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麗
走進古北水鎮(zhèn),仿佛走進了一條古老的時光隧道中。青瓦灰墻的房子,錯落有致。大門虛掩的宅院,典雅幽靜。傳統的燒酒作坊、染坊、紡織、刺繡、剪紙、皮影、泥塑、吹糖等民間工藝就在這些古香古色的建筑里生動優(yōu)雅地展示著。還有震遠鏢局、擂臺、楊氏寺廟和祠堂也將舊時光里的刀光劍影和壯烈情懷悄然無聲地呈現著。徜徉在小鎮(zhèn)的街巷里,恍若置身于灰瓦黛墻、小橋流水、烏篷船蕩漾的南國風光中,像一段江南的舊夢,在真實里凸顯著虛幻與浪漫的格調。
當城市被高樓大廈和車輛所占據,天空低矮得容不下一片陽光和月色時,人們該多么向往那片有著古老記憶,能夠讓身心和靈魂得到安靜和撫慰的凈土啊。而水鎮(zhèn)能將真實的懷舊情結用浪漫的情調在這個遠離喧囂鬧市的地方演繹得淋漓盡致,這是視野和智慧。
的確,水鎮(zhèn)雖小,卻能安放下所有到訪者的靈魂,它讓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都能回到夢想的從前或故鄉(xiāng),這不是一廂情愿式的臆想,而是真實的心靈感受。去看皮影戲的時候,我就一下回到了童年:在綠肥紅瘦的村莊里,坐在打谷場的谷子垛上,目不轉睛地看影幕上丹頂鶴和烏龜的智斗,那是孩提時最難忘的動畫片。時隔四十余年,在這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小鎮(zhèn)再次看到同樣的畫面,甚至表演者的念白里,還有熟悉的鄉(xiāng)音,心里驀地生出感動。去后臺尋訪,這說家鄉(xiāng)話的幾位皮影藝人果真來自故鄉(xiāng)凌源。“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和老鄉(xiāng)聊故鄉(xiāng),聊故鄉(xiāng)的皮影戲,感覺這不是異鄉(xiāng)異客的一次出游,而是尋夢途中的一次回歸之旅。而在紡織展館,看到紡車和織機,還想起了童年里的祖母和母親坐在家里熱炕頭上手搖紡車紡線的情景,那是多么熟悉和親切的畫面啊。祖母和母親早已不在了,不知道她們用過的那架紡車去了哪里?眼前的這架紡車,我也不知道它當初的主人是誰?但它一定來自我祖母、母親,甚至比她們生存的年代更早的歲月里!望著這紡車,我心里禁不住感慨萬端,是啊,在光陰的長河里,有些物件比人要走得更遠些,它們用自身的存在或不朽證明人類走過的印記,這也是無聲的歷史。
在水鎮(zhèn),我渴望自己的腳步能夠踏遍每一個角落,因為不知道在哪一座庭院,哪一間房子里就會碰到自己內心所要尋找的東西,雖然這些東西我們誰都帶不走,但我知道,它能給我浮躁的靈魂以安撫和慰藉,讓我在走向未來的日子里,不會忘記自己的來處。
灰,是穩(wěn)重、高雅的色調。灰瓦灰墻的水鎮(zhèn)就坐在自己的穩(wěn)重和高雅里,在迎來送往的時光中和司馬臺長城一起過著自己空靈、清寂的日子。
水鎮(zhèn)的空靈和清寂不在于它表面的街巷有多么的狹小和逼仄,游客有多么的嘈雜和擁擠,而在于它內在的清虛和寂靜。在門庭若市的喧囂中,它就像一個身處鬧市的修行者,心無雜念地打坐著,有著物我兩忘的清高與超脫。
徜徉在水鎮(zhèn)的街巷里,空寂的感覺時刻縈繞于心,那一刻,游人大大小小地在身旁閃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以計數;石拱橋下的綠水蕩漾著片片小舟,船槳拍水的聲響喧嘩、純粹;戲臺上,人作的戲正唱得風生水起……可我還是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和清寂。
走近青瓦灰墻下一個又一個虛掩的門扉,空靈和清寂還會隨著開啟的木門重重地撞進心懷。我在清寂中看永順染坊高高掛起的各色布匹色彩艷麗地在風中飄曳;看司馬燒酒作坊里,石碾子和儲酒壇的默默對視;看震遠鏢局里,人去樓空的光陰在陽光照耀的擂臺上虛張聲勢;看楊無敵祠里,泥塑的楊家將氣宇軒昂地站立著,不怒而威的形象從里向外透射著神氣和安靜,內心的空靈和清寂就潮水一樣地漫涌。
順著寬闊的柏油路登上山頂,在羅馬式教堂前佇立,水鎮(zhèn)的清寂便從山下鱗次櫛比的屋宇間、曲徑通幽的小巷里、彎彎曲曲的河水里流溢出來向著高處彌漫。那一刻,習慣了在鬧市里過活的我,被這無處不在的清寂包圍著,竟有些不知所措。
想逃離清寂的我還特意到鎮(zhèn)子的戲臺前去聽戲,可穆桂英掛帥的高亢唱腔,卻無法穿透水鎮(zhèn)厚重的建筑,讓我的記憶回到幾百年前,看楊家將在這片土地上浴血奮戰(zhàn)的蹉跎歲月。因為如今這個依山傍水的小鎮(zhèn)已不再是關外兵家必爭的軍事要塞,而是一個古香古色的江南水鄉(xiāng)小城的模樣。徜徉在這座小城的街巷里,我感覺它的樣子就像舞臺上的演員,穿著戲服十分夸張又異常完美地呈現,讓我們這些想念水鄉(xiāng)和江南美景的人,在一個虛擬的空間和真實的所在里流連忘返。這時候,心里的喧噪就會被空寂埋葬,或許這才是我們抵達這里的真實用意。
海棠果和山楂樹的葉子落了,一樹又一樹的紅果子就格外地顯眼,喜氣洋洋地,在灰瓦黛墻的街巷里,遇見的時候,總有些不真實的感覺。站在樹下看紅果子激情四溢地掛滿枝頭,我恍惚聽到了縹縹緲緲的歌聲,歌聲有些古舊,是在明清時代的瓷版畫里?還是青花瓷瓶上遇見過?已經記不得了,但這古舊的歌聲在青瓦的廊檐和屋脊上跳躍,會讓人想起《呼蘭河傳》粉坊里的歌聲,蕭紅說它“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墻頭上,越鮮明,越覺得荒涼。”是啊,在沉穩(wěn)的瓦灰色調里,一樹樹紅艷艷的果子,一盞盞高懸的大紅燈籠和那些色彩張揚的招牌都將這里的空靈和清寂凸現得更加鮮明和具體。
水鎮(zhèn)背倚司馬臺長城,山后面鴛鴦湖水庫的水被爬山越嶺地引進水鎮(zhèn),在鎮(zhèn)子的頂端形成一掛寬闊的瀑布,縹緲、喧嘩。像美人的裙裾,輕盈、飄逸。水鎮(zhèn)也像美人,而且是個渾身上下都散著水的靈氣,有著婉約、含蓄、陰柔之美的江南美人。這個從江南水鄉(xiāng)遠嫁而來的美人,讓去過烏鎮(zhèn)的人,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據說,她也是翻版的烏鎮(zhèn),權且就當她是烏鎮(zhèn)嫁與北國的女兒吧。
這個來自烏鎮(zhèn)的美人帶著她的江南舊夢端坐在自己的時光里,見了叫人眼前一亮。
而烏鎮(zhèn)里的烏篷船,則是作家周作人心里的一段夢,在《烏篷船》一文里他說,“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寥和白殤,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實際上,這樣的閑適,不只在烏鎮(zhèn),也是古北水鎮(zhèn)的氣質和氛圍。只可惜,在京城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他,如今卻不能夠于這近在咫尺的水鎮(zhèn)里坐一坐他夢里的烏篷船,還真是有些生不逢時的遺憾。
其實,我們徜徉在水鎮(zhèn)里,即便不坐烏篷船,也是異常閑散和隨意的,順著街巷溜達,東瞅瞅西看看,雖然沒有明確的參觀景點和游覽目標,卻步步是景,像逛早年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數不清的樓臺屋舍,走不完的甬道窄巷,曲徑通幽,牽引著好奇的心,到處亂逛。逛累的時候,就坐在溫泉的池塘邊上泡泡腳,水溫適中,清澈溫潤,舒服得很。走累的時候,還可以坐在當街的戲臺前聽聽戲,看看舞獅子的表演,還可以坐在溫馨的飯館里吃吃喝喝……這樣的閑適里,沒有導游舉著旗子,握著喇叭大呼小叫地經管和催促。一切都是散淡的,自由的,只要在夜幕降臨時回到來時的大巴車上就萬事大吉。
水是水鎮(zhèn)的血液,更是靈魂。翻山越嶺來到水鎮(zhèn)的水,在鎮(zhèn)子中間的河道里款款而行,掠過兩岸的青瓦黛墻,掠過河邊那些秀逸風情的花草樹木,掠過石拱橋上紅男綠女彳亍而行的身影,從鎮(zhèn)子的一端流向另一端,像血液一樣循環(huán)往復,奔流不息,讓水鎮(zhèn)立時就有了活力。我坐在岸邊的小亭子里聽水,忽然想起《紅樓夢》里“女兒是水做的”句子來,竟感覺這一河悠悠蕩漾的碧水就是一群風情曼妙的女子,討巧招搖地走來,帶著一些遙遠的氣息,像夢一樣嫵媚、輕盈。
而水鎮(zhèn)也是水做的,水是鎮(zhèn)子的魂魄。這個水做的鎮(zhèn)子沒有特別的名字,它就叫水鎮(zhèn)!這是珍惜和愛憐的叫法,就像在鄉(xiāng)下,缺男孩兒的人家生了兒子,就叫他“小子”一樣。一個水字,也道出了鎮(zhèn)子的風姿:滋潤、靈秀、風情、曼妙。依山傍水的它從里到外牽著人的情,撩著人的心,因為在干旱少雨的北方,一個以水為魂的鎮(zhèn)子不能不叫人神往和心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