
太陽快落山了,虎子的爹急得不時翹著腳往驛道上張望,終于將虎子盼回來了。
“虎子,怎么回來這么晚?急死人了!”虎子爹急忙迎上去。
“我……”虎子一時編不出什么恰當的理由卡在了那里。
虎子爹接過韁繩將馬拴在了槽頭,沒再說啥。虎子長這么大,他連一個指頭都沒捅過,虎子爹經常對外人說:“虎子的娘去世早,不好好待他,對不起他死去的娘啊——”
虎子第二天照常出發,為了多擠出一點時間來,聳韁磕鐙,策馬揚鞭,那前傾的身軀緊緊貼在馬的前畔上,像一把離弦的劍,一路帶著風聲驚得兔躍鷹飛。與其說虎子是在趕時間,不如說虎子是在追趕著故事的結局。
“今天怎么這么早?”女孩滿面笑容地照常遞上一碗甜甜的水。
虎子急忙接過水碗揚起脖,喝出了一連串的“咚咚咚……”
“慢點喝!”女孩只是抿嘴一笑,故事又娓娓道來——
那侍衛帶著老將軍的一雙兒女出了城,盡管日夜兼程,東躲西藏,還是難免走漏風聲,官兵在后邊窮追不舍,不多時,侍衛就陷入了重圍之中,侍衛不斷地撥轉馬頭,卻仍是東奔東擋,西沖西截,連胯下軍中一號的大青都嘶鳴著四蹄刨地無可奈何。就在官兵一擁而上時,突然天色大變,狂風驟起,飛沙走石……”女孩又恰到好處地停在了虎子將心提起的最高處。
故事在繼續,驛馬在奔馳,虎子也記不清女孩講了多少節故事了?但講到哪,他是熟記在心的。
“昨天講到哪了?”女孩有意識地測試著虎子對故事的關切程度。
“講到侍衛餓得吃樹皮,啃草根了?!被⒆悠届o地給女孩的故事做了個鋪墊——
侍衛帶著兩個孩子日夜奔馳在荒山野嶺,也不知跑了多少天?多遠的路?趕到了一座破廟前,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待侍衛蘇醒過來時,他已經躺在了破瓦寒窯的木榻上。
“小伙子,你可醒了!”說話的是位老大娘。
侍衛慢慢睜開了眼睛,繼而奮力支撐著身子四處搜尋:“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不要著急,看,都在這兒,這不都好好的嗎?”是大娘的女兒抱著兩個孩子在作答。
侍衛真的是筋疲力盡了,想伸手摸摸孩子的力氣都沒有了。
“別動!你的身上還有傷?!贝竽镎绦l的傷口處涂著藥水。
虧空之后的大補必然是當務之急了,母女倆又是給娃娃燉著糊糊,又是給侍衛熬著雞湯,把個破瓦寒窯忙乎得熱氣騰騰。
“多喝些,這是大補——”大娘像是在下命令似的看著侍衛。
“……”侍衛欲說無語,仿佛口口都是和著淚咽下去的。
在母女倆的精心照料下,侍衛漸漸恢復了體能,不時還到外面走走望望,見娘倆兒里里外外的忙乎有些于心不忍。
“你放下,我來劈?!笔绦l上前去奪姑娘手里的劈柈鎬。
“不——你的身體還在恢復中!”姑娘死死地攥著鎬柄不放。
侍衛無奈的轉回屋里,宛若負罪似地說:“大娘,給你們添麻煩了!”
“見外了不是?誰還沒有個馬高鐙短的時候,能為你做點事,這都是緣分啊——小伙子,有句話不知大娘該不該問?”
“大娘,您像母親一樣地照顧我們,還有什么不可問的?”
“其實也沒什么別的,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們是從哪來的?還有這孩子……”大娘流露的是一幅同情憐憫的表情。
“大娘,說起話長了,還不就是為了這孩子……”侍衛毫無隱瞞地道出了實情。
數日之后,大娘覺得小伙子的體力回復得差不多了,才肯放他們走。然而,這次出走的不再是三人了,多出的那個是大娘的女兒,說不清,是大娘的女兒愛上了侍衛,還是母女倆兒被侍衛的仗義感動了?也許只有那姑娘的內心才清楚。然而,他們的行動是分頭的,萬一官兵再追來,也不至于兩個孩子雙雙被擒……一路向北逃荒而來,相約來到了北方的寒涼之地,卻再也沒有相遇。
女孩講到這,才發現虎子的神色不對!
“你怎么了?”女孩關切地問。
虎子低下了頭,半晌才發出聲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聽你的故事了。”
“怎么會?”女孩驚訝著望向了虎子。
“我沒有說謊,昨晚千爺跟我爸爸談了半宿,說我年齡還小,很不勝任這個差事,明天就要把我換下去了?!?/p>
“這事可是怪我?”女孩若有所思的說。
“不……”虎子最后看了一眼玉墜含淚離去。
這個故事女孩從沒有向外人提起過,這是她心中難以割舍的痛,虎子是這個故事的唯一聽眾。這故事女孩她媽媽講給她的。
虎子回來的路上,心情是極其沉重的,沉重得差點沒找到家。這回馬沒有出汗,信馬由韁??梢哉f是馬兒把虎子引領回來的。父親依舊站在落日的余輝里,接過韁繩沒說什么。晚上,虎子沒再追問家中包裹里的那個玉墜的來歷,而是徑直地走向爹。
“爹——都是兒不好,對不起您!”虎子一下跪倒爹爹的眼前。
“虎子,你這是怎么了?”
“爹——這些天是我不該瞞著您!”
“孩子——你瞞我什么了?”虎子爹一頭的霧水。
于是虎子道出了數日來驛道上那女孩的故事……
“孩子——你怎么不早說?那女孩就是你的孿生妹妹??!”
虎子爹一把將虎子緊緊地攬在懷里——
責任編輯:王政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