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妍

就官場來說,每一次崗位的轉換,就像是換過一次人生。
這是我讀完這篇小說后反復縈繞在腦海里的一句話。和大多數人一樣,小說的主人公李紹南生活中完全只屬于自己的部分很少。文化廳,一個在世人眼中政治地位很高,卻又實實在在是一個清水衙門的部門。與其他行業不同,政府公職人員的工作不單單構筑起了一個讓李紹南可以安住其中的小世界,更帶著他進入形形色色的人際網絡,決定他和什么樣的人共事。所以,當四年前李紹南調職到文化廳的時候,是從一個郢川市長的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過去的種種連帶人際關系重新洗牌。
盡管競爭市委書記失敗,但是李紹南仍然在這個圈子里游刃有余。在上一個圈子里的時候,每一份礦產資源的批文,每開一個礦坑,每換一任領導班子,每發一次事故通報,每調整一次崗位,都是極為重要的事情。它們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其中的每個人每天都要花費大量時間去研究,去分析,去討論,去做行動決策——去完成某件事或者結識某個人。
如今李紹南離開了市長的位置,所有之前的過往對于現在都沒有任何意義。文化廳——女人多,知識分子多,是個矛盾集中的地方。這似乎是一個開局衰敗的故事,李紹南成為了一個局外人,成為故事的第三者。以近乎旁觀的視角看著郢川的跑馬計劃的終止、接二連三的礦難的發生……打不完的老虎,牽扯不清的關系,馬洪市委書記的興旺與衰落,牽連其中的舊寮在李紹南的眼中成為一場落幕的大戲。
故事的結尾,李紹南驀然回首,開始回顧過去的種種時,卻驚奇地發現當初那些占據他生活和腦海的事情有點悵然若失的慶幸。它們太過瑣碎,太過庸常,也太過無聊,但是其時的李紹南卻用相當嚴肅認真的態度去對待它們,仿佛它們是天底下最重要不過的事情,所有的細節都值得他去深究,那時的他認為這才是一種負責的生活態度。
官場政治是目前較為吸引讀者的文學題材。在塑造的官場人物中,他們的結局或是鋃鐺入獄,身陷囹圄或是全身而退,步步升遷。讀者與觀眾熟悉這些名字,也記得那些面孔。《山雨欲來》的這篇小說中,當然也不乏這樣的畫面與場景,多少張熱情奔放的笑容,多少雙舉著白酒杯的手,只為那張臉轉過來多看自己一眼。到了最后,無非也就是在奧迪的尾氣里深深彎下腰,恭送他絕塵而去。官場小世界的奧妙之處,就在于還有好多人想聞尾氣而不得——這種欲念是小世界永不停歇運轉的驅動力。主人公李紹南、懷德書記、柏楊亦是一樣。
作者任青春通過一篇小說讓我明白公職系統是一個相對成熟的體系,一個蘿卜一個坑,無論是李紹南還是馬洪,進來就是為了做某項特定的工作。成熟意味著體制化,一切都已經分工細密,流程清晰,每一個人所能占據的只是流程上的一個環節。而且這種體制化從他們進入第一天開始,同樣是連續工作幾十年,有的人可能就在同一個位置,做相同的一件事,不升遷意味著需要在那個位置上干的越久。他們在尋求一個契機,一個政績與經濟雙贏的契機,直到他們的初心已經遠遠高于這個崗位所應得的薪酬,或說權利的再平衡——馬洪千方百計搞的跑馬大項目。于是,腐敗開始露出端倪了,一連串的腐敗,終于引發官場的地震。很明顯,李紹南認識的那幫人吃掉了整整的一輪大浪,從頭吃到尾。除此而外,筆者還觀察到了兩個很有趣的現象:李紹南的這幫人里沒有幾個利用既有的資歷、聲望和經驗,去公職系統外面搏一把;當他們升到特定的位階之后,像是有看不見的障壁阻礙了他們的上升勢頭,多年來他們在同一級別上不斷調換崗位,最好的也不過是名義上升了半級——文化廳廳長,某種享有額外設置的待遇級別的“內部糧票”。
答案很簡單,這是一個在體制內搏殺的官場故事,意味著要放棄手頭得來不易的一切,從頭再來。人生里踏中一次浪頭已然不易,沒有多少人愿意再來一次。
這同樣是小世界的一個縮影。小世界里只有一片湖,只有一朵浪。而如果見過大海,就會知道到處都是生滅不已的浪濤,沒有任何一朵浪花能夠永遠凝固在空中。在波濤起伏不定的大海上,唯一的主題就是冒險,唯一不應該有的幻想就是找到一朵永不下落的浪花。以人的弱小卑微,在潮生濤滅的過程中如果試圖跑跳起來,很容易被打擊得粉身碎骨。但人又是如此堅韌頑強,每每又能從谷底爬起,試圖再次躍上下一輪浪潮。
或許在李紹南的世界里,誰人不是英雄,誰人不是英雄之后?英雄只是當下,而英雄之后則是當下在未來的余燼,行走在圈子里,行走在塵埃中。大家只需要把酒杯斟滿,一杯敬過往,一杯敬大浪。為了他們懵懵懂懂的過往,為了他們跌跌撞撞的腳步,也為了命運在暗處悄然安排的潮生濤滅。
故人風雨散,知己今為誰?